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风脉门被扣,腰畔又被铁面孤行客的内家重手点中穴道,毫无反抗地被推入了山隙,耳畔听得轰然连响,山隙的出口,就被巨石堵死。

本只有一线天光射入的山隙,此刻自然也就变得坟墓般的黑暗,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无法分辨。

他虽然穴道被点,但只是全身无法动弹,气血也无法流畅而已,知觉并没完全失去,心中的思潮,反而乱得更厉害了。

黑暗之中,他只觉萧南频的面容,四面八方地朝他压了过来,其中有的巧笑情盼,艳丽如花;有的却是满面血迹,惨不忍睹。

然而这些面容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双瞳,却是始终温柔而幽怨地望着自己。

他甚至连自己也不能分析自己对萧南频究竟是哪一种情感,但是他却能非常清楚地了解,萧南频对他是哪一种情感。

近年来,他的心情,虽有如搞木般的枯寒,但这份情感,却带给他一分温暖,只是此刻这种情感,却已成了一种过重的负担,就像一副重担似的,压在他心上,使得他的心,都快要爆炸了。

南频临去前含泪的狂笑,此刻还不可遏止地在他耳旁激荡着。

“南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这问题像毒蛇般地啮着他。

至于他自己的命运,此刻他看来却甚淡然,因为他自知已落入一个悲惨而无助的境况中。

最严重的,是他自己此刻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一下,躺在这暗黑而阴森森的山窟里,潮湿而寒冷的泥地上,说不定什么时候,黑暗中会有毒蛇窜出,在自己身上咬上一口——

何况他纵使能躲过虫蛇的毒吻,也无法逃出这暗黑的山窟。

他甚至已开始幻想,在自己已被饥饿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那铁面孤行客就会带着狞笑走进来,站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答应他一切命令,而他也深知自己宁可死去,也不会接受的。

当人们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那么他对自己的命运,不就会看得极为淡然吗?

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静静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窟里,一声接一声地跳动着。

“这声音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呢?”

他暗中自嘲地微笑一下。

突地想起一个儿时听到的故事,那大意是说:一个家财万贯的巨富,带着他所有的财产,旅行到沙漠中去,准备以他所有金钱的力量,建造一个自己理想的地方。

他在人类中间,本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有着比别人多上无数倍的钱财,而他自己也常以强者自居。

但是,终有一天,金钱变得无用了,沙漠中既无食水,更无食粮,于是这个自以为金钱万能的强者,便在沙漠里,伴着无数钱财,因饥渴而死去。

伊风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会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来的。

那仿佛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满月的夏夜里,自己坐在一张青竹制成的小椅子上,听一个吸着旱烟的老者对自己说的。

这故事直到此刻,他已忘去了很多,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情况,此刻却有一些和这故事相像。

他自幼好武,自以为只要武功超人,天下间所有不平的事,就不但不会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反可依仗一身武功任意将它除去。

但后来,他却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绝不是凭着武功可解决得了的,也正如并非金钱能够解决一样。

此刻自己被困在这山窟里,身上就怀有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天星秘籍”,但自己却连看上一眼,都不能够。

这“天星秘籍”上纵有自解穴道的方法,但此刻对自己却半点用也没有。

他越想越多,心中思潮也就越乱。

忽然又觉这故事和自己的情况,一点都不像,忽然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但忽然又觉得面前就有萧南频的影子,忽然又看到万天萍狞笑的面孔……

世间最难控制的事,恐怕就是人们心中的思潮了。世间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烦恼,那也就是人们常会想起自己不该想的事。

伊风也正是如此,他越想将思潮平静下来,心里想的事却反而更多。

哪知他正自心神紊乱之际,山窟深处,突地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全身躺在地上,是以听得分外真切。

只听这脚步声来势虽缓,但声音却越来越显著,显见得已来到近前。

伊风心中素乱的思潮,此时不禁一扫而空,却换上很重的疑惑:

“这山窟中怎会有脚步声,莫非是里面潜伏着什么猛兽,闻到生人的气味——唉!想必是那万天萍早就知道,是以把我关在这里,又点上穴道,好教猛兽吃了,他自己手上却不沾血腥,也免得让女儿看到他亲身杀我,心里难受。”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贴在地上的背脊,也就更加冰冷。

