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琛愿意派遣家人与他们同行,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罗用之所以把这一包种子拿给他看,原本为的也就是这个。

从凉州城去往瓜州这一路,比他们先前走过的从长安到凉州这一段路还要更加艰难危险。

赵家男儿常在草原上行走,不仅有着丰富的经验,武力值大多也都比较高,说是帮忙护送钱帛,其实最主要还是护卫罗用等人安全抵达瓜州常乐县。

在这寒冬腊月,要千里迢迢护送罗用等人去往瓜州,这其实并不是一包种子就能换来的,赵琛之所以这么爽快,应是打算继续与罗家交好。

入冬以后,很多出门在外的赵家人都回家了,现如今除了河东道朔州,这凉州城俨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第二个据点。

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赵琛也丝毫没有吝啬。

两日之后,罗用等人再次启程的时候,赵家人派来的人马,已经等在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外面。

他们那边总共来了三十多人,都是身体精壮的汉子,赵琛还在其中安排了一个经验老道、对河西走廊这一带十分熟悉的,给罗用他们当向导。

一行人再一次上路的时候,便已不是当初离开长安城时那光景,浩浩荡荡三四十人的队伍,皆是青壮,骆驼就有十几峰,马也有好几匹,驴子倒是只有一头。

早前罗用他们在长安城买来的那头驴子,因为体力有些不支,便让它留在了凉州城,五对看起来还算精神,罗用就让它跟着队伍继续走,横竖他们赶着骆驼,速度也快不起来,五对若是不用驮那么多行李,它走起来也是比较轻松的。

这些骆驼马匹,大多都是赵琛安排的,其中就有两封骆驼三匹驽马是罗二娘买来,它们不仅能驮运货物,一路上罗用等人若是走得累了,也能轮流着坐一坐。

除了骆驼马匹,罗二娘还给他们准备了许多御寒衣物,以及各种吃食,甚至还在罗用的绵衣里面缝了几块金银,言是以防万一。

“怎的不多留几日,这般快就要走了?”这天早上,忙碌不堪的彭二田崇虎等人也都抽空过来给罗用他们送行。

这些人罗用昨天晚上便已都见过了,田崇虎这小子在这边磨砺了几年,加上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整个人瞅着就比从前成熟稳重了许多。

彭二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也就是比从前更显成熟了一些。

殷氏姊妹倒是变了不少,变得比从前开朗多了,不复原先那般愁苦模样。

这姊妹二人,一个是早早没了耶娘,从小就从罗用那里拿手工活回去做的,另一个是当年被歹人所掳,也是亏得罗用发动离石县百姓,好容易才被寻了回来。

现如今她二人在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干活,专门负责教人打毛衣,这作坊里好多女工都要喊她们一声殷师傅,殷大娘是大殷师傅,殷兰是小殷师傅。

这两个殷师傅人前也是一副师傅模样,私底下却都还是小孩子心性,没少撒娇耍赖跟罗二娘要罐头吃。

罗二娘因为弟弟妹妹都不在身边,也乐得宠着她们两个。就是那管食铺的彭二不大好说话,哪天彭二那张脸若是绷起来了,她们便知这罐头又要吃不着了。

“待我下回过来,与你们带瓜州的甜瓜吃。”罗用笑着说道。

“哪里就差那两个甜瓜,这边也能买得着。”二娘抬手抹了抹眼泪。

“因何要走得这般急,我还当你们这回至少也要停留四五日。”田崇虎言道。

“我这是去赴任呢,你当我四处闲逛。”罗用伸手拍了拍田崇虎的臂膀,那手感,梆硬。

“走吧,莫要耽搁了。”罗二娘看看时候不早了,还是催促他们早些出发。

“阿姊保重。”罗用郑重道。

“你也保重。”罗二娘道:“刚到了地方上,凡事莫要与人争强。”

西部这边不比中原,民风颇为彪悍,罗二娘在凉州城中做着买卖,消息也颇灵通,时常听那些过来卖羊绒的小贩说起,哪里哪里又斗起来了,死伤了多少多少人。

这些个事情,光听着她也是害怕的,这回罗用要去瓜州常乐县赴任,二娘便担心他会遇上这样的事,那些本地的豪强,才不管什么朝廷命官,就这几个人手,还不够他们收拾的。

“阿姊无需这般忧心。”罗用笑着对她说道:“你可是忘了,当初我们在西坡村,也是从无到有,一点一滴经营出来的。”

“西坡村与那瓜州又怎会相同。”二娘嘴上这般说着,心里总还是安定了不少。

想当年三郎才十几岁,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也都那般小,日子都能越过越好。现如今三郎也大了,从那时候的孱弱少年,长成一个谦谦君子,这回的事情,应也难不住他才是。

寒风翻卷,驼铃悠扬。

一千多年以后的人类社会,有汽车有火车,还有飞机。而在眼下这时候,罗用他们就只能赶着牲口,一步一步行走在这一片苍茫大地。

太累了!身体的疲惫感正在不断积压起来,凉州城那短短两日的休整,还是远远不够。

罗用在二娘她们面前,总是表现出精神很好的样子,事实上他已经太累了,到了凉州城以后就再也不想走了。

那些人,或许就是想让他冻死累死在这风雪之中吧?

