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小娘子笑嘻嘻地看着罗用,口里却道:“我也要吃豆子。”

罗用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几个开口笑,放在小丫头肉呼呼的小手中:“剩下这几个豆子就都给你,可收好了,再来就没有了。”

黄小娘子高高兴兴将那几个开口笑揣进怀里,蹦跶着找她娘亲去了。

他们县衙里的这些小孩到底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平日里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挺有礼貌,虽然也有淘气泼皮的时候,但是比外头街面上的孩子,多少还是要斯文一点。

各家耶娘私底下也都有教,不让他们在罗用面前造次,于是这些小孩见了罗用都会挺有礼貌地喊县令,大一点的孩子,还会给他作揖行礼。

也就这个黄小娘子,年岁尚小又是个女娃子,她阿娘整日在房中督促长子学习,并不怎么管这个小的,倒是黄县丞那房妾室对她照料得多些。

说来也是造孽,那黄县丞之妾今年才十六岁,听闻她不足十岁便被耶娘卖与黄家,跟在黄夫人身边四五年,十三四岁便被黄县丞占了,黄家人做得倒也不算太难看,好歹还是给了她一个名分。

黄家那边现在除了一个粗使的仆妇,一名整日跟在黄县丞身边的仆从,剩下就是这名妾室地位最低,整日都要干活,黄夫人还时常与她发脾气。

那黄夫人性子不好,原本是隔三差五便要炸一回,有一回罗用经过他家院前,忽闻砰地一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把罗用给吓了一跳。

罗用听不得这个,他小时候被人卖到山里,买了他的那对夫妇整日便是这样叫骂,到现在他听到这种声音,心里还是会透出几分惶惶不安。

回到前院以后,罗用便令人去喊了黄县丞过来,言是他家这种情况,住在县衙里不合适,不若便在城中找个院子搬出去住。

黄县丞哪里愿意,他们一家人现如今住在县衙里头,老婆孩子侍妾仆妇统统跟着吃大锅饭,一年到头不知道能省多少开销,这一旦搬了出去,他跟他身边的仆从还能在衙门里头吃饭,其他人可就没那个脸面再过来蹭饭吃了。

再说这县衙之中十分安全,他平日里带着仆从出个门什么的,也不需要担心妻儿的安全问题。

黄县丞再三跟罗用保证,以后一定会好好约束自己的妻儿,定不会让他们惊扰了县令,罗用看在他平日处理公务的能力不错,为人也算勤勉,于是便没有坚持让他们一家搬出去住。

而黄县丞也是说到做到,确实把他老婆管住了,至于怎么管住的,衙门里面流传这一个说法,言是那黄县丞从罗用这边回去自己屋里以后,便对他妻子说,她若是再这般闹下去,便要令人将她送回老家。

那黄夫人从此便不闹了,不知是害怕了,还是心寒了。

那妾室每日依旧勤勤恳恳的干活。

这个时代的女子,大抵也就是如此。

对于二娘她们,罗用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是对她们最好,若是嫁了人,难免就要受到诸多束缚,若是不嫁人,不免又要被人当成异类。

依罗用看来,若是有合适的人选,招赘应该也是一条比较不错的出路。

不过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遇到喜欢的人,无论是嫁人还是招婿,只要她们自己情愿便好,若是没有遇见喜欢的,便也无需强求,罗用肯定不会催婚。

相应的,她们也别想倒过来催促罗用的婚事,大家谁也别催谁,各打各的光棍,这不挺好。

吃罢饭,罗用便往熏肉作坊去了,近来天气凉爽,常乐县的熏肉作坊已经开工了,只是眼下羊肉价贵,主要就是熏些猪肉。

话说他们常乐县的熏肉自从上回降价开始五折销售以后,这价钱就再也没有涨上去过,罗用也没打算再涨。

这熏肉再好,它也就是腊肉的一种,他们常乐县周边地区,哪儿哪儿都不缺腊肉,若是卖了高价,销量肯定就上不去,所以还是价钱定得低些,薄利多销,虽然挣得不一定比原来多很多,但好歹也能给当地百姓多提供几个就业岗位。

其实像这样的熏肉,若是能弄去长安城,那价钱肯定比他们常乐县高很多,销量也是不愁的。

只可惜路途着实太远,好几千里地呢,少说也要走三四个月的,这人力物力一加上去,也就不划算了。

“县令可是要去熏肉作坊?”作坊区前面一点的那一片荒滩上,有几个城中百姓正在侍弄菜地。

这片荒滩原本并不适合耕作,那上面尽是一些大石块小石块,只是自从他们县城重新修了围墙,把这块地围到了城内以后,便有不少附近的居民到这里来开地,先把石块收拾了,再从别处挑些泥土铺上去。

这也就半年时间,这片荒滩上已经被开垦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菜地,除了一些实在搬不动的大石块,其他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已经被人清理出来,堆叠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石头堆,还有人从这边担了石头回去修院墙的。

“正是。”罗用说着问路边一个正往萝卜地里浇水的人:“你这芦菔长得好不好啊?”

“不甚好,土层太薄了些,过两日我还得出城去推几车土回来铺上去。”那人冲罗用笑了笑,有些腼腆地回答说。

“长得小些也是无碍,待到入冬前收了,切成手指粗细的芦菔条,晒干了炒腊肉,滋味最是不错。”罗用说道。

“……”那人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依旧冲罗用笑了笑。

罗用也不在意,摆摆手,让他们只管忙活自己的,然后便往熏肉作坊那边去了。

在去往熏肉作坊的路上,要途经羊绒作坊,罗用这来来往往的,却很少进去,主要那羊绒作坊里边恁多小娘子,他得注意避嫌,免得到时候被人传出点什么不好的,对她们的名声有碍。

“县令怎的来了。”那熏肉作坊的管事见罗用来了,连忙迎出来。

“今日得闲,我便过来看看。”罗用走进去,四处看了看,口里问道:“今日可收了肉?”