张开眼来,却见这本来黝黑无比的山窟,却突地有了些亮,而且随着脚步声的近前,而越来越亮。

于是他不禁又自嘲地暗笑一下,知道这脚步声绝非是猛兽发出的,因为野兽不会带着灯火。

“但从这里面出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虽然想回头看看,但却做不到,只得将眼睛往上翻,果然看到这条窄长的山窟里面,缓缓行来一条人影,手里捧着一盏油灯,在这种黝黑无比的地方,便显得分外明亮。

他稍为一闭眼睛,再张目而望,只见这条人影,已来至近前了。

借着油灯之光,他看出这人影竟是个女子,莲足纤纤,穿着一双绣金蛮靴,靴子上是条浅紫的散脚长裤。再往上看,只见一只春葱般的玉手里,捧着一盏青铜铸成的油灯。

伊风心中疑云大起,希望这山窟中神秘的女子再往前走一些,好看清她长得什么样子。

哪知这女子莲步栅栅,袅娜行至此处,就停下脚步,不往前走了。

伊风虽然尽力翻着眼睛,却也无法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却听那女子轻轻惊呼了一声,莲足微抬,像一阵凤似掠过伊风,掠到洞口,伸手推了推堵在洞口的巨石,像是也大出意外。

伊风此刻虽然看到她的全身,但却只是个背影,只见这女子头上云鬓高挽,包着一方紫绢,身上也穿着一紫色的袍子,但却宽大已极,和她婀娜的身子,大不相称。

他心里越来越奇怪,只见这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子,伊风心中一懔,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亟欲一窥这女子的面窄,但此刻却竟又不敢看,生怕这女子转过脸来,脸庞只是一副骷髅。

哪知却听这女子突地一声惊呼,接着“”地一声,像是她手中的油灯也落到地上。伊风大吃一惊,张开眼来,却见洞中又是漆黑一片,连这女子的身形都看不清了。

伊风心中疑团百结,却苦于连开口问问都不能够,暗自付道:

“这女子想是看到洞中有人,因此吃了一惊,看她的身法,轻功已可算是高手,她若当我是个歹徒,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我刺死,唉——我在江湖闯荡,出生人死多次,如果此刻不明不自死在这女子手上,岂非冤枉。”

须知伊风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真如濒临绝境,仍会情不自禁地升起许多奇怪的想法,这本是人类通有的弱点,他虽是达人,但终究也是人类,自然也不会例外。

黑暗之中,只听到这女子的呼吸之声,极为粗重,显然她心中正自激动无比,伊风不禁奇怪,她为什么如此呢?

哪知耳畔一阵风声飕然,衣袂飘飘,这女子竟又飞也似的掠入洞里,衣袂飘风荡声中,似乎还隐隐听到这女子的喘息之声,比先前更加粗重,但瞬息之间,又全没入洞窟深处。

此举倒是大出伊风意料之外,他再也想不到这女子会突然离开,既未对自己有所举动,甚至连话都没有问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这女子如此举动,确是大出常理之外。伊风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心中正自疑惑之际,哪知洞窟深处,却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只是比上次来得远为快速。

伊风凝神而听,忽地听得这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伊呀儿语之声,像是一个尚未学语的幼童发出的。

但他尚未来得及思索之前,那脚步声已来到耳畔,风声响动处,他只觉那女子来到他身侧,一阵阵甜柔的香气,传入鼻中。

他侧目而望,只见一团黑影,立在身侧,手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稚龄幼童。

那人影默默伫立了半晌,突地俯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在伊风身上抚摩一遍,手腕一翻,将伊风的身子,反转了过去,“啪啪”几声,极快地在伊风背后、腰畔,拍了五掌。

伊风心中方自暗叫“不妙”,哪知喉间一松,“咳”地吐出一口浓痰来,全身气血,竟立刻通行无阻。

他微微一愕,缓了口气,挺腰站了起来,只见那人影仍默默地站在对面。

山窟里寂然无声,只有被抱在这神秘女子手中的婴儿,在“呀呀”地学着人语。

突地——

眼前一亮,这女子手中,已多了一只燃着火的火折子,伊风一惊,目光电也似的望向这女子的面上,霎眼之间,他只觉天旋地转,脑中一片混饨,几乎再也无法支持自己的身躯,而摇摇欲倒了。

因为,此刻站在他面前,手里抱着一个肥胖婴儿的紫衫女子,竟是销魂夫人薛若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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