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脩打了个手势,周围的侍卫与官员都退开丈许。

“她还在柳府。”柳朝明这才道,看向朱南羡,目色与声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见她,臣不日便令她进宫。”

不日,但不是今日。

朱南羡知道柳昀话里的意思,没再多问,朝正阳门外等着自己的车辇走去:“回宫吧。”

明华宫伺候的内侍与宫婢换了一批,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个认识的,叫马昭,曾经在东宫当过值,当年苏晋昏睡在未央宫,朱南羡让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过去管事,尤公公就举荐了马昭,说此人不仅稳重,还有些学问,会看星相,如今看来,真是稳重得深不可测。

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东宫伺候了故太子殿下与陛下二十余年,予了一大笔赏赐,令他回乡颐养天年。”

弯下身,拿拂尘扫了扫殿前的门槛,“陛下请。”

朱南羡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抛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依朕看,你们这些人,全该拖下去砍了。”

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朱昱深一党之所以尽知宫中天下事,便是令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们的耳目。

明华宫的晚膳已备好。

打眼一扫,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仪制,倒是没敷衍他。

案头居然特地摆了一对银箸,做什么,让他亲自验毒?想不到朱昱深与柳昀手下也有这么没眼色的东西,这是掩耳盗铃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南羡俯身拾起银箸,“啪”一声摔在地上。

殿内的侍婢惊得俯首跪地,其中两名跪行上来道:“陛下,奴婢为陛下布菜。”

朱南羡却没理,一拂袖,往内宫去了。

内宫还未掌灯,守在外头的内侍瞧见晋安帝过来,连忙引了火要去点灯线,却被朱南羡一句“出去”轰走,退到外头拜了三拜,掩了门。

门一掩上,风灯的光便没有了。内宫里一星烛色也无,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风雪天的暗白透窗照进来,糊成一团苍色,幽幽的,好像蛰伏在暗处的兽。

朱南羡仰躺在卧榻上,听着暮雪呼啸声,伸手,慢慢抚上心口。

然后指尖一颤。

那里空空荡荡,镂着雨字的玉佩已没了。

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铠甲,没了它,这一路千里,几乎淬骨的牵挂如泄洪一般闯入他的心间。

相思直见兵戈,比凌迟还要难受。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

“阿雨。”

沙哑的,带着一丝滞涩的声音在明华内宫突兀响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倾吐而出,要将他这一生所爱停搁在这深宫一隅小心安放。

哪怕在以后,在还有他,亦或没有他的日日夜夜里,也能长明不灭。

既能长明不灭,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不如不要徒添她心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叩门声,候在外头的内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见。”

言脩一进宫门就带进一股寒气,将大氅递给身后的内侍,等寒意稍褪些许,才上前觐见:“陛下,苏大人大约五日后进宫,柳大人遣微臣来问陛下,想要怎么见。”

他没让人掌灯,隔着一团苍青的雪色看向龙榻,能瞧见朱南羡仰躺着的轮廓,却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也不必近看。”过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传来,“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

言脩愣了愣,拱手一拜:“好,臣会为陛下安排妥当。”

又顿片刻:“陛下,还有一事,待过三日,您的龙驾‘回宫’后,太医院的李院判会每日来明华宫为您‘诊病’。”

这话出,那头良久没了回音。

言脩也不知自己在远处立了多久,直觉得朱南羡已睡过去了,不妨一个声音从龙榻传来。

“滚。”

言脩跪地行了个大礼,应道:“是,臣告退。”

翌日风雪止,随着晋安帝班师回朝的消息传来,这名年轻皇帝身负战伤,不治成疾的噩耗也如一道阴影笼在众臣与万民心中。

朝野刚稳,战事才止,江山方定,守了半生疆土的晋安帝却福缘浅薄。

朱南羡“回京”当日,因不能见风,龙驾罩了三层御帘,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了百姓沿街参拜。

龙驾自承天门入,只在众臣面前停了停,便径自去了明华宫。

当日夜,龚国公与一干朝臣在明华宫外请求面圣,被太医院院判拦下,称圣躬违和,又是风雪寒天,要稍养几日才可召见群臣。

彼时群臣虽有异声,觉得晋安帝此举有违常理,但这异声持续不到一日,便被另一个消息压了下去——在外潜逃了三月,犯下安南行商案的罪臣,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在京师白屏县一带被缉拿归案,要送回刑部,由三司会审。

阿留去书房寻苏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自从上回他为覃照林带了话,安然就再未允许他踏入书房一步。

但今日不一样,今日苏先生要离开了。

阿留不知道苏晋日后会去哪里,他为她收好行囊,临送她上马车前,又从袖囊里取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上。

荷包里藏着一张银票,这是他这些年省下的。

他心中有愧,觉得自己给覃照林带了话,也没能帮到她。

苏晋这三月来清减了些许,接过荷包的瞬间,目色里闪过一丝迷离,随后反应过来,说:“不必,我去宫里,日后用不上。

然后把荷包还给了他。

阿留想不明白,觉得一个人只要还活着,无论去哪里,都是要用银子的不是吗?

