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风望着萧南频的背影,心中当然是百感交集,长叹着抬头望去,只见这些“天争弟子”俱都聚在树丛之畔,却还是没有人敢再往前走一步。

只听树丛之中传出萧南频的笑声,道:

“这孩子又白又胖,真可爱,真好玩——”

说话之时,声音还在近侧,说到后来,声音却已去到很远,显见是她连这孩子也抱走了,伊风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疑惑,暗忖:

“这些天争教徒眼看教主的孩子被人抢走,却不敢走前一步,虽是避嫌,却也不必避到如此地步呀!”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此刻也被半近疯狂的萧南频抱走,心中焦急万状,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七海渔子”面上肌肉徽微一动,目光一闪,突地沉声道:

“夫人你还没事吧,弟子们都在外面伺候,夫人不要着急,等会夫人收拾好了,弟子们再进去照料。”

他沉声说完了话,便退到一株树下,闭目养神,众人一见,也都退到一旁,要知道“七海渔子”韦傲物在“天争教”中地位极高,是以他默然如此,别人也不能再有举动。

而此刻的伊风呢,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想追踪萧南频而去,却又无法举步,亦自站在树下,呆立了良久。

风穿入林,木叶摇曳生响,然而在这方林中间,众人的呼吸之声,却彼此可闻。

树丛中的呻吟未止,又是一阵阵衣衫的窸窣之声,想是薛若壁正在强忍着产后的痛苦,收拾着自己的衣衫。

就在这众人心情都极为沉重之际,树丛之中,突地传出一声惨呼。

惨呼之声一经入耳,众人便立刻可以辨出,是销魂夫人薛若壁发出的。

接着这一声惨呼,是薛若壁微弱的语声,断续说道:

“你……你饶了我吧……我不敢……”语声倏顿,又是一声惨呼。

众人俱都面容大变,伊风再也忍不住,“呼”地一掌,掠开枝叶,掠了进去,“燕山三剑”、“多手真人”也一起跟入。

只见这一丛杂树之中,有一块五尺见方的隙地,地上血污狼藉,薛若璧蜷曲地上,而一条淡青人影,亦方自从林梢掠走。

“燕山三剑”,“多手真人”,一齐掠到薛若壁身前,俯身一看,不由面目变色,惊呼一声,脚步踉跄,退后三步。

伊风虽惊异于这条人影的来历去路,但听得这数声惊呼,亦自回过头来,目光动处,亦不禁面色大变,惊呼一声,退后三步!

原来,蜷伏在血污狼藉的泥地上的“销魂夫人”薛若壁,此刻竟是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毫无生息,插在她胸膛上那柄刀的刀穗,在微风中摇曳着,鲜红的血迹,自刀柄下缓缓溢出。

“劳山三剑”、“南宫双李”、“七海渔子”,一起掠进来,一起惊呼一声。

但他们的惊呼之声却是极为短促的,当他们的目光接触到这黄金刀柄之际,他们面上的惊恐之色,便齐都凝结住了!

这一刹那间,大地上的一刻,也都像是突然凝结了起来。

“七海渔子”长长叹了口气,突地一挥手掌,一言不发地掉头而去。

“燕山三剑”、“多手真人”、“南宫双李”齐地对望一眼,似乎也俱都暗中叹息一声,默然走出树丛。

“劳山三剑”的目光,怜惜地落在薛若壁身上,然后又一起瞟向伊风。

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伊风去说,但终于忍住了,各自叹息一声,掠出树丛。然则他们叹息的声音,却似还在林梢飘散着。

伊风呆望着薛若壁的尸首,一时之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到这些人突然一起离去,心中不禁奇怪。奇怪这些天争弟子,见到他们的教主夫人惨死,怎地不但全无表示,而且俱都相继离去,任凭这具昔日曾经颠倒众生的美人尸首,暴于天光之中。

但是,另一种难言的悲哀,却使得他中止了心中的疑惑。

他想起了往昔那一段美丽的时光,他想起小桥上的邂逅,星光下的盟誓,小屋中的蜜语,凝视时的甜蜜——

这一切,对他说来,似乎是那么真实,却又似乎是那么遥远。

他看到地上这具冰冷的尸身,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寒意。

抬起头来,暮色果然已悄然笼罩着大地,林间的晚风,仿佛有着比平日更浓厚的萧索之意。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潮,又回到昔日美丽的梦境中去。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去,缓缓伸出手掌,轻轻握住那只美丽、苍白但却冰冷的纤手,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沿颊流下,滴在这只美丽而苍白的手掌上,像是一粒晶莹的明珠。

薛若壁若是还有知觉,还能感觉到泪珠的冰凉,她便也该足以安慰了。

因为她一生之中,虽然一无所得,然而她却寻得一个如此多情的男子,在她临死的时候,还守在身旁。

太阳,终于完全被山巅吞没了。

浓重的夜色像梦一样,突然便降临到这山林中,这大地上。

伊风轻握着这曾经深爱着他、也深深被他所爱的女子的手,心胸之间,除了那遥远而美丽的回忆之外,似乎什么也不愿想了。

人是多么奇怪呀,他常常会忘记一个死者的过失,而只记得他的好处,这也许就是人类为什么会被称为“万物之灵”的原因吧:因为“仁慈”和“宽恕”,不就是所有“灵性”中最伟大的“灵性”吗?

时光,缓慢而无情的溜走。夜色,更重了。

他站起身来,在这树丛的旁边,掘了一个深深的土坑,这件工作,使得他双手都为之麻木起来,指甲也塞满了泥土。

但是,他却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小心地捧起她的尸身,轻轻放在这土坑里,再捧起一把泥上,撒在她身上。

突地——

他目光一动,看见了她胸膛上的那柄黄金弯刀,于是他俯下身,将这柄弯刀拔起来,谨慎地放在怀中。

他此刻并没有仔细地来看这柄弯刀,因为当人们满心俱是悲哀的时候,便不会再有心情去观察任何一件事物。

他只是不住地撒着泥土,让不变的泥土,将常变的人身覆盖。

终于,土坑平了。

昔日娇丽绝伦、颠倒众生的美人,此刻便变为一抷黄土。

他深长地叹息着,走到一边,选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山石,掏出怀中的弯刀,极为仔细而缓慢地在山石上刻了七个字:

“亡妻薛若璧之墓。”

这七个字的字迹,虽然和任何字一样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着的宽恕、仁慈和情感,却是无可比拟的,对含恨死去的薛若壁来说,世间绝没有任何一件事物能和这平凡的七个字相比,你看到了吗?在这一抷黄土中的灵魂,不是已安慰地绽开一丝微笑了吗?

然后,伊风将这块山石,也埋在黄土中,只留下一方小小的石角,留做标志,他不愿她的遗体被任何人骚扰,尤其在这月光如银的晚上,于是,他便又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日光的重亮。

月光,从林梢映入,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覆盖在这抷新掘的黄土上,就像是多年以前,“铁戟温侯”吕南人,用他那只强健而有力的臂膀,轻轻地拥抱着他的爱妻一样。有风的时候,木叶簌然,似乎也在为这多情而昂藏的男子作无言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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