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从前每到时节,长安城中便要开始流行吃樱桃,毕竟这时节除了樱桃也没有什么其余的果子。

其中最盛行的吃法便属酪樱桃,就是在那樱桃之上浇些蔗浆乳酪,价钱颇贵,非是富裕人家大多都吃不起。

这几年长安城中兴水果罐头,甚的枇杷杨梅,荔枝龙眼,许多人过去甚至都不曾听闻过。

那从江南地区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枇杷罐头杨梅罐头,价钱便十分高昂,从那岭南过来的荔枝罐头龙眼罐头,那就更要卖到天价去了,倒是那些个从淮南过来的橘子罐头,价钱相对没有那么贵。

也有不少长安人用一些本地水果做罐头,夏秋那时候一些时令水果下来了,便与那些推车挑担进城卖果子的农人买来一些。

也不需是那品相顶好的,长得难看些亦是无碍,削皮去心,一个个细细收拾了,按那些坊间流传的做罐头之法,做成一坛坛的罐头放在角落里。

待到冬天屋里烧了热炕,大人小孩都觉干渴,于是便开一坛子罐头出来分而食之。

近日天气渐热,也正是好做罐头买卖的时候,不少商贩便挑了担子,穿街走巷去卖罐头,有那桃子罐头杏子罐头,还有那梨子罐头李子罐头。

有些人的罐头煮得甜些,有些人则吝啬,煮罐头的时候不舍得放糖浆,滋味便十分寡淡,亦有那大方的,一文钱能与你打满满一大碗,也有那小气的,一文钱只肯给小半碗。

无论是大碗的还是小碗的,甜的还是不甜的,长安百姓在这个基本没有水果可吃的季节,只要花上一文钱,便能买到一碗水果罐头了。

清明前后,白日里那日头也挺大了,在外面行走小半日,正觉口渴,一碗水果罐头吃下去,清凉又甘甜,说不出的舒爽。

在眼下这个年代,全世界要说日子过得最好的,生活最便利的,约莫就要数长安人了。

远在河西走廊西端的常乐县,水果罐头对当地百姓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东西。

这地方一年到头无甚瓜果,在那河西走廊的东面,还有一些柿子枣子之类的果子,过了张掖以西便很少了。

高昌那边能产葡萄,但从高昌城到常乐县,基本上就跟从常乐县到凉州城差不多远,而且这一路过去还都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滩。

在常乐县的街道上,夏季里倒是也能看到些许寒瓜和甜瓜,只是当地会种瓜的人并不多,愿种的更少。

大抵便是那些生活宽裕些的人家,略略种上一小片瓜地,给自家儿孙解解馋,若是结得好,便摘几个担到城里来卖,有时候能卖着不错的价钱,有时候不能,得看年景。

这一年的农历三月初,罗二娘她们羊绒作坊发往凉州城的那批货物刚走了没两天,伊州那边便来了一群卖甜瓜的商贩。

这些人雇了二十多辆木轨马车,一路从伊吾城过来,一批货卸在了晋昌,一批货卸在了常乐,余下的便皆运去了敦煌。

罗县令听闻有伊吾人到他们城里来卖甜瓜,便也跑出去看了一回热闹。

罗用过去的时候,便见那几个伊吾人在墙根下铺了几块草席,将那些甜瓜一个一个摆在草席上,还有人用胡刀将几个甜瓜切成块儿,旁边不少常乐人站那儿咽口水,罗先进挤进去探头一看,也跟着咽了一口口水。

上一次有人送他甜瓜,已经是大半年以前的事情了,这会儿一闻这甜蜜的瓜香,口水一下就出来了。

要说这时代要是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纵使你个人再多能耐,该吃不着的东西,那还是吃不着。

“这甜瓜怎卖?”罗用指了指草席上的甜瓜,问那几个伊吾人。

“四十文钱一个,十文钱一片。”其中一个汉子操着一口伊吾口音,用汉话回答道。

那些围观的常乐百姓,不管早前知不知晓价钱的,这时候听他这么说,顿时又发出一阵唏嘘。

“太贵太贵……”

“十文钱,我两三日也就挣这一片瓜。”

“咕噜。”

“吃不起啊……”

“啧啧。”

“……”

围观的常乐人一边吞咽口水一边抱怨甜瓜太贵,那几个伊吾人听到就当没听到,继续搬瓜的搬瓜,切瓜的切瓜,干站着的干站着。

就算是在他们伊吾城那边,这开春后的甜瓜,也只有城里少数富人才能吃得起,瞅瞅眼前这些常乐人,一个个穿得也并不光鲜,身上还透着一股子底层劳动人民的气质,还跟哪儿说什么两三日才能挣一片瓜,两三日能挣一片瓜便也不错了。

“三个,一百文。”罗县令这边已经开始啥价了。

“不卖。”对面那个伊吾汉子一个摆手,转头又忙活自己的去了。

“一百一十文。”罗县令又道。

那汉子停下动作想了想,然后一个点头,指了指地面草席上的那些甜瓜,道:“你自己挑。”