在眼下这个年代,多少被贬的被流放的朝廷命官平民百姓,没到地方就死在了半道上的……

“歇会儿吧!”乔俊林见罗用已经有些吃不住了,便扬声对队伍前后的人喊道。

“!”罗用一个侧身仰倒在雪地上,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和一下一下的喘息声,感觉连一个手指都不想再动弹了。

“起来,别搁这儿躺着。”

乔俊林踩着厚厚的积雪,几步走到罗用身边,伸手将他架起来,拖到一峰蹲伏在地的骆驼身边,让他靠在骆驼身上,然后又从自己怀里摸出水囊,喂罗用喝水。

“喝我这个。”罗用喝了两口清水,勉强缓过气来,从自己腰上扯下水囊,塞给乔俊林。

乔俊林还当他是嫌自己的水囊太重,接过来想帮他喝掉几口减减重量,结果刚一打开盖子,就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酒香,却又比寻常酒香更加浓郁清冽,一口酒水喝下去,辣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辣椒酒?”乔俊林呛咳了两下,问罗用道。

“谁晓得,言是祖传的秘方,我瞅他这酒水不错,能驱寒,便买了些。”罗用咧嘴笑道。

“甚时候买的?”乔俊林问他。

“便是在凉州城的时候。”罗用随口说道。

“……”乔俊林挑了挑眉毛,没再说什么。

在凉州城那时候,罗用不是跟他一起,就是在自己屋里睡得跟死猪一般,还有工夫出门买酒?骗鬼呢。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问罗用怎么样了,还能不能继续走了,若是实在走不了,一会儿他们便在这里扎营歇下了。

“无事,待到了前面的驿站再歇吧。”罗用挣扎着爬起来,从一封骆驼背上驮着的行囊里面,翻出好几个水囊,一一丢给那些青壮:“这酒烈性,能驱寒,只是莫要喝醉了。”

不多时,呛咳声四起,这个时代的人喝的大多都是酿造酒,没有经过烧制的,度数也比较低。

罗用这些,可都是纯粮食酿造的烧酒头,货真价实一点都没兑过水的。从前他在乡下收货的时候,从一个乡下老汉那里收来,罗用自己也就是偶尔喝点,那两个大玻璃罐子,还当够他喝个大几十年的,这回看来是存不住了。

“嘶!”一口烧刀子灌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烧着,不肖片刻,肚子里头也暖和起来了,身子里头就跟被点了一把暖烘烘的火把,从头暖到脚。

“这又是什么酒?莫不是近来传闻的辣椒酒?”

“却是不像。”

“这罗三郎果真厉害,甚好物什他都弄得着,难怪如今他都被贬了官,主家竟还令我等千里迢迢护送他去瓜州。”

“依我看,还是为了那罗二娘。”

“咱家郎君有甚好物什都要想着那罗二娘。”

“现如今在凉州城中,那罗二娘的名头可是比咱赵家人还要响亮。”

“还不是靠咱赵家人罩着。”

“莫要在那里胡咧咧,你们知道个甚?”

“怎的?”

“你们这身上穿的羊绒衣裤,可都是从她那羊绒作坊出来的,听闻她卖与我们赵家的价钱,便只要市价的八成。”

“你们几个初来凉州,不了解这边的情况,以后莫要瞎说了。”

“现如今的罗二娘,早已不是当初刚来凉州城的罗二娘。”

“她一个小娘子……”

“呸,你这厮怎的硬是说不通?”

“罗二娘做买卖是很公道的,城中许多商贾都颇敬重她的为人,听闻她还与草原上的几个游牧民族有联系,那些人直接将羊绒卖到罗二娘的作坊,比卖给其他商贩得的钱帛更多,也更稳定。”

“现如今,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她?”

“听闻她与西域的胡商也有交情。”

“那是因为她在长安城那边,以及离石县那边都有关系,那些胡商有意与她交好。”

“……”

罗用耳尖,这时候他就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将这些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罗二娘这些年的发展速度,着实超出了他的意料。

“谁!”

“咴咴咴!”

“是突厥人!”

