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长安城那样的大都市之中,基本上只要有钱,天南海北的物什都能吃得着。

像常乐县这样的边陲之地就不行了,今年春天,阿枝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有几分不适应。

别的不说,这里的普通人家竟是连一把油纸伞都没有,因为当地既不产桐油也不产竹子。

个别大家族中兴许能有一两把油纸伞,那也是从中原那边过来的货物,精贵得很,难得拿出来用一用,不用的时候便让家里的仆从奴婢们小心收藏起来,生怕弄坏了。

阿枝这些年在长安城看惯了各种油纸伞,下雨天的时候,亦或是夏日里太阳正烈的时候,走到大街上便能看到许多油纸伞,折叠的直柄的,各种颜色各种花样的,别的不说,光看这些伞,便透出一股富足美好的气息。

自来到这常乐县,莫说油纸伞,就连雨水都是稀罕物。

这倒也没什么,最多就是偶尔下雨天戴草帽出门,水源更珍贵些,平日里需得节约使用。

阿枝现在最最怀念的,还是长安城中那各式的点心吃食,那春日里的樱桃酪,夏日里的冰沙和寒瓜,秋日里的各种果子,冬日里的罐头,还有那蜜芳斋的糕饼,南北杂货的甜品,街头巷尾卖各种吃食的摊位食铺,阿姊食铺中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

阿枝时常与常乐县一些妇人们一起坐在外面晒太阳做针线,一边干活一边与她们说那长安城中的各色吃食,把这些妇人和围观的小孩们听得直咽口水。

“那我们常乐县这里,莫非就没有什么物什是你们长安城那边没有的?”这日,有一个妇人听着听着,心里莫名就觉得有几分不痛快。

“自然也是有的。”阿枝笑道:“常乐县这边有白叠花啊,这白叠花多了,白叠布价钱便也低廉,这县里的人但凡能有一份工做,便没有买不起白叠布的,这在中原也是少见。”

中原盛产麻布和丝绸,种麻种桑都得是水土丰美的好田,许多人家为了养蚕出丝,都是将自家最好的永业田用来种植桑树,所以这时候的人常常又将永业田称作桑田,所谓沧海变桑田,也就是这个桑田。

要得丝绸,便要从种桑树开始,要得麻布,便要从种麻沤麻搓麻开始,这两样皆不是易得之物,如此,便使得这个年代的布料普遍都比较昂贵,很多人家在交了赋税之后,便很难再给自家人凑出几块布料来做衣裳。

这白叠花却是不同,直接从地里种出来,采了花絮之后,再用那轧棉机一轧,便能用来纺线了,陇西许多干涸盐碱之地都能种植,每年秋天收获颇多。

这就使得当地布价节节下降,从前他们这里的布价可是要比中原那边还要高出不少,现如今他们这里寻常白叠布的价钱,约莫只有中原那边普通麻布价钱的三分之二,再过一两年,价钱怕是还要更低。

“咱们这儿还有甜瓜。”旁边一个小孩给她补充道。

“还有葡萄!”另一个小孩也说。因为阿枝为人和善,又常常与这些小孩一些吃食,于是这些小孩对阿枝的印象都是很好的。

“对对,还有葡萄干。”阿枝笑嘻嘻地放下手里的针线,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口袋,从那里面抓出些许葡萄干,与现场的几个小孩分了,又与妇人们分了一些,大伙儿吃着葡萄干,又说起了闲话,很快便忘了刚刚那一茬。

其实倒也不是阿枝整日要与这些妇人们说那长安城如何如何,她也没当自己是个长安人,更没有瞧不起常乐人的意思,早先还是妇人们先找她问,想知晓那长安城究竟是个甚模样,让阿枝给她们说说。

只是这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说得也是有些多了,倒是惹得一些人心里不痛快起来,如此便也罢了,以后少说一些便是。

阿枝从小便被卖到乔家做婢女,乔俊林母亲过世以后,他二人在新来的女主人手底下讨生活,也是不易,后来去到长安城,先是住在侯蔺那院子,后来又与罗家兄妹一起生活,后来又去了白府。

她的人生经历比之寻常人丰富许多,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在面对一些情况的时候,应对起来也比一般妇人更灵活些许。

像今日这般情况,平白被人怼了一句,若是换了别的人,说不定就生气了,两人当场便要争吵起来,但是对于阿枝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情,不值当生气。

也是现在的日子着实过得有些太舒心了,家里头就她跟衡致两个人,衡致手里有多少钱都交给她管,她虽也不是个贪财的,拿着这些钱,心里到底也是安稳,这舒心日子过得多了,不知不觉竟也开始有些没心没肺起来。

其实这常乐县,确实也有不少别处比不上的地方,就这三文钱一个月的沼气灯,说出去就连长安人怕是都要羡慕死了。

早前因为冬日里气温低,那些沼气池都不怎么产沼气了,罗用便让衡致他们造个锅炉,又让人到沼气池那片地方去布置管道,到时候在锅炉里烧石炭,将热气经由管道传导到各个沼气池周围,从而提高沼气池中的温度,促进沼气的产出,转眼时间已过去十来日,也不知进展得如何了。

这时候看看时候也不早了,阿枝便说自己要回去与衡致做饭去了。

妇人们留她再坐一会儿,她说不了,不仅要做饭,还要早早把热水烧上,衡致每回从那机器坊回来都是一身黑,又是灰尘又是油污的,说着便回往自家院子去了。

“你方才那般说话做什么?”

