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小朋友动心。

一个个子总也长不过他肩侧的小朋友。

他看着她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从高中到大学,一直把她当小孩子照顾,从一开始的她说什么他都纵容、要星星不给月亮,到后来她读大学、见不到她就不习惯。

在西南边境那一年,无数个瞬间,午夜梦回,明明眼前都是和她完全不相关的人和事,可他还是无可救药想起她。

警校毕业之初,他被人枪口对准太阳穴诈身份,遇到情形远比过去一年危险复杂得多。

可他第一次害怕牺牲,也第一次庆幸劫后余生。

仅仅因为能在她哭的时候,帮她擦眼泪。

小朋友还太小,还眼神懵懂不谙世事,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心思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等她到二十岁。

他说完,怀里的人凝滞住,像误闯人间的小鹿,眼睫轻颤,不敢抬头看人。

他松开她,把手机递回她手里,她还迷迷瞪瞪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说了句“谢谢”。

江砚摸摸她脑袋,声音轻不可闻:“走了,跟哥哥回家。”

一直到家,顾桉的小脑袋瓜还在biubiubiu炸烟花,炸得她头晕目眩脑壳子疼,脚尖如同踩在软绵绵的云朵,稍有不慎就要坠落一般。

“顾桢会七夕带你出去玩吗。”

“顾桉,我没把你当妹妹。”

没当妹妹……

那是当什么呀?

……预备役女朋友?

顾桉抱着抱枕在她小床辗转反侧。

是不是应该问问他?

这样她就不用失眠到现在。

已经在一起也说不定……

可她又觉得,心里很甜很甜,咕嘟咕嘟冒着粉红色泡泡。

天边朗月像他清冷眉眼,光亮温柔。

凌晨两点,她听见钥匙开门声音,是顾桢回来。

终于有人陪她说话了!

顾桉穿着睡衣哒哒哒下楼,在顾桢洗澡的时候,她把电饭煲打开帮他盛饭。

顾桢擦着头发从房间出来,一身宽松黑色运动服,少年感很重:“还不睡?”

“我睡不着嘛。”

一想到她暗恋四年的人也可能喜欢她,她就躺在小床上龇牙咧嘴,嘴角咧到耳朵根。

她那颗活蹦乱跳的小心脏里,仿佛有一万只海绵宝宝撒花花,一万只派大星手拉手起舞,还有一万个小黄人奏响芭娜娜之歌,一万只尖叫鸡齐齐打鸣……

成功驱散她所有睡意,让她越来越精神。如果不是天色已黑,她或许会出去跑个十公里冷静冷静。

顾桢抽开椅子坐下:“哪天开学?”

“后天,我和江柠一起。”

顾桢点头,又嘱咐几句。顾桉呵欠打了好几个,但是一点上楼睡觉的意思都没有,就坐在他对面,手臂跟个小学生似的搭在桌子上,坐得端正。

“有话要说?”

顾桉脸热了下,慢吞吞开口:“哥哥,我有一个朋友。”

顾桢眉梢微挑。

“喜欢一个你这么老……”顾桉话说一半,亲哥一个眼刀飞过来,赶紧拍拍自己的嘴,小心翼翼措辞,“喜欢一个像你这么……成熟稳重、气质卓越、事业有成的男生。”

一开始顾桢还觉得“我的朋友就是我”,心还提了提,一听后面这句,心又放下来。

跟他这么老的她身边就只有一个江砚,正常小姑娘谁那么想不开要喜欢一座冰山?

“然后呢,你那朋友。”

顾桉板着脸:“她想让我帮她问问,应该怎么追。”

顾桢脸上写着“我怎么知道”,顾桉赶紧补充:“你代入一下你,想象一下。”

“不用追。”

这么拽的吗……

顾桢想起某个人,耳根有些不自在的热:“我喜欢的我会自己追。”

顾桉“哇”了一声,满脸好奇,圆眼睛亮晶晶:“哥,你追过?给我讲讲给我讲讲!”

印象里一直都是女同学追亲哥。

顾桢这么拽又这么狗,还会追小姑娘?

她实在想象不出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场景……

“这不是小屁孩应该打听的事儿,”顾桢凶巴巴,“你给我乖乖去睡觉。”

“哦……”顾桉站起身,她心情好得不得了,决定不和顾桢一般见识。

毕竟!

她才二十!

就要脱单了!

而他!

二十六!

要给人当大舅哥!

“对了,”顾桢抬头,“江砚有未婚妻,你现在长大了,还是保持点距离好。”

像是猝不及防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万籁俱寂,心脏倏然跳停。

顾桉声音发颤:“……未婚妻?”

顾桢收拾碗筷,轻哂:“准确来说,是你江砚哥哥暗恋人家。”

暗恋……

是像她悄悄喜欢他一样。

悄悄喜欢着那个女生吗。

顾桉张了张嘴,过了好半天,才忍住鼻腔酸涩小小声问:“那他很喜欢很喜欢她吗?”