可他不能开口。

自他上回带话,安然便不许他再与苏晋多说一个字,他怕这是大人的意思,怕会殃及三哥。

待要把荷包塞回给苏晋,她已经坐回车里,对着赶车的人道:“走吧。”

天暗得很快,风雪声声,等到了承天门,四下已一片晦色了。

候在宫门外的一名御史迎上来,待苏晋下了马车,拱了拱手道:“苏大人,对不住,因您是要犯,是以要带颈枷。这枷子有些沉,您忍一忍,都察院的钱大人已吩咐过,等您一进了刑部,立刻为您拿下来。”

苏晋没说话,抬起双手。

两名侍卫将颈枷在她脖间固定好,上了锁。

她这才发现这副刑具最沉的其实是下头的铁链,每走一步,都有锒铛之声,坠着她的双手往下落,木头就磨在肩上,磨得生疼。

轩辕台上茫茫雪如荒原,遮天蔽日的雪片子简直要迷了眼。

苏晋这三月来一直睡不好,再被寒风一吹,脑中一团混沌,还没到正午门,腿脚已被尺厚的雪冻得酸麻,是再走不动了。

她抬起眸,想叫住走在前头的侍卫,可不经意间,目光却在一处定住。

暮雪纷纷扬洒,宫楼下一星灯火在这一天一地的白里漂泊无依,可她正是借着这微弱的火色,看到凭栏处,有一个罩着墨色斗篷的身影。

那个人像是在看她。

隔得太远,又隔着雪,她明明是瞧不清这人的样子的,可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几乎是笃定那是他。

方才还酸麻的腿凭空得来一股力气,踩着雪朝栏台的方向走了几步。

雪粒子铺洒在面颊眼梢,刺骨的寒却比不上心头的寒。

恍恍然间,苏晋只意识到了一件事,朱南羡若回来,只有死路一条。

恐惧如落地生根的杂草,在心里疯长,苏晋已乱得来不及去细想,在雪地里迟疑的步子变作疾行,待为她带路的御史反应过来,她已走出数十步了。

栏台上的人似是看到她向自己走来,他在雪里默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在她能认清自己的模样之前,离开了轩辕台。

苏晋一下顿住,在风雪里出现又消失的身影,恍如一场梦一般。

但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几乎是发了疯一般要往栏台上奔去。

侍卫与御史一边追一边唤道:“苏大人,那边就是往明华宫的方向了。”

苏晋却充耳不闻。

积在沿下的雪太厚了,坠在脖颈下的锒铛也太过沉重,苏晋再抬脚,一个支撑不住,竟摔倒在雪地里。

追上来的御史要将她扶起,苏晋抓牢他的胳膊:“这位御史,你……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方才站在轩辕台东栏台上的人是谁?”

御史迟疑地看了栏台一样:“苏大人,下官并未瞧见那处有什么人。”

“那就立刻去打听!”苏晋厉声道。

她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又道,“本官就在这里等,若不打听明白了,本官今日就是被这风雪寒天冷死在这里,也不随你等去刑部。”

御史与侍卫对看一样,片刻,一名侍卫对她拱了拱手,急匆匆去了。

苏晋被另一名侍卫扶起身,倚在栏上歇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当真是乱了心神,她被幽禁在柳府近百日,早已被阻绝了消息,与其让人去打听,不如亲自问一问来得明白。

她看向眼前的御史:“你叫什么,当年本官在都察院,为何没见过你?”

“回苏大人,下官姓刘名方敞,原在大理寺任职,晋安元年,陛下亲征后被调任至都察院,彼时大人已出使了,是以没怎么见过下官。”

苏晋“嗯”了一声:“朝廷各部各寺官职出缺,七月内阁议事,要说要借着陛下凯旋而归的当口,从都察院抽调数名御史去各衙门任要职,名录可定下了?”

当时内阁议的是,名录要等朱南羡回来才告知于众,换言之,倘若这御史答定下了,就说明晋安帝已班师回朝。

“回苏大人的话,名录——”御史一句话没说话完,目光忽地自阶沿上一扫,撩袍行礼,“下官拜见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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