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差一拥而上,顷刻就把江旧同与虎子爹搡去一旁,其中一人肩上还扛了一捆麻绳,作势竟要绑人。

晁清道:“他们无罪,何以要捆绑起来?”

“无罪?”姚县令冷笑一声,“滋扰官府,无事生非,算不算罪名?”

他懒得与这些平头百姓计较,勉强退一步:“好吧,阿香姑娘与这四个娃娃便不必绑了。”

天已大亮,苏晋看着这些无辜的镇民被捆起来,简直忍无可忍。

她知道这姓姚的费尽心思要将人带走,一定是没安好心,若不及时阻止,拖到后头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这川蜀之地是没人管了吗?”苏晋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股寒意,“七品县令也作威作福?”

她往前一步,看入姚县令的眼:“还是姚县令已不把自己当县令了?王法自己定,人想抓就抓,占山为王这是要做土皇帝?”

姚有材被她寒意凛凛的目光看得心里头一瑟,一再安慰自己眼前这个姓苏的不过一名书生,挺直了腰板:“怎么,看苏公子的意思,还要去锦州府状告本官?”

比起拇指倒指了指自己,十分神气:“不怕告诉你,锦州府府尹大人正是本官的四舅,在平川县,就是本官说了算!”

“那御史呢?”苏晋十分平静地道,“大随十三道,都察院近百名御史在外巡按,川蜀之地,常驻监察御史三人,巡按一人至两人,你说锦州府府尹是你亲戚,莫非也与蜀中御史沾亲带故不成?”

姚有材万万没想到苏晋竟会把御史搬出来。

难道这书生还敢上京告他御状?

姚县令又冷笑出声:“苏公子这是想告到京里去?莫说江家老爷与这些镇民本就有罪在身,你就是上京,就是敲登闻鼓,就是找到都察院的御史,本官也未必怵了你。实不相瞒,京师本官比你熟,本官上头那位,只要跺一跺脚,莫说京师了,整个天下都要震一震,你可知是谁?”

“谁?!”苏晋厉声。

六部堂官还是内阁辅臣?掌五寺还是掌都司?

跺一跺脚连天下都要跟着震的人她全都认识,她倒想知道究竟是谁。

姚县令“哼”了一声:“说出来怕吓死你!”说着,招呼衙差们:“动作快点,休在这儿磨蹭。”

覃照林原不想惹事,在边儿上看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了——小小县令,也敢当着他家苏大人的面放肆?

不过十多名衙差,他老覃还能打不过了?

当即啐了一口,上前像拎鸡崽一般拎起一名衙差的领口,正要往一旁扔,哪知江旧同忽然唤了一声:“苏公子,覃壮士,算了吧!”

他的脸色灰败,神色十分焦急,像是很怕得罪姚县令似的。

“你们放心,老夫保证,等姚县令问完话,老夫……一定请姚县令将四个娃娃,虎子爹,还有阿香姑娘平安送回来。”

昨夜说报官时,苏晋已觉察出江旧同的异样,眼下看他的神情,竟像有什么把柄握在姚县令手中?

苏晋直觉此事不简单。

“照林。”她唤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没了苏晋阻止,其余的镇民虽焦急,哪敢妨碍县官办事,不过片刻,江旧同一行人连并着四个孩子就被带走了。

官差绕过桑田,渐望不见,四周几个镇民还有江家的护院与老管家一下围上来,说:“晁先生,您读书多,您这回可要想主意救救江老爷啊!”

其实他们方才都看出来了,晁先生身旁的这位苏公子,或许才是更有主意的那个。

可是,这毕竟是翠微镇的事,不好牵连外人。

苏晋也问:“云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县令带走江旧同,绝不是因为四个娃娃失踪,这只是他的借口,江旧同,或者翠微镇本身,大约早与这个姚县令有过节。

“还是老朽来说吧。”这时,一个须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叟慢慢排众而出。

他是翠微镇上年纪最大的,人唤一声吴叟。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二十年前,有一位十分了不得的人物带着小孙女在翠微山的东竹林外隐居。”

苏晋一听这话,浑身一凛。

“后来也不知怎么,这人像是犯了事,被朝廷追杀。他死了后,翠微山就被朝廷封禁了。”

“咱们这翠微镇上,本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一朝被赶下了山,日子过得十分清苦,过了好几年挖草根,吃树皮的日子吧,反正官府也不管。”

“直到后来,江老爷带着一家老小从江南回来了。江家一家都是大善人,在江南做了几年蚕丝生意,挣了些钱财,原只说回家乡看一看,谁知家乡竟成了这副样子,就没走,说要带着镇民一起过好日子。”

“江老爷说耕田不如种桑养蚕,去买了桑种和蚕宝宝,分给各家户,又一起开垦荒田。因为蜀中种桑养蚕的少,江老爷又去买了织布机,等春蚕吐丝了,便织成丝布,连着多余的桑叶,拿去平川县或锦州府卖,赚来的银钱就各家户分,江家人占三成,我们余下的分七成,但饶是七成,也足以让镇上的镇民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平平顺顺的日子过了好些年,一直到永济二年,朝廷施行了一个什么新政,屯……屯什么来着?我们才遭了殃。”

