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酉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五点整)。

地点:丞相府。

汤思退在两位年少美艳的婢女侍候下,整衣肃容完毕。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觉得颇为陌生,竟怔怔入神。婢女轻声地提醒他,太夫人在等着呢。汤思退这才回过神来,他嬉皮笑脸地在两位娇弱的婢女身上一通狂捏,道:“小贱货,回来再收拾你们。”

太夫人是汤府内的老天牌,汤府内的大小事务全决断于她一人之手,汤思退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对母亲百依百顺,又敬又怕。他是一个遗腹子,打一出生,母亲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母亲给城里富贵人家做工,供养他读书,只要是能赚钱的活计,不论轻重,她都来者不拒,每回他夜半醒转,还能看见母亲在灯下劳作。母亲含辛茹苦,只为了他有一天能考取功名,衣锦富贵。一想到在那贫贱的岁月里,母亲是如何与他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汤思退便难以抑制自己的眼泪。

汤思退给老太夫人跪拜请安后,恭敬地问道:“母亲把孩儿召来,有何吩咐?”

太夫人道:“我儿,听说今日圣上降旨,召你深夜入宫。”

“回母亲的话,是有此事。”

太夫人忧伤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最好不要去,你这次进宫,恐怕会招致厄运。”

“母亲何出此言?”

“娘今日午睡,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一身破衣烂衫,在旷野之中拼命地奔跑,在你后面有几个凶相毕露的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追着你。你边跑边叫娘救你的命,可当时娘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们追上你,把你按在地上,一通猛砍,娘这时就吓醒了。”

“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不过,梦中的事情,多半荒诞不经,母亲不必当真。孩儿又不是第一次深夜入宫,每次还不都是毫发无伤地回到你的身边。”

“总之,娘不许你去。”太夫人固执地说道。

“孩儿身居宰相和枢密使两大要职,皇上深夜召见,必是有重大国事相商,孩儿食国家俸禄,便该为国家分忧解难,母亲,你不是一直这样教导孩儿的吗?”

“可这一次不比往常,你看你,印堂发暗,两颊泛青,娘是真担心你会有血光之灾啊。娘从梦中惊醒,到现在还一直心惊肉跳。你就当宽娘的心好了,再装病一回,明天皇上要是再召你入宫,娘一定不阻挡你。”

汤思退宽厚地一笑,心想老太太九十多岁的人了,反而像个孩子,分不清轻重缓急,皇上圣旨岂是随随便便能违抗的。他走上前,给太夫人盖好膝上的毛毯,端起桌上的姜茶,递在太夫人手中,和声道:“母亲请用茶,稍压压惊,孩儿一定尽快回来,绝不让您老人家久等。”

太夫人见汤思退去意已决,也无奈何,只是喃喃道:“你不听娘的话,娘都是为你好,娘几时害过你呀。”

汤思退赔着笑脸,道:“孩子当然知道母亲对孩儿的一片深情,等孩儿回来,一定好好地给母亲赔罪,听任母亲责罚。”

太夫人闭上眼睛,道:“我儿,你走吧,娘不敢看你,娘心里害怕。”汤思退暗地里摇摇头,心想,老太太是佛经读多了,疑神疑鬼的。命中注定的富贵,躲也躲不开,命中注定的劫难,逃也逃不了。他躬身道:“娘,你且歇息,孩儿告退了。”

就在汤思退终于为摆脱太夫人的絮烦而长舒一口气时,门外忽传来喧哗声,汤思退眉头一皱,心里不快,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太夫人门前吵闹,打扰太夫人休息?他大步走向门口,向院子里张望。

几个太夫人的使唤丫头正在尽力拦阻一个青年男子的贸然闯入。青年男子骂不迭口,对拦阻他的丫头拳打脚踢,一边叫喊道:“别拦住我,我知道那老乌龟就躲在里面。”

汤思退大喝一声,道:“勉族,你重伤未愈,该躺在床上静心调养才是,你跑太夫人这里来做什么?”

