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未至,朱沢微站在茶楼上,看着不远处的承天门。伴着一声金角长鸣,门楼上乍然亮起灯火,像是在暗夜里点燃一颗星。

朱沢微知道,那是冬猎伴驾的亲军卫在点兵了。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

朱沢微没有回头,仿佛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十分自然地开口道:“前日老十来投诚我,你知道他的见面礼是甚么吗?”

他身后的黑袍人没有答话。

朱沢微笑了一声:“他说他有办法帮我保住钱之涣,保住户部,如果一切顺利,他还能将刑部拆了送给我,聊表诚意。”

刑部尚书正是沈奚之父沈拓。

黑袍人诧异道:“他竟能动沈家?”

朱沢微低低笑道:“说出来真是吓死人了,老十说,他在都察院有同伙,能帮我拿到钱之涣贪墨税粮的实证,顺便做做手脚,栽赃给沈家。”

黑袍人道:“钱之涣贪墨税粮的实证是从登闻鼓曲知县一案得来的。都察院能接触到此案的人,官职一定不小。为首四人中,柳昀,赵衍,钱月牵,苏时雨,个个不简单,朱弈珩说的人是谁?”

朱沢微颇是无所谓:“不知道,他不愿说。”

黑袍人沉吟一番,似是抱有一丝希望道:“既然能保住户部,那你是不是不用在冬猎上动手了?”

朱沢微眉间朱砂殷红一闪:“笑话,你没听到昨晚父皇说了甚么吗?冬猎过后,朱悯达要代天子祈福迎春,照这个意思,等十五巡完军,就该准备着登基了。

“朱悯达若继位,头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我就是有命回凤阳再率兵打进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朱南羡占南昌要地,又能号令西北卫所,他若存心要护他这个大哥,便是联合你我二人之力,至多与他战个平手,想攻入应天府是难上加难。”

他说着,冷哼一声:“而且老十不知道要搞甚么,说他还需再部署几日才能将他从都察院得来的证据给我。我哪来的几日给他,我一日也不想给!”

黑袍人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失望:“冬猎前搜山的侍卫里有你的人,你已在林场里安插了暗卫?”

朱沢微“嗯”了一声:“这些暗卫都是死士,无名无姓,无根可循,等事毕直接死个干净,何况,除了他们,我还藏了一招暗棋。”

他说到这里,阴柔好看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狠厉,“他们在宫前殿做局设计我,还嫌不够?又搞了几只猫来故弄玄虚?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也不管那个布局人是朱悯达还是旁的谁,反正我有一招暗棋致胜,先把皇位抢到手里才是正经。到那时,我定要这些设计我陷害我的人一个一个不得好死。”

黑袍人问:“若抢不到皇位,你该怎么办?”

朱沢微眸色淡淡的:“这有甚么好问的,成王败寇,抢不到不就是一个死?”他顿了顿,“鹰扬卫的虎符到手了吗?”

黑袍人却不答这话,他想了一下道:“父皇不日就要传位,你眼下动手实在仓促,其实若由大皇兄继位,你也不一定会死。我帮你去找十三,他从小心善,又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若他愿在大皇兄手下佑你我一命,想必——”

朱沢微怒从心头起,回转身来讥讽道:“找朱南羡做甚么?为了苟延残喘地活着吗?这么多年,我已苟延残喘地活够了。”

黑袍人道:“可是七哥——”

“你就知道十三,十三对你很好吗?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朱祁岳这些年所得到的都是他朱南羡不要的,顺手塞给你的。”

一阵风过,将黑色兜帽往后掀了些许,露出朱祁岳一双狭长的好看的眼,眼角似燕尾上翘,却带着些许愕然色。

朱沢微冷笑道:“难道不是吗?你小时候想学武,你母妃怎么求父皇都不肯允,反是朱南羡在父皇跟前一句话便把你拉去军营做陪练,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将士谁把你这个成日跟在他嫡十三殿下身后的庶皇子当回事?

“你当初喜欢戚绫,心心念念要娶她,结果朱十三一句不愿娶妻想在西北领兵,父皇便为他辞了与戚寰的婚约,又为了保全戚家的颜面,把戚寰硬塞给你。

“学武的皇子都要外出历练,当年曹将军要带朱南羡走,可是这宫中上上下下,父皇,朱悯达,太子妃个个觉得曹将军太严苛,怕咱们的嫡十三殿下跟着他吃苦,后来怎么办?不是又把你塞过去?”