“屯田制。”苏晋道。

这其实不算彻彻底底的新政,魏晋时有,景元年间也有。

所谓屯田,简单来说,就是鼓励百姓与兵将开垦未耕种的荒田,分为军屯,民屯,时而还有商屯。

军屯,即戍边将士在无战事,单纯防守时,分一部分人来进行农作,缓解户部压力。

而民屯,则需要朝廷组织流民,囚犯,或者平民去开垦荒田;亦或将人从人多地少的地方,转移去地广人稀的地方进行耕作。

这种分地组织,或大规模迁移,需要朝廷花费许多心力,其中涉及问题不计其数,譬如新民的安置,迁移会否造成原生产力下降,官民矛盾等等。

因此若无魄力,无恒心,反会造成重重弊端。

景元年间的屯田,因六部之间协作问题,地方监察不力,地方官府压榨,以及岭南等地连年的天灾,利弊两抵,算无功也无过。

但永济年间的屯田不一样。

这个新的屯田制度,其实是柳朝明与沈奚合力亲手制定,朱昱深大力推行的,非但将新民的安置细化,还最大程度避免了对原富庶之地,商民利益的伤害。颁布的三年来,可谓效果显著,不仅保证了边疆驻地军饷的供给,还为朝廷增收近一倍税粮,短短三年,就解决了国库空虚的问题。

苏晋与柳昀青樾共事多年,太清楚他们对待公务的态度,果决、有魄力、持之以恒,不做好不罢休,新的屯田制既是他二人拟定的,不大可能出大篓子的。

想到这里,满腹疑窦丛生。

“朝廷颁了新政后,好像是去年,姚县令突然拿着朝廷的公文来咱们这儿,非说这里的桑田是朝廷的,要咱们日后……把赚来的银钱,分给官府八成。”

苏晋一愣,看向晁清:“有这回事?”

可不等晁清答,她一下又明白过来了。

屯田制下,朝廷分给军民开垦的荒地是属于官府的,收获的粮食与官府五五分成,这其实无可厚非。

但翠微镇的情况特殊,他们耕种的桑田,原本一片无主的荒林,伐了木来种桑养蚕,但说到底,这片无主的田,究竟算谁的?算翠微镇镇民的,还是官府的?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一个人捡到了一只小鸡,辛辛苦苦把它养大,它长大后十分争气,一天下十个蛋,让他发了大财。这时候,朝廷忽然颁布了一道政策,命官府给贫户新民每人分一只鸡,鸡一天下两个蛋,民一个,朝廷一个,既造福民生,又为朝廷增收。

于是当地的官府就拿着这道政策找这个人来了,说你这只鸡既然是捡来的,就是属于朝廷的,应该依照政策,应该把鸡蛋分给朝廷一半,另外,因为你这只鸡是异品,下得蛋太多,所以我们官府要拿八个,你只能留两个。

说白了,这就是钻新政的空子。

苏晋问:“你们自种桑田来,可有短过朝廷的税?”

“没有,从来没有。”吴叟道。

“交了多少年?超过十五年了吗?”

吴叟掰着手指头数,半晌,一拍脑袋:“记不大清了,这事都是江老爷操心的,要问过他。”又道,“其实之前姚县令已来找过几回了,每回都气势汹汹,朝廷的事咱们都不太懂,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违反了新政,苏公子,您不知道,年关刚过那会儿,姚县令就来过一趟,说过阵子,他与府尹大人要跟着钦差大人一齐进京拜见什么国公爷与首辅大人,让咱们紧着在三月前,将新政这三年短官府的银钱的还了,可咱们就算凑,哪凑得出三年的银子呢?”

三月前?可今日已是二月初十了。

难怪这姓姚的县令无论如何都要将江旧同带走,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晁清看着苏晋,有些担忧:“苏榭,你想管此事?”

他没告诉她,其实去年中这事一闹出来,他就给京里写过信,谁知石沉大海。

苏晋知道自己不宜管太多,可这翠微镇上的镇民,到底是受阿翁与她的牵连才下了翠微山,几年苦日子熬过来,好不容易出了头,竟然遇到这样狼心狗肺的官府。

她是做过御史,做过刑部尚书的人,眼中容不下这样的砂子。

一旁的吴叟也劝:“苏公子,咱们是信得过您,才与您说一说,并没有请您帮忙的意思。再说您一个书生,能帮得上什么呢?若惹急了姚县令,牵连了您才是罪过。您是不知,姚县令顶头上那位,当真是京里的大官,听说就连咱们锦州府的府尹进京了,也只有万幸才能见上一面,惹不起的。”

覃照林问:“公子,咋说?”

苏晋看他一脸“是在这儿揍人还是上京里揍人去”的模样,沉吟一番,坐下来:“让我想个辙。”

朱南羡在梳香与云熙的宅院外等了一整日都没瞧见人,一直到日头偏西,才见江玥儿带着几个江家的下人找来。

“南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江玥儿问,又道,“南公子,出事了。”

朱南羡没答她头一句话,只问:“什么事?”

江玥儿将今早的事端一五一十道来,然后说:“晁先生与那位苏公子说会帮忙想法子,可这姚县令已不是头一回找阿爹麻烦了,玥儿实在有些担心。”

她抬起头,目色盈盈地看着朱南羡:“南公子,您能带玥儿去县衙见阿爹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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