丫头们见汤思退出现,便不再拦阻汤勉族,退到一旁看着这一对父子。汤勉族仰天长啸,那笑声中不是快意,却满是愤怒,他道:“你也知道关心你的儿子。”

汤思退背手而立,道:“勉族,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你的父亲,关心你乃是天经地义。”

汤勉族愈加悲愤,道:“好一个慈爱的父亲,不光关心你的儿子,对你的儿媳妇也是关心得很。”

汤思退面色一寒,沉声道:“勉族,不得口出胡言。”

汤勉族双眼通红,如有炭在其中燃烧,尚未恢复完全的脸此时更扭曲得厉害,指着汤思退,厉声道:“老畜生,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你还想不承认?”

汤思退对远远站着看戏的丫头们甩甩手,道:“你们都给我滚开,刚才的事,你们谁也不得泄露,要是让我知道谁多嘴多舌,杀光她全家。”

丫头们慌忙逃开,虽然她们很想知道这对父子为何争吵,但她们更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汤思退等丫鬟们都远远离开之后,这才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汤勉族冷笑道:“你终于承认了。”他忽然号叫起来,弯下腰,低着头,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朝汤思退直冲过来。汤勉族重伤未愈,腿脚还不利索,尽管挟满腔怒火,用尽一身全力,速度却并不甚快。若是换一个普通人,避开这一撞应是绰绰有余。汤思退不是普通人,他是当朝丞相兼枢密使,位高权重,体重更重,重达近三百斤的身体,移动起来可不顺当。

儿子的脑袋精准地命中父亲的腹部,并深深地陷入多肉的柔软当中,汤思退噔地退了一步,屹立不倒。他的一双肥掌揪住儿子的腰带,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掼。汤勉族摔在地上,却不肯罢休,强大的意志力透支着他虚弱的身体,他爬起来,抓住汤思退便要扭打。汤思退轻易地便锁住了他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汤勉族望着自己的父亲,流下屈辱而愤怒的泪水。

一声咳嗽打破僵局,太夫人拄着拐杖,颤微微地出现。她一脸不高兴,叱道:“还不快给我放手,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活活气死?”

汤思退悻悻地松开儿子的手,汤勉族也丧失了向父亲的肉体进行挑衅的勇气。

太夫人道:“到底怎么回事?”

汤勉族跪倒在地,膝行向前,抱住太夫人的双腿,痛哭流涕道:“奶奶,你可要替孙儿做主。”

太夫人慈祥地抚摸着孙子的脑袋,道:“乖孙子,别哭了,奶奶给你做主,是不是你父亲委屈你了?”

汤勉族哭诉道:“奶奶,他不是我父亲,他不配做我父亲。孙儿因为卧床调养,近一个月来一直与小莲分房而睡,他这个老不死的,昨天晚上偷偷溜进小莲的房间,对小莲干下禽兽不如的事情,奶奶你可要替孙儿主持公道啊。”

太夫人闻言如遭雷击,往后倒退,晕死过去。

汤思退忙将太夫人扶进屋内,好一番伺候,太夫人醒转过来,连打了汤思退数十巴掌,汤思退不敢忤逆盛怒之下的母亲,尽数挨着。

太夫人打倦了,哭道:“老天爷,我做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儿子,天下女人那么多,你却偏偏死不要脸,要去抢自己儿子的女人。”

汤思退垂着头,低声道:“孩儿罪该万死。”

“你做下这等扒灰的丑事,怎还有面目来见我?怎还有面目去见皇上?怎还有面目去见汤家的列祖列宗。”

“孩子也是为了汤家着想,母亲,勉族他自从被庆王一顿毒打之后,便不能人道,也不能再为我汤家延续香火。孩儿一时胡涂,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但也是抱着万一之希望,如果小莲因为孩儿而有喜,那汤家也就后继有人,不会断子绝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孩子也是迫不得已,这才父承子业。孩儿此举,纯是出于对母亲的一片孝心。”

“可你已经娶了五房小妾,也不见你再给我生个孙子。”