正休息的时候,前面的山岗上突然出现几个黑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看起来尤其显眼。

几个赵家人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抽出身上的佩刀武器,在距离罗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

其余没有马匹的,也都拿着武器站在罗用周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慌乱害怕的神色,自打接受了家主的命令,前来护送罗三郎,对于这样的情况,他们便有了心理准备。

“来者何人!”一个骑在马上的赵家人喝问道。

“无事无事,莫要惊慌。”对面过来一个突厥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听他口音,倒像是地道汉人:“听闻离石罗三郎近日途经此地,我等奉突厥可汗之命,特来相迎,请罗三郎到我突厥一行。”

“你们既然知道我会经过此地,那必定也知道,我这一次乃是要去瓜州常乐县赴任,不能误了上任的日期。”罗用拱手道。

“唐人心胸狭隘,排挤贤能,三郎不若与我同去突厥,突厥可汗素闻三郎贤能之名,求贤若渴,三郎若往突厥,必然是加官进爵,执掌一方。”那人言道。

罗用听了,却半点没有动心,他若是没有记错的话,等到唐玄宗那时候,突厥人就彻底融入大唐了,还加官进爵呢。

“尔等想必是有些误会,此次我之所以被贬,乃是因为行商之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心中并无不满,更不会去往突厥。”

国与国之间从来不乏探子细作,面对眼前这种情况,罗用认为还是应该表明立场,免得到时候从那边传点什么风声到长安,平白又要惹出猜忌。

对方又劝了几句,罗用依旧推辞不肯答应。

双方气氛有些紧张,若是打斗起来,难免就要有所死伤,罗用一个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事。

“我罗三可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突厥的地方?”说来说去,对方就是不肯让路,说是相请,态度却又十分强硬,渐渐的,罗用也失去了耐心,再加上这一路走得这般辛苦,心中不禁生出些许愤懑。

“三郎何出此言?”对方拱手道。

“你明知我要赶往瓜州赴任,因何要阻我道路?”罗用问他。

他妈的一个个都是这副屌样,在长安城被那帮孙子排挤算计,搞得他寒冬腊月还要苦哈哈在外赶路,现在连这些狗屁倒灶的突厥人也不放过他。

他脑壳被驴踢了才会去突厥,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哪里不是一个样。

听闻羊绒行业的发展以及制肥皂法的普及,突厥人亦是因此获益,罗用不指望这些人感恩戴德,只是眼下,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三郎言重了。”那人拱手道:“突厥可汗令我等盛意相邀。三郎一时若是不欲前往突厥,自然也没有强求的道理。”

“既如此,便叫你的人让道吧。”罗用沉声道。

“三郎莫急。”对方冲后方坡下招了招手,很快便有一行士卒抬了几张胡桌上来,桌上摆满了各色酒菜。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还请三郎用些酒菜再走。”

罗用往前走了走,被几个赵家人拦住了,他挥挥手,道是无事,然后几步走到桌前,接过对方双手呈上来的酒盏,喝过一盏马奶酒,然后将那铜制的酒盏重重放在桌面上。

毒酒?这些人若是果真想要杀他,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不过就是用一些表面有礼实则强硬的手段,想让他乖乖去往突厥。

“酒喝了,菜就不用了。”

罗用说道:“这里毕竟还是在大唐地界,没有让你们突厥人做东道主的道理,这一壶浊酒送给你们可汗,替我谢过他的美意。”

对方显然没想到罗用会这么硬气,按眼前的形势来看,若是不用武力,休想把罗用请去突厥,若是用了武力,又与可汗交代给他们的任务相悖,看来这一次的任务,注定是完不成了。

那人接了罗用递过去的水囊,郑重向他拱了拱手,然后冲他身后的人一个挥手,只听一声呼哨响起,很快,就从不远处一片灌木丛后面跑出来一群骏马,马蹄踢踏,咴咴嘶鸣不绝于耳,那些突厥人一个个跃身马上,很快便跑得没了踪影。

“走吧。”罗用站在风雪之中,对身后众人说道。

“三郎!”那些赵家人这回也算是涨了见识了,谁能想到刚刚还呼啦呼啦躺在地上喘气的弱鸡,面对突厥人的时候能拿出这样的胆气和魄力。

“无事,他们不敢动手。”罗用看了看那些突厥人离开的方向,言道。

遭遇了这样一番变故,众人再不敢耽搁,清点了一下队伍,很快就再次出发了。

“你因何认定他们不敢动手?”等到他们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程以后,一直沉默不言的乔俊林,这才终于出声问罗用道。

“认定不了。”罗用坐在骆驼上,一晃一晃地说道:“只不过看他们方才那一番表现,像是不敢动手。”

罗用这两年也不是白混的,在民间总算有些声望,他这时候若是被突厥人给杀了,总不会连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

皇帝老儿这两年又是发军靴又是弄军粮的,搞得军中士气高涨,这时候若是顺水推舟,借着这个由头打过去,那些突厥人未必吃得消。

再说这些突厥人并非不注重名声,也十分重视对人才的招揽,并不是后世某些影视作品中塑造出来的,动不动就喝酒砸碗烧杀掳掠的形象。

杀死或者是强掳罗用,对于他们的名声是有碍的,而且不利于他们对草原上各个部族的控制和管理,因为很多草原人都对罗用心怀感激。

大致确定了突厥人的态度以后,罗用心里轻松不少。

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常乐县那些本地豪族的态度。从前罗用看电视的时候,就曾经看到过七品芝麻官县令走马上任,结果却被当地豪强收拾打压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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