顾桢难得没有用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说话,咬字清晰且正经:

“他出发前,遗嘱只有两句话,其中一句就是,如果殉职取消婚约。”

“等他伤好之后跟领导请假的时候,说的就是,他要去追他未婚妻。”

“所以,”亲哥无辜挑眉,“你觉得他喜不喜欢她?”

原来朗月一直挂在天边。

没有一刻为她坠入凡间。

顾桉早上起床,眼睛肿得睁不开,铜铃一样,只好把刘海使劲儿往下扒拉,挡住发红的眼皮。

她下楼时,江砚刚刚盛好饭往餐桌位置走,目光相撞他温声叫她,“吃饭了。”

他穿简单的白色长袖t恤,黑色运动裤,瘦高、干净、背影都好看得不行。

是哪个女孩子那么幸运,有这样的未婚夫。

往常她见到他,恨不能哒哒哒跑过去,最好可以一直粘在他身边。

而现在,满心欢喜变成满腔酸涩,眼圈又开始发烫,小蜗牛一般慢吞吞走到餐桌边。

“眼睛怎么了。”江砚俯身看她,肤白貌美,眉眼温柔。

被他这样看着,她心里酸涩差点决堤,只好偏开头躲开他视线,带着浓重鼻音回:“好像被蚊子咬到了……”

她坐下来,抿着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碗里是晶莹剔透的芝麻汤圆,她的最爱。

只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汤圆奇形怪状,大小不一。

……所以不是买的。

甜甜的芝麻香嘴里化开,她鼻子蓦地发酸。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竟然开始学做饭。

是为了他的未婚妻吗?

她抬头看他,他眼角微弯,垂下的眼睫长而温柔,“还可以吗?”

顾桉吸吸鼻子,重重点头:“哥哥,我吃饱了,我约了同学,晚上不回家吃饭……”

她飞快说完,生怕下一个字就要带上哭腔。

转身时,眼泪还是吧嗒吧嗒掉下来。

江柠见顾桉挂着俩铜铃出现,心都噼里啪啦碎得不成样子,“他有未婚妻?”

顾桉坐在她对面,人小小一团,闷闷点头。

“哭惨了吧?”

顾桉摇摇头否认,“我又不是小朋友……”

“算了,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姐姐回学校就给你物色我们院的大神学霸,那可真是要智商有智商,要颜值有颜值……”

“可是,”顾桉瘪着嘴角,委屈巴巴:“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呀……”

江柠拿出一整天时间,带顾桉逛街、看电影、抓娃娃、滑旱冰。

顾桉也很配合,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开心,像极那个人消失的一年。

天色暗下来时,两人坐在餐厅靠窗位置。

窗外万家灯火,这个城市夜景尽收眼底。

江柠叹口气,叫住服务生点了一堆顾桉喜欢吃的,又问她:“喝什么?”

“酒,”顾桉软着小鼻音,“要喝酒。”

她记得她第一次喝酒,喝几口就晕晕乎乎,小脑袋瓜根本无法运转。

“行吧,”江柠答应她,“反正我在这看着你,安全。”

一个小时后。

对面的小醉鬼耷拉着小脑袋,红着小脸,像块酒心巧克力。

“顾桉,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顾桉摇摇头,回家会见到他,见到他会很难过,“我不要回家。”

“那你和你哥哥说一声,去我家好不好?”

明天就开学了……

如果她今天见不到他,那等她下次回来,他会不会已经结婚了呀?

江柠心疼,又毫无办法,最后灵机一动,打电话给江砚。

“小叔叔,我同学喝醉了,但是我联系不到她家人,你能联系到她哥哥吗?姓顾,叫顾桢。”

江砚到的时候,小朋友迷迷瞪瞪坐在餐厅沙发,抿着嘴巴发兔子愣。

江柠见到他,就条件反射地害怕,更别提他今天看起来尤其不好惹:“小叔叔,怎么是你来,她哥哥呢?”

“在加班。”

江砚冷着脸,目光扫过桌上酒瓶,周围空气气温骤降十几度,江柠无意识蹭蹭手臂。

她小叔叔顶着一张人间绝色脸,撩起眼皮看她:“你喝了没,怎么回家。”

“我没喝……”小叔叔生气的样子实在吓人,如果没点儿承受能力,江柠现在已经钻到桌子底下:“我男朋友来接我……”

入秋之后,荆市昼夜温差变大。

晚风一吹,顾桉打了个哆嗦,小脑袋也清醒几分。

她察觉他的衬衫落在她身上,带着跟他怀里一样的薄荷味道,她鼻子一酸,气鼓鼓道:

“坏蛋,大坏蛋。”

“哥哥怎么坏了,”江砚皱眉,似乎被气笑,修长手指戳上她额头:“为什么喝酒。”

顾桉垂着眼。

他不光不坏。

还特别特别好。

让人忍不住想要据为己有的那种好。

得是多幸运,才能被这样的人喜欢……

以后没有人会把她当小朋友宠着。

这个人最最温柔的一面会留给那个和他相伴一生的人。

顾桉站定,仰起小脸看他,月光落在她眼角眉梢,显得格外柔软。

“江砚哥哥,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从我十六岁开始,就喜欢他了。”

明明她的十九岁生日,愿望只剩江砚平平安安这一个。

而等他人负着重伤回来,她又开始奢望他也喜欢她。

为什么她想要的越来越多。

人都是这样贪心的吗?