“正因为那五房小妾都不能再为我汤家添丁,孩儿方会去找小莲。也许这次就能成了。”

汤勉族冷笑道:“好冠冕堂皇的说辞,你明明是垂涎于小莲的秀色,欲泄一己之兽欲,却拿孝敬奶奶做借口。”

太夫人怒道:“勉族,你给我住嘴,这事情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到外头寻花问柳,沉湎酒色,结果得罪了庆王,受他一顿拳脚,落下这种难以启齿的病。小莲又怎会独守空房,你父亲又怎会有机可乘?我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要是汤家的香火就断在我的手上,我到了阴曹地府,可怎么向你们汤家的祖先交代?”

“奶奶,你还护着他!”汤勉族不服地狂叫道。

太夫人道:“不是奶奶偏心,要是你能让奶奶抱上玄孙,奶奶一定为你做主,绝饶不了你父亲。”

汤勉族气极反笑,道:“好,你们俩串通一气,最好我做一个忍气吞声的绿头乌龟,你们才会满意。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我要进宫到皇上面前告状,求他主持公道。若是皇上也向着你们,那我就到京城里把这事到处宣扬,我豁出去了,我才不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我就要叫你们再无颜面在这人世间立足,我说到做到,我这就进宫面圣去。”

汤思退大叫:“来人。”便有仆人进来听候吩咐,汤思退道:“把勉族给我绑上手脚,抬回他的房内,派人把住房门,在我进宫回来之前,不许他离开半步。”

仆人们被这道不合常规的命令给吓坏了,一时间全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太夫人道:“你们傻愣住干什么?还不动手?”仆人这才如梦方醒,来绑这个平时让他们畏若蛇蝎的汤家少爷。汤勉族并不反抗。奴仆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捆绑妥当,在给绳子打结时,也不敢结得太紧,怕弄疼了这位流年不利的少爷。

汤勉族轻蔑地扫了一眼捆遍周身的绳索,道:“你以为把我捆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你别忘了,小莲是谁家的女儿?南宫世家的人,不会放过你的。”

汤思退道:“南宫世家终究是外族,寄于我汉人篱下,能有何作为?天下兵权尽在我手中掌握,他们拿什么与我斗。”他忽又换上一副轻松愉悦的面孔,道:“勉族,为父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包管你收到这份礼物之后,马上就会忘记我们父子之间的小小芥蒂。到时你就会知道,为父是如何地疼爱你。”

“我才不稀罕你的小恩小惠,你别再做梦了,我可不是小孩子,赏一两块糖果就能把我哄得服服帖帖。我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汤思退附在汤勉族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汤勉族立时安静下来,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问道:“你真能送我这样一份大礼?”

汤思退得意地点点头,道:“这样你肯原谅为父了吧。”

汤勉族道:“如果你真能送孩儿这样一份礼物,父亲的大恩大德,孩儿将没齿难忘,小莲的事,孩儿也终生不再提起。”

汤思退道:“为父还有一份大礼,也要一并送与你。”说着又在汤勉族的耳边一阵厮语,只听得汤勉族目瞪口呆,很快又眉开眼笑。他几乎就要跪倒在父亲面前,反过来请求他的原谅。汤思退道:“现在你先回房去,等为父的好消息,相信不用为父提醒,你也该知道要对方才所听到的守口如瓶。”

汤勉族欣喜若狂地离去,路上还哼起欢快的小曲。汤思退目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深深地叹息,太夫人问道:“我儿,你刚才和勉族都说了些什么?他怎么一下子跟换了个人似的?”汤思退道:“娘,孩儿要先卖一个关子,回头好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走出太夫人的院子,汤思退问身边的侍卫道:“小莲怎样了?”

“少夫人只是在房内啼哭,还好有一位宁姑娘陪在她身边,耐心地安慰她。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的。”

汤思退满意地点点头,南宫小莲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

侍卫又道:“相爷,该起程了,再不起程,恐误了皇上召见的时辰。”

汤思退整理一番衣冠,若有所思地道:“是啊,是该起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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