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端起白粥慢慢喝,刚喝了几口,门就被推开。

他倒也不必睁眼费力端详,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者何人。

入夜清寒,晏无师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在桌旁坐下。

“这一路上你素来好打发,清粥小菜足矣,这猫耳朵和酱牛肉,莫非是给我准备的?”

沈峤笑了笑,并不答话,他的确是估摸着晏无师也许快要回来了,就顺便多叫了两样。

晏无师戏谑道:“你我萍水相逢,似敌似友,你尚且能在小节上如此体恤,从前对你那位郁师弟,怕只有更加体贴温柔的份罢?”

沈峤放下碗苦笑:“哪壶不开提哪壶,晏宗主可真是善于揭人伤疤啊!”

晏无师:“我还当你铜墙铁壁,无知无觉,无论被人如何背叛,都还能一如既往呢!”

沈峤知他又要说那一套人性本恶论,索性闭上嘴不再开口。

谁知晏无师却似乎从他为自己准备夜宵的细节中发现乐趣,话锋一转,笑吟吟道:“阿峤如此温柔体贴,若是将来找到心上人,岂非更加关怀备至,谁若是有幸被你喜欢上,怕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沈峤被他那一句阿峤雷得遍体酥麻,忍不住道:“晏宗主勿要玩笑,我自入道门,就立志终身不娶。”

晏无师轻笑一声,伸手去抚他的鬓发:“你们道门不是有道侣的说法么,既结为道侣,就不必在乎那些俗世礼节了罢,反正你现在也没法回玄都山了,倒不如随我回浣月宗,你若不愿当我的弟子,我就给你别的名分啊!”

沈峤听得毛发悚然,脸色都微微变了。

鉴于此人想一出是一出,浑然不顾世俗礼法,行事又常常不在世人预料之中,沈峤也摸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蹙眉道:“晏宗主厚爱……”

厚爱二字一出,旁边晏无师嗤的一声笑,沈峤立时闭上嘴。

晏无师终是忍不住,直接哈哈大笑,笑至后来,竟是抚着肚子倒在桌旁,毫不留情地调侃:“饱腹发笑,犹如加餐,有阿峤佐料,真是令人消受不了啊!”

话已至此,沈峤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他紧紧抿着唇,闭目养神,无论对方再说什么,竟是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第27章

郢州至长安的距离不短,几乎相当于纵穿半个北周的距离,但以晏无师的轻功,若想要在两天内抵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打从收到晏无师的传信之后,大弟子边沿梅就赶紧命人打理师尊在京城的府邸,以便晏无师抵京便可立时住进去。

晏无师在朝廷没有实职,只因周帝倚重,所以挂了个太子少师的职衔,虽说此职“掌奉皇太子”,但皇太子宇文赟自有博学朝臣与东宫属官教导,不至于需要劳动晏无师。

为了表示重视,周帝还特地赐下宅第,以便晏无师在京时可以居住。

浣月宗不缺钱,晏无师在长安自有府邸,少师府反倒不常去,虽说婢仆陈设一应俱全,但久无主人,难免粗疏,这次晏无师指明要回少师府住,边沿梅这才急忙重新布置一番。

谁知等了好几天,都没等到师尊的人影,边沿梅有些奇怪,但以晏无师的本事,并不需要他过多担心,指不定对方只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只是这阵子周帝那边频频传召边沿梅进宫,屡屡询问其晏无师的行踪,希望能快些见到人,边沿梅这才几次派人在沿途驿馆等候,以便获知师尊何时能入京。

直到今日,三月初三女儿节,女子倾城而出,前往郊外踏青的日子,他方才收到洛州那边驿馆先行一步传来的消息,说是晏无师预计这两日便能到。

师尊到来,弟子自然要出迎,边沿梅特地将这几日的事情腾挪到一边,亲自出城去等,不过不巧得很,今日因为女儿节的缘故,人特别多,不仅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出来踏青,那些大户人家乃至达官贵人的千金仕女,也都乘坐马车出城,加上奴仆如云,商旅往来,简直堪比上元灯节的场面了,人流涌动,接踵摩肩。

这种情况下,边沿梅就是武功再高也派不上用场,除非他想直接踩着人家的脑袋和马车顶盖跑过去,但这样无异也会招来不少麻烦,而且也未必就快上许多,所以他索性弃了马车步行。

随身侍从纪英跟了他不少年,边沿梅在京城时的起居基本都是由他打理,忠心耿耿,武功也不错,死活要求跟着,边沿梅想了想也同意了。

二人避开人群抄小巷走了远路,在城门那里仍旧被马车堵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出城。

城外三里处有个茶亭,因陈设简陋,没什么踏青的人在此驻留,但若有人入城,却正好能看个清楚,边沿梅进茶亭要了两杯茶,与纪英一道坐了等。

纪英脸上还带着忐忑:“郎君,我们会不会来晚一步,晏师已经入城了?”