江砚怔住,面前小姑娘眼睛凝着水汽湿漉漉,是在极力忍着委屈。

“那他呢。”他声音很轻,落在耳边。

顾桉蹭蹭小鼻尖儿,努力压下想哭冲动,弯着嘴角笑着摇头,“他不喜欢我。”

下个瞬间,江砚弯下腰,手撑在膝盖看她。

月光温柔,月光下的人尤其,天边朗月不及他眸光万分之一皎洁。

他心无旁骛安静看她,眼里只映着她一个人的样子,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带着宠溺和哄人意味。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所以我的公主殿下,不准难过。”

顾桉拼命咬着嘴唇,才没有让眼泪决堤。

那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喜欢四年的人是你啊……

翌日,开学。

顾桉听见江砚出门跑步,他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10公里,配速不到五分钟。

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做好早饭,并且在电饭煲贴上小便签:“哥哥,我去学校了,再见啦!”

她坐上最早一班车,天刚蒙蒙亮,就已经吃到校门口的鸡蛋灌饼,喝上红枣豆浆。

一直到晚上,另外三个室友才陆续到齐,每个人进门都带一脸“假期后遗症”,可是聚到一起,嘴又开始叭叭叭聊得停不下来。

“顾桉,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长大了不想家了?”

“嗯!闲着没事儿,就提前回来啦。”

因为在家看到江砚,会觉得很难过,她连再见都不敢和他说。

是不是等她下次回家,他都订婚领证办婚礼了……

只要他想追,怎么可能有追不到的小姑娘,他都不用勾勾手指,她就喜欢他四年。

可是喜欢那么久又怎样,还是没来的及表白。

顾桉突然想起那张写着“江砚,我喜欢你”的明信片。

等下次回家,一定不能忘记去店里取回来,不能给他徒增烦恼。

“你男神呢?暑假这么长,就没有一丢丢进展?”

顾桉莞尔,语气轻快:“以后不要跟我提他了哦,我刚知道他有未婚妻。”

比起去年不知道他在哪,不知道他是否活着,今年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虽然有未婚妻,或者不久之后,未婚妻会变成江太太,但是他人安然无恙。

这是她十九岁时的全部心愿。

宿舍另外三人呆若木鸡,沉默半晌,看向顾桉眼神都带着怜爱和心疼。

“你不要太难过了。”

“就是,不就是个帅哥。”

“他还那么老,今年新生马上就来,小奶狗学弟不可吗?”

顾桉的小单人床那么一点,现在另外三个都挤过来,满满当当,叽叽喳喳,把她围在最中间。

她又忍不住想笑,“我手机来电话了,我接个电话。”

“谁呀?”

“漫画社社长。”

“他之前不是被你拒绝了吗?”

顾桉小呆瓜似的点头。

“怎么还缠着你……”

“可能有什么事吧?”顾桉按下接听键。

“顾桉,我在你们宿舍楼下。”

“我有话要和你说。”

顾桉:“不可以在电话里说吗?”

“你如果不下来,我就一直不走……”

漫画社社长站在楼下路灯旁,顾桉走近,“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男生低头看她,一个假期不见,她的小娃娃脸好像圆了一点点,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没有区别。

“顾桉,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来社团报名的时候,我就觉得,就是这个人了……”

顾桉手指无意识揪着t恤下摆,抿了抿唇,有时候拒绝和表白一样让人难以启齿,她不知道怎样说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猝不及防,手腕被人从身旁握住。

她被那人带进怀里,鼻腔是她熟悉的薄荷味道。

她蓦的抬头,整个人都傻掉,呆呆愣愣说不出话。

眼前他下颌白皙线条利落,鼻梁挺直,俊脸覆着霜雪,一双漂亮眼睛寒光毕现。

他修长手指下滑,第一次,把她手握在干燥掌心,十指连心,心跳陡然加快。

大脑一时空白难以言语,可关于他未婚妻的片段,却段段清晰。

——那他很喜欢很喜欢她吗?

——他出发前,遗嘱只有两句话,其中一句就是,如果殉职取消婚约。

——等他伤好之后跟领导请假的时候,说的就是,他要去追他未婚妻。”

——所以,你觉得他喜不喜欢她?

而下一秒,他声音落在耳边,带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谢谢你喜欢我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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