“今日收了两头猪,皆已宰杀,这会儿猪肉正腌着呢,下水还未收拾出来,待收拾好了,我再令人送一些到县衙那边。”那管事答道。

“辛苦了。”罗用说道:“今年你们这边多招一些人手,我打算多做些熏肉。”

“相比去年,要多出几成?”那管事询问。

“多一倍。”罗用说。

“喏。”那管事应承道。

“那些熏肉用的屋子可都打扫出来了?”罗用又问。

“这两日正在打扫。”

“熏料呢?”

“皆已备好了。”

“你领我去看看东西。”

“县令这边走。”

“……”

今年他们常乐县不修城墙了,罗用这手里头没钱没粮的,也不打算搞什么大型工程。

秋收结束后,各家各户又交完了今年的税收,近日陆续便有农人进城来寻活做。

豆腐作坊那边现在用工稳定,基本上不再收人了,这些人现在主要就是去水泥作坊,但是眼下这水泥生意,也不如一年多以前罗用刚来常乐县的时候那么好做了。

再这么下去,随着进城打工的农人越来越多,估计很快就要有人找不到活干了。

从那熏肉作坊出来,罗用又去了针坊那边,在那针坊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两日后,官府职田。

饶翁等人收完了地里的粮食,缴完了这一年的租子,这两日得了些清闲,正合计着要不要到城里去熬一晚,买些酒尾担出去卖,那公府里的差役竟又来了。

佃农们远远看见这几个穿差役衣服的人骑马过来,心中便有些不安,担心是今年的田租出了什么差池。

饶翁也想不通这些人这时候来他们这里做什么,只好迎上去询问。

“县令言是要把磨针的活计发放到各村各镇,令各村正里正这两日进城领取,你们这儿,便叫饶翁过去,饶翁若是不得空,便叫你家大郎去。”其中一名差役言道。

“这……”饶翁听了,一时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叫他们这些人冬日里在家也能挣些钱财,那自然是好事,可万一官府若是强行派了任务下来,要求他们每个人每日必须要磨多少针出来,那就……

“县令说了,你们这里若是有人要干这个活,饶翁你这两日便进城去领,若是无人肯干,那便不用去了,冬日里行路艰难,届时公府多少会给一些补贴。”另一名差役又道。

“能给多少啊?”饶翁儿媳在一旁小声问了一句。

“约莫是每交十文钱的货给一文吧。”那差役回答道。

“那我明日进城去?”听他们这么一说,饶翁也就放心了。

他们这罗县令本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方才倒是他想岔了。着实也是因为见多了那样的事,以至于现在官府那边稍有什么动静,他们心中下意识便要生出提防抗拒。

“眼下这三五日的,随时去都行。”那几名差役把话带到了,匆匆便要走。

倒是有几名反应快的村人,这时候连忙从屋里端了热水出来,差役们一人接过一碗,咕噜咕噜几口灌下去,骑上马背,很快便走远了。

他们常乐县这个地方人口虽少,地方却不小,村与村之间离得颇远,深秋这时候天气一日凉过一日,骑着马匹在野地里跑,滋味也不好受。

早早把消息都通知到位了,他们才能早早回城里去,在那城里头干点什么不比在这外头强啊,哪怕是蹲在那菜铺子里晒冬瓜干呢。

这回他们出门之前,县衙里面就把各村负责这件事情的人都定好了,有里正的村子就让里正过来,没有里正的村子就让村正过来。

因为很多村子与村子之间距离颇远,罗县令与谭老县令等人商议,若是只让各里正到县里领了活计回去,到时候很多村民说不定又要走很远的路到李正家里去拿货交货,干脆还是县衙这边强势一点,直接把人选都给定好了,谁要是有意见,便叫他们自己到县里来说。

他们几人商议这件事的时候,刚好是县衙里吃午饭的时间,也不是什么机密,便没有避着人。

这些差役里头,有些个是去年开春刚刚吃上的公家饭,听他们几人那么商量着,事事都替那些农户考虑周全了,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个当官的原本就是这般吗?怎么他们从前对当官的印象那么差?

职田这边,这些佃户待那几名差役走了之后,一个个便都高兴起来,从前那磨针的活计便只在县城里派发,不叫人带出城来,现如今他们这里的人也能领了这个活在家里做,那今年冬天每日便只要坐在屋里磨磨针,多少也能挣些。

那饶翁的儿媳,面上亦是欣喜,从前她家阿翁,还有她男人,整日为他们这些个佃户的事情出头,没什么好处不说,时常还要提心吊胆的,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埋怨。

那每十文钱给一文的辛苦费,虽也不算多,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不算少了,主要他们这儿离县城又不远,即便冬日里冷些,来回一趟也不算很辛苦。

那些住得远的村正里正便要辛苦些,不过有些村正里正手底下管的编户多,挣得肯定也多些,再说听那些差役方才所言,也不一定次次都要村正里正本人出面,安排家里的年轻后生出面也是一样。

“阿翁,你看……”一家人回到院中以后,饶翁的儿媳一脸笑意地给老人端出来一碗热水,她这时候已经开始合计上他们家今年冬天能有多少进项了,心里着实高兴。

“县令想得周到啊。”饶翁这时候却道。

“阿翁因何这般说?”儿媳问他。

“县令言是公府出钱给各村正里正辛苦钱,便是不让他们从农户那里收钱的意思了。”她丈夫说道。

“……”饶翁儿媳怔了怔,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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