朱祁岳垂眸低声道:“当初将军要带十三走,是因为母后仙逝,将军怕他闷在宫里日日难过。将军虽严苛,我却能跟着他学真本事,十三也是知道这个,才跟父皇请旨让我代他去的。”

“那又怎么样?你落入山匪手里性命垂危时,不是我赶来找官兵救了你?你腿骨折裂,险些不能习武时,不是我背着你一家一家去求医?你在军营受人欺辱的心酸,你被迫娶戚寰时的哀思,你命悬一线时以为自己此生不能习武时流的泪,这些他朱十三都知道吗?他不知道。

“因为你不敢让他知道。

“因为早在他一句话便可让父皇打破规矩,准允你去军营习武时,你便明白朱南羡与你是不一样的,朱家十三与朱家十二之间,是有尊卑之分的。”

朱祁岳道:“那些都是旧事了,我自小学武,尽我所能未曾耽搁过一日;将军待我如子,一身本事倾囊相授,那回将我遗失在山匪手里,他直到故去前都还内疚;还有寰寰,她很好,成亲这几年,我已慢慢学着要喜欢她了。”

朱沢微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几乎要笑出声:“你是跟曹稚那个草莽将军混久了学来一身侠道凛然?真当自己是个江湖人,凡事讲讲情面讲讲义气便得过且过了?你好好看清楚你是皇子这是夺嫡,不够狠心只有一个结果——死。”

然后他收起一脸讽意,淡淡地又一次问:“鹰扬卫的虎符到手了吗?”

朱祁岳沉默片刻,转身没入茶肆晦暗的灯色中:“兵在我手里,我只用来保你,不想伤人。”

朱沢微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幼稚,沧海横流,玉石同碎,只怕到时就由不得你了。”

封岚山位于应天府以西,山势呈西南走向,直入湖广地界。

冬猎一行车马卯正从皇城出发,沿途由虎贲卫开道,途径岙城,至酉时才行至封岚山脚下,随后安营扎寨。

照往年的规矩,冬猎共有三日,即开年的初二到初四,其中头一日为皇子间的比试,之后两日随行臣工也可进林场行猎。若皇上尽兴,多待一日也是有的,但总归要初六回到京师,否则赶不上初七昭觉寺祈福。

这两年景元帝圣躬违和,不便行猎,各衙司跟来的臣子便少些,大都只为伴驾助兴,是以重头戏便放在了皇子之间的比试上。

而因前几年,比试夺魁的都是朱南羡,他此次狩猎非但要带上戚绫,还被安排在最末一位入林。

初二这日晨,众皇子先抓阄决定入林顺序。

等结果出来,头一个进入林场的是十四皇子朱觅萧。只见他一身劲装越众而出,对景元帝拱手道:“父皇,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举目环顾众皇子,笑道:“儿臣既是第一个入林,平白比诸位兄弟多出些优势,儿臣不愿胜之不武,愿效仿十三皇兄,带上一人入林。”

景元帝道:“随行鲜有女眷,你要带的人只能从众臣工中选,你已有亲兵,再带上一人岂非多一分助力?”

朱觅萧的目光扫过圣驾周围的众臣,落到苏晋身上:“禀父皇,儿臣想带的人是——苏御史。”

有萧疏的风自山林吹来,朱南羡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握紧。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安静听那朱觅萧又道:“苏御史是朝廷新贵,又是头一回来冬猎,随儿臣入林,儿臣少不得要分神照顾他。况且——”他一笑,“儿臣素来仰慕御史高才,听闻这两年来,十三皇兄正是跟他讨教不少,才有此长进,因此儿臣也想趁冬猎的契机,跟苏御史求教一番,望父皇肯允。”

景元帝听了这话,“唔”了一声:“容朕想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朱南羡身上,见他没甚反应,微一展眉,正要开口回绝,不曾想这时朱旻尔忽然越众而出,揖道:“父皇,不如让苏御史跟着儿臣罢?”他默了默,又想起一个理由,“苏御史为儿臣拟字,儿臣还未来得及感激她,也想趁此冬猎,以表诚心。”

然而话音落,上头却再无回应。

朱旻尔不由抬眸望去,只见朱南羡仍是垂眸站着,仿佛无动于衷的样子,反是站在景元帝一旁的沈青樾此刻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眸色清冷地看着他,眉间似有隐忧。

朱旻尔有些茫然。

他知道苏晋与他十三哥走得近,也知道朱十四从来不安好心,原想着帮忙拦上一拦,眼下看来,却是好心办坏事了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只听朱景元缓缓道:“旻尔,你是幼,你十四皇兄是长,你好端端地跟你皇兄抢什么?”然后他一眼扫过朱十四,“觅萧,就听你的罢。”

朱觅萧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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