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找苏晋做甚么,自不必言说。

他看了眼赖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对苏晋道:“苏御史,借一步说话。”

钱三儿眼中笑意如涟漪,里里外外全是套:“赵大人有话不能在此处说吗?咱们都察院何时这么见外了?”

赵衍不作声地回头看他一眼,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私事。”

苏晋听到“私事”二字,心里惊了一下。

她这些日子虽身在都察院,但并非不闻窗外事的。御史这官职,归根究底就是监察弹劾,监察有大小,上至家国天下,下至鸡零狗碎,是以哪户人家去钱三儿府上求了亲,不消苏晋亲自查,手底下几名御史自会告诉她。

苏晋深觉对不起钱三儿,但她也没奈何。

这几日,她已忙中抽空的将不娶亲的借口罗列了一二三到九九八十一,其中最好的一条已被钱三儿用了去,若她再称问道修佛,便让人觉得假意推脱了。

余下的借口都是歪瓜裂枣,苏晋想,总不能声称自己身有隐疾罢,她苏大人终归还是要脸的。

苏晋知道赵衍为何找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钱三儿又道:“正是私事。”

他笑意满眼地在一案堆积如山的画轴里翻出两卷写了“都察院赵氏”的径自递给苏晋:“赵大人,您不是紧赶着给苏御史说亲吗?拿着两张八字他能瞧出甚么,不如请他看画。”

然后他笑意更深了,十分和蔼可亲地对苏晋添了句:“我排个队。”

这话的意思是,倘若苏御史对两位赵家小姐不满意,他手里还有十余佳丽。

赵衍未想钱三儿竟敢将这层意思挑明了说,不由捻起一丝严肃斥道:“放肆,这臣工之女的画像,岂是我等随意看的。”

可看着画已然到了苏晋手里,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着她能从两幅画里挑一个,苏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为人谦和不浮躁,倘能得这样的贤婿,岂不美哉?

而苏晋听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识到了甚么,她看着画轴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问赵大人钱大人,这是……各臣工送去给十三殿下选皇妃的画像?”她一顿,“怎么到都察院来了?”

赵衍与钱三儿在苏晋的目色里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快,以为她这模样,是不满他们将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给她,于是解释道:“宫里那只老猫不是死了么,各宫熏艾草,宗人府怕将画像点着了,这才拿来都察院放一日。”

苏晋将信将疑。

赵衍刚直不阿了数十年,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谎,一看苏晋有疑色,忍不住道:“罢了罢了,此事就当我不曾提过。”

谁知苏晋目光再一扫值事房中,堆了整个案头的画轴,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着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别过脸来看了苏晋一眼,须臾,又埋下头吃茶去了。

赵衍默不作声地将房门掩了,回过头,忍不住又问了句:“哎,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苏晋与柳朝明皆不答话。

钱三儿道:“过了年,偶尔违个禁,怎么了?谁还没个出格的时候?”

赵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职各谋其位,私下里办起事来倒没那么多讲究。

将要把画展开,他看了柳朝明与钱三儿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这会子是我给苏御史说亲,你俩也看着算怎么回事呢?”

钱三儿道:“你说亲,不得有一个保媒拉纤的?”意示自己,“不得有个长兄帮着掌眼?”意示柳朝明。

赵衍拿眼神去问柳朝明:是这意思吗?

柳大人终于放下他金贵的茶盏,言简意赅:“看吧。”

两幅画卷展开,分是赵家大小姐赵婉与二小姐赵妧。

苏晋的眼神在赵妧的画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见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绿衣裙沾着点春来的生机。

赵衍其实是希望苏晋能瞧上赵婉的,一看她这模样,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个庶出,性情是好的。”

苏晋却不表态,只道:“有这样两个女儿,是赵大人的福气。”

看完赵衍那头的,钱三儿将手里的一杳八字交给苏晋,自书案上捡出画来一一展开。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不似赵衍为自家女儿说亲,须臾就给苏晋瞧了个七七八八。

