这烧黄土又叫土水泥,主要原材料就是黄土,另外还有一二成的消石灰,以及不到半成的半水石膏。

黄泥好办,他们这儿到处都是,消石灰也就是熟石灰,用生石灰加水便可得到,每一百斤土水泥仅需要一二十斤消石灰,用量也不算特别大。

至于半水石膏,也可以买天然石膏回来加工,这个简单,稍微控制着些火候,把固体石膏烧成粉末状即可。

自打他们这里开始造纸,石灰的用量日益增多,然后最近就经常有人到他们这一带来卖石灰,推车的挑担的都有,罗用若是瞅着合适的,也会买一些。

石灰这个东西西坡村不产,但它也不算什么稀罕物,有些村子的村民在自家附近的山头上若是能找到灰石的,将那些石头拣回来堆一堆,用火烧成粉末,就能担出来卖钱了,一担石灰若能卖个七八文钱,就算是比较不错,近来卖石灰的人越来越多,价钱也就越来越低了。

早前就是买一些回来造纸,用量不是太大,一担石灰无论是五六文还是七八文,罗用都没觉得贵,这会儿用来烧土水泥,这个价钱就不算便宜了。

另外,这个时代的石膏只在药店有售,罗用也担心价钱会比较高。

这一日天未亮,罗用早早便与那些进城送货的定胡人一起出发了。

前两日下过雨,进城的土路上有不少水洼子,罗用倒还好,毕竟还有一辆驴车,那些定胡人全靠两条腿走路,不多会儿就踩了满脚泥。

罗用这一路都在寻思着用土水泥铺路的可行性,那土水泥是以黄泥为主料,在强度上比普通水泥要低一些,用来修建沟渠防渗防漏还行,若是用来修路,牛踩马踏的,怕是吃不住。

也许他们可以在这条大路的一边用土水泥铺一条小道,用于步行和自行车通行?

等到这个土水泥烧出来,罗用首先要建几个发酵池,用于杜仲胶的生产,然后再开始修建水沟。

再接下来大约就是修路事宜了,这件事罗用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做,还得看看其他人的意思,毕竟那石灰和石膏都是需要花钱买的东西,罗用自己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花不起那个钱。

心里头想着事,一个上午的行程也就不显得那么漫长了,待到进城以后,那些定胡人送货的送货,卖货的卖货,罗用直接就往药铺去了。

离石县城总共也就一大一小两间药铺,从城门口这条大路进去,前面没多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就有个小药铺,那家药铺口碑不错,罗用从前在县城里行走的时候,也曾听人提起过,于是这一回他就先去了那里。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这药铺的老板也是坐馆的大夫,是个四十出头的清瘦男人。

“我来买些石膏。”罗用笑道。

“你买石膏何用,可是为了清火?”店家说着便往柜台那边去了,手里拿个小秤,就要去开装着石膏的木柜格子。

“我买来做别的用处,要多买些,这石膏价钱几何?”罗用问道。

“你要多少?”对方回头。

“价钱若不是太贵,我便先要半担。”罗用回答说。

“要那么多?”对方吃惊。

在这个年代,石膏这个东西除了入药,还没怎么被开发出其他用途,这店老板实在想不通罗用买那么多石膏要做什么用。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说:“我库里还有一斗多上好的安邑石膏,不过你若不是用来入药,一般的石膏应也可以,我库里还有两斗半平夷县那边产的石膏,你若是要,八文钱拿去就好。”

“?”罗用吃了一惊,两斗半的石膏,竟然只要八文钱,这东西比他想象的要便宜啊。

“你以后若是还要,我就帮你跟平夷那边的脚夫说一声,让人直接担了石膏送去西坡村,一担约莫要给个十二三文。”对方又道。

“那便劳烦先生了。”罗用连忙道谢。他虽然不了解行情,但从平夷县城到西坡村,光脚程都要两天时间了,若是从远一些的地方过来,路途更远,一担石膏卖十二三文钱,怎么着都不算贵。

“那有什么,那些石膏天生天长的,品相差点的也不好入药,你那边若是用得着,倒是能给那些脚夫添一项营生。”给人当脚夫肯定没有自己挑石膏卖挣得多啊,再说若是卖去西坡村,回程还能稍些豆腐什么的出来卖,也能挣点钱粮。

买好了石膏,罗用赶着驴车从那条小巷里出来,外面就是离石县城中最宽敞笔直的一条大街了,这时候正是中午,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也有些热闹。

那一边,刚好有几个挑担的脚夫走过,罗用抬眼望过去,就看到他们肩上那被重量压弯了的扁担,脸上身上的汗水,还有粗糙脚掌上套着的破烂草鞋。

这样的辛苦,在这样的时代,是很平常的。

只是这一次,罗三郎不再垂一垂眼睑,然后带着些许复杂的心情从他们身边走过。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驴车上看着这些人,等人走近了,还笑着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你们这是担的什么,要担去何处?”罗用笑问。

“这是从安邑过来的池盐,要担去马氏商行。”打头那个脚夫放下担子,拿下斗笠扇了扇风,笑问道:“足下可是罗三郎。”

“你怎知我是罗三郎?”罗用对眼前这些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都言罗三郎长得斯文俊秀,又有一头特别神气的大毛驴,刚才远远瞅着,我就猜你是罗三郎。”这人常年被太阳晒得黝黑,一笑起来,那一口大白牙就显得特别白。

“我听人说,安邑的石膏也是极好的。”这也是罗用刚刚从药铺里听来的,这时候的安邑,也就是后来的运城,那里有个运城盐池。

“产石膏的那是平陆,离我们安邑不太远,不过他们那边在都畿道陕州,不在咱河东道。”对方给罗用解惑道。

“原是如此,倒是我弄错了。”罗用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件事,这年头也不像后世有互联网,有什么不明白随时都可以上网查,所以记忆和积累就显得尤其重要。

“这么远的路,你们怎么不用车子推?”罗用又问道。

“原本是用车子推的,前两天下雨了,山路难行,车子过不了吕梁山,只好改用扁担来挑。”对方回答说。

“倒是辛苦了。”罗用道。

“那有甚,从前我们这些挑盐的,最怕的就是下雨天,那时候油纸贵,都不知道要挑多少盐才能买到一张,若是没有买油纸,又赶上下雨天,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现在好了,油纸的价钱下来了,咱都买得起了,咱们这些挑盐的,就没有不知道罗三郎的……”

罗三郎赶着驴车走在离石县城中,不时与人打着招呼,面上笑盈盈的,看起来就是一个稚嫩少年郎,但是在他的肩膀上,其实早已担上了重量。

无论是在七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罗用的人生,都有着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童年,那样的平凡和不起眼一直刻在他的骨子里,让他从骨子里相信自己就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无能为力。

于是在面对别人的苦难的时候,从前的罗用往往就会选择避开,因为他也无能为力,看得太多想得太多无非就是徒增烦恼而已。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谁才拥有那样的能力呢?

没错,如果没有那一空间的杂物,以及两世为人的记忆,他罗用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但是谁又生来不凡呢?

也许他真正缺乏的并不是能力,而是勇气与魄力。

是时候要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然后捋起衣袖,为那些苦苦挣扎的人,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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