于是罗用便从地上那些甜瓜里面拣了三个大的,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来。

“县令便只买三个甜瓜?”在他付钱的时候,旁边有人问到。

“吃个新鲜就得了。”罗用笑道。

那人一听眼前这个刚刚还与他还价的买瓜人竟是常乐县令,正待收钱的手顿时便缩了回去。

“足下便是离石罗三郎?”他问罗用道。旁边几个伊吾人这时候也都纷纷看了过来。

“我们县令便是离石罗三郎。”一旁的常乐百姓帮罗用回答。

“罗棺材板儿。”后面还有人笑嘻嘻添了一句。

那伊吾人听闻了,登时脸上的表情一收,就那五大三粗的块头,瞅着还挺吓人。

只见快手快脚地从草席上拣了几个好瓜,一股脑儿塞到罗用怀里,罗用这两年虽也长开了,跟对面这个伊吾的汉子到底还是没得比,被这些甜瓜塞了个满怀不说,还有两个没抱住,咕噜噜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好在这甜瓜皮厚,倒也没摔坏。

“拿去吃,不要钱。”那伊吾汉子瓮声瓮气道。

“这如何是好?”罗用虽然还了价,但他也没要白吃人家的意思啊,瞅这几个人的装扮,也不像是很有财力的商队,这些人莫不会以为他是来打秋风的吧?

“我兄长是个憨直的,县令莫怪。”这时候正蹲在地上切瓜的那个年轻人也站了起来,收起胡刀向罗用拱手作揖道。

其余几个伊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不知作何表态,看这几个人的样子,就不像是经常出来做买卖的。

“我不过就是过来买几个甜瓜,你们无需如此多礼。”罗用笑着把怀里那几个甜瓜放回草席上,又让人把那两个滚到地上的甜瓜递过来,把腰上挂着的那把匕首拿下来,将那两个甜瓜切了,分给在场的百姓。

“这两个甜瓜我便收下了,其余的还是留着卖钱吧。”两个甜瓜八十文钱,对眼前这些伊吾人来说显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众人将这两个甜瓜分而食之,一边吃瓜一边说话,这瓜摊上的气氛顿时便比先前热络了许多。

有常乐百姓问这几个伊吾人他们家里是做什么的,瞅他们也不像商贾,这么会到常乐县这么远的地方来卖甜瓜。

那几个伊吾人便说了,原来他们这些人乃是农户出身,家里也有养着羊群的,大抵都是以务农为主,他们的村庄距离伊吾城不远,所以有些人家便会种些甜瓜补贴生活。

去年有传言说突厥人要打伊吾,弄得他们伊吾那边人人自危,外地的商贾去得也少了,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开春,这甜瓜一直就不怎么值钱,他们这些人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约了附近村里一些相熟的,一起去包了二十几辆木轨马车,把甜瓜运到敦煌晋昌常乐这一带来卖。

从伊吾到晋昌敦煌这一带来做买卖的,从前商贾们携带的大多都是金银珠宝,珍贵器物,卖甜瓜这种事,从前大概是没人想过。

毕竟路途这么遥远,运输这么艰难,甜瓜又重,这千里迢迢运过来,一个甜瓜得卖多少钱才能有赚,而且考虑到做这个买卖的艰难程度,一个甜瓜赚个三五十文的那根本都不叫赚。

也就是在这条木轨道通了以后,从常乐这边过去不少商贾,这些人在伊吾那边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有卖茶叶的有卖白酒的有卖针线的甚至还有卖酱料的。

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个正愁卖瓜的伊吾人,才会生出要通过木轨道来他们常乐县这一带卖甜瓜的想法。对他们常乐县当地的百姓来说,这样的事情也是头一遭。

常乐县城也不大,消息传得快,不多时,便有得了消息的人过来买瓜了,有那些个本地富户,也有后来的茶商,不过要论买得最多的,那还得是罗二娘的羊绒作坊。

那几车甜瓜,不肖半日便被分了个精光,那些伊吾人也很高兴,在县城里找了一家食铺吃了点好的,第二日一早便乘坐木轨马车离开了常乐县。

十余日之后,罗用又再一次见到了这些人,这几个伊吾汉子在常乐县城门口右手边的墙根下,选了个比较好的位置,支起了一个长期稳定的瓜摊。

时日久了,这后头的甜瓜便也不如头一回那般好卖,这些人倒也不着急,留几个人在常乐县这边守着摊子,又租了屋子,每天按时按点出摊收摊,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墙根下磨磨针,一瞅那架势,就是打算要在常乐县扎根了。

这些人一开始那买卖做得也是粗狂,一片甜瓜就有四分之一个那么大块,要卖十文钱,后来这买卖越做越精细,甜瓜也是越切越小块,到后面就是小小的一条,大一点的两文钱,最小的一文钱。

一般小孩隔几日若是能吃上个一文钱的甜瓜,那都已经算是很好命的了,这年头一个成年人每日也就挣那几文钱,还要养家糊口,哪能天天给小孩买这些个零嘴。

罗县令有钱啊,每次过去都是买的两文钱的甜瓜,摊主还要专门给他切一块大的,每每都看得那些小孩也是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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