苏晋一一看罢,只觉大家闺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样貌出众的有之,亦有声名在外的才女。

画轴还剩最后两卷,钱三儿见苏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便道:“余下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个卷轴递给苏晋,“出生最好的。”

苏晋徐徐展开,锦花丛中立有一女,额点梅花,头戴金钗,一身宫装华服,年纪尚轻,但凤目里却隐能观出不可一世之态。

苏晋的眼神落在画轴一旁的四字上——郃乐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乐郡主名朱郃乐,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亲人,虽一无战功显赫,二无政绩昭著,但因着这层宗亲干系,景元帝便为他一家赐了个皇姓“朱”。

朱郃乐虽是郡主,但因宫中并无嫡公主,她幼年时,又曾寄养在故皇后膝下两年,自小便有些自视甚高。

尤其是当年寄养在东宫时,曾追着朱南羡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地叫,还是朱悯达听了不过耳,到底是嫡皇子与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将她训斥一通过后,才有所收敛。

但朱郃乐喜欢的并不是朱南羡。

钱三儿在一旁好心提醒:“专程拿这画给你看,算是你我同为都察院御史,我徇个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虽高,但绝非良配,何况她喜欢沈大人,这便罢了,还喜欢得有点不依不饶死去活来。”

苏晋道:“既如此,怎么八字配到我这来了。”

钱三儿轻描淡写道:“哦,这也没甚么,沈大人甚么性情甚么模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见了他,少有不动心的。”

柳朝明又端起茶盏,看了苏晋一眼,见她脸上没甚异色,垂下眼帘去吃茶。

钱三儿续道:“当年沈大人还是尚书府沈公子的时候,自秦淮河边一走,就要被砸几十条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数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书说过亲,可惜那几年沈公子年少风流,无心娶妻,流连烟花之地。”

苏晋讶异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还这般荒唐过,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觉合乎情理。

后宅不是有句打油诗么——文臣有沈柳,武将有戚卫。其实这诗后面还接了一句胆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寻梅踪。

然而,昨日宋珏将这诗念给苏晋听的时候,提点了一番,说后头几位的桃花加起来,都比不过这排头一号的沈公子。

钱三儿道:“扯远了。”又自拣选出来的画轴里,拾出最后一幅递给苏晋,“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

画轴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苏晋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书舍人么。

而中书舍人官阶虽低,但舒桓却是景元帝御用笔杆子,凡举有甚么难以决断的,专横如朱景元都愿听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轴上扫了一眼,顿了顿,不由微微蹙眉:“舒闻岚?”又问,“怎么,他身子好了?”

苏晋一听“舒闻岚”三字,一下便想起来了。

中书舍人舒桓之子舒闻岚,当朝第一大才子,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语,蒙古语,西洋语十余语言,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不晓。

可惜造化弄人,胸怀经天纬地之才,生来就是个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操劳就犯病,腰间永远挂一个草药囊。这还不算,但凡转寒转暖,他都能病上一阵,病势缠绵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闻岚有七个月都仰躺在卧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书做学问。

赵衍道:“听说先头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医给舒闻岚瞧过病后,入冬这两月他已没犯过大病,也就一个喘症,拿药草囊问一下便过去了。”

自然画轴上的女子不是舒闻岚,而是舒闻岚之妹。

苏晋展开画轴,图中女子眉若远山,眼有薄暮寒烟,虽非倾城国色,淡然慵懒间却带一丝灵动。

一旁提着四字:舒式容歆。

苏晋愣了愣,比起之前十余美人图,是这个看着顺眼些。

钱三儿道:“舒桓对儿女姻亲一事颇寡淡,我特地选出来这副,非但因为是舒闻岚亲自到我府上来求的八字,你大约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师当日,这个舒容歆是见过你的。”钱三儿一顿,“听舒闻岚说,她确实对你有意。”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里金贵的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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