“好好说着话,平白便要恼起来。”

“阿枝也没说什么不好的。”

“……”待阿枝走了之后,有几个妇人小声埋怨劝说起来。

“我不也就是那么一说。”说话的妇人有几分心虚气弱的模样。

阿枝平日里待她们不错,身上有点吃食,常常也会分给她们和她们的小孩,虽说大伙儿也不是回回都吃阿枝的,有时候各自也会带点,但到底还是吃阿枝的更多。

再说阿枝好歹也是衡致的妻子,那衡致可是罗用的弟子,目前看来,似是最得力的一个,她平日里没与她们这些人摆架子就算是不错的了,她们哪里还有平白去寻人不痛快的道理。

几个妇人小声嘀咕了一番,然后又议论起那锅炉的事情来了。

听闻这些时日下来,那几个早前新开的沼气池也都消耗下去不少,照这么下去,他们这城里头可莫要没有沼气可用才好,早习惯了亮堂堂的沼气灯,哪里还受得了那黑漆漆的夜晚。

“说不得便要点几日油灯。”

“唉……莫不是要去买那油灯罩,那灯罩一个也要几文钱。”

“再看看吧。”

“那油灯烧起来也是费油,点上一晚,就能把一块羊脂皂给烧没咯。”

“正是,那般多的羊油,拿去铺子里也够换一块羊脂皂的了。”

“若实在舍不得,早些睡下便是。”

“……”

说到羊脂皂,他们常乐县这里的羊脂皂也便宜,主要羊脂这东西并不稀罕。

尤其是每年冬天这时候,只要是勤快点的人家,到罐头作坊外面捡些羊肚子里的边边角角回去,都能炼出一些羊油来,虽然大块的羊油肯定已经被罐头作坊的人提前挑走了。

城中百姓大多都是拿了羊油到铺子里去换羊脂皂,有专门做这营生的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用量具量过了客人拿来的羊油数量,再用刀具从柜台上的大块羊脂皂上面切下一小块作为交换,有时候切下来的大小不合适,还得去掉些许,亦或是再加一个添头。

说起来,这些年他们这地方的羊脂皂也是一年便宜过一年,现如今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能用得起了,用这羊脂皂洗洗手脸,洗洗衣裳,总归是比过去方便许多。

看看如今这城里头跑来跑去的这些个娃娃们,比他们从前小的时候,着实是干净得多了。

正说娃娃呢,那边就传来几个小孩争执的声音。

刚刚阿枝给那几个孩子分了些葡萄干,有个小孩吃得慢,到现在还没吃完,结果这会儿就被几个城外牧民的小孩给围住了,那些牧民的孩子别看年纪小,一个个凶得就跟那一头头的小野狼一般,这城里面的孩子在他们手底下还真讨不着好。

“哎!做甚呢!”这边正做针线的一个妇人见自家孩子受欺负,顿时一声怒吼,那声音中气十足,犹如闷雷一般,振得那些狼崽子们也有几分胆怯。

“看甚呢!还不撒手,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还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那妇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便要扑过去,十分凶悍的模样,吓得那些小崽子们一个个的撒腿就跑。

“下回还敢来抢!看我不打折你们的腿!个没教养的小……”那妇人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一把将自家小孩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裤子上的尘土。

看看自家儿子窝窝囊囊这个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想骂他几句,结果想想又给憋了回去:“行了,玩儿去吧。”

原本她也是不管不顾的,脾气上来的时候更是骂得凶。

前些时候,有一日她也是那般骂着,结果被阿枝给劝了几句,道是她整日里这般骂着,给她小孩胆儿都骂小了,出去更得挨欺负。

她觉得阿枝说得有道理,以后对着自家这些小孩,渐渐就把脾气给忍了下来。

这边这几个妇人就笑嘻嘻看着,这城里城外的小孩整日里打打闹闹的,她们也不甚在意。

听闻县令这几日倒是安排了一个吏员到城外的牧民聚集区,专门在那边给人讲律法,无外乎就是偷窃徒多久,抢劫徒多久,打架伤人徒多久,云云。

还真有一些牧民闲着没事整日坐在那里听讲,也有一些城里人特地过去听的,都是一些想进差役队伍的人,要不然谁有耐心听那个。

也有不少小孩在那边听讲的,毕竟这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男孩,个个都巴望着自己长大以后能在常乐县当差役呢。

到时候有吃有穿工钱又高,再娶一个羊绒作坊里的小娘子当妻子,他自己每月能挣三百文,妻子再整个一二百文的,两人一个月就有四五百文的进项,再加上年节福利,那实打实就是有钱人家的生活了。

常乐县城里的小男孩现在最流行的吹牛皮内容就是这个,等他们当上了差役以后,如何如何。

最近城外那些牧民的小孩也学会了,整天就幻想自己将来能当上差役,腰上挂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在城里巡逻,羊绒作坊里的小娘子们一个个都争着抢着想要嫁给他们,这么美好的未来,光是想想都高兴得不行,做梦都要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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