边沿梅:“不会罢,我们来得早,且等一等也无妨。”

他见纪英捧着茶杯不喝茶,不由笑道:“你也不是头一回见师尊了,何须如此紧张,师尊又不会吃了你!”

纪英哭丧着脸:“小人上回因做事不周,受了晏师教训,只盼这回不要再被训了!”

边沿梅:“放心罢,若师尊发现你不是浣月宗门人,顶多就是被杀,不会被训的。”

纪英一愣:“郎君,小人听不懂您的话……”

边沿梅微微一笑:“你模仿纪英言行举动,的确功力不凡,连我都差点被瞒了过去,可惜你偏偏出了一个天大的漏洞。”

眼见露馅,“纪英”也不再流露出居于人下的那种恭谨:“还请指教。”

边沿梅:“纪英对师尊又敬又怕,惧怕还要居多,他是绝不会主动提出要跟我出城来迎接师尊的,你别处都学得十足,偏偏漏了这一点。”

“纪英”桀桀笑起来:“不愧是晏无师的大弟子,不过我本来也没想过要一直瞒着的!”

边沿梅没了笑容:“你是何人?纪英呢?”

“纪英”得意道:“以你的聪明,难道猜不出我是谁?若能猜出我是谁,又何必还问你家仆从的下落?大家都是老冤家了,怎么能相见不相识?”

边沿梅凝滞片刻,变了脸色:“合欢宗?你是霍西京?!”

霍西京的换脸术臭名昭著,被他剥下脸皮的人自然不可能还活着,纪英虽然有武功在身,但肯定是打不过霍西京的,上回沈峤陈恭遇见霍西京,若非被白茸中途打岔,他们也不可能逃得掉。

没人说得清楚霍西京的实际年龄,也许是三四十,也许是五六十,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换上一张新的面皮,而且专门挑年轻漂亮的人下手,这些年被他剥了面皮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是以无论正邪两道,提起霍西京,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当然合欢宗以魅术采补著称,名声本来就没好到哪里去,但像霍西京这样人人厌恶甚至恨之入骨的,也算是名声败坏到一定境界了。

霍西京哈哈笑道:“边老弟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说起来,咱们也算师出同源,这些年一直没机会见面,我还想好好找你叙一叙交情呢,可不是来找你打打杀杀的!”

边沿梅冷冷道:“纪英跟随我数年,你一出手就剥了他的脸皮,杀了他的性命,我若不为他报仇,今日就不姓边!”

霍西京没等他出手,便疾退数步:“边老弟别误会,我当日看中纪英这张脸皮时,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人,等脸皮剥了一半他才说,你看当时就算我罢手,他那张脸和小命也保不住了,倒不如便宜了我,反正有这张脸在,也能让你时时缅怀,我今日奉吾师之命,来拜见令师,正是有要事相商。”

他压根没把纪英这条人命放在眼里,原以为自己将桑景行的名头抬出来,边沿梅总要忌惮几分,谁知对方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边沿梅并指为刀朝霍西京划过来,真气犹如实质,森森寒气当头劈下。

霍西京差点就着了道,连退数十步方才有余地出手,但对方却紧追不舍,招招俱是凌厉迫人,小小茶亭瞬间成为战场,二人周遭桌椅悉数变为废墟,东家与客人吓得纷纷躲闪,不一会儿跑了个没影没踪。

同样是春水指法,晏无师带着不可一世的霸气,边沿梅则偏向凌厉,他将浣月宗的浣月刀法与指法相结合,无刀胜有刀,神如秋水荡漾,势若只手分山,血光开道,尸骨填川,四面八方,无一丝遗漏!

霍西京师从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桑景行,他本人又肯舍下脸皮巴结趋奉师父,还常给师父找些漂亮女子,算是桑景行跟前得脸的弟子,平素都是横着走的,否则以他成天剥人脸皮的恶行,早就被仇家抓去五马分尸了。

是以久而久之,他也自我感觉良好,并不将边沿梅放在眼里,心想晏无师这个大弟子负责打理浣月宗与北周朝廷的关系,平时又大多与那些朝廷官员打交道,身上甚至还有官位,镇日勤于用脑,疏于动手,武功未必多么出色。

谁知轻敌大意给自己招祸,他虽然一时半会不至于被挟制住,但想要占上风也不是那么容易。

边沿梅存心取他性命,并不因大家都是魔门出身而留情,只是霍西京的武功摆在那里,双方交手数百招,谁也奈何不了谁,边沿梅虽略占优势,却也仅止于此。

霍西京打得有些厌倦,正思忖要打还是要留,继续打的话,也许可以觑空暗算边沿梅,再以他来威胁晏无师就范,或者将其带回宗门交给师父,也算功劳一桩,不过大家出身魔门,谁都不是什么天真善良的主儿,想要暗算对方并不容易,霍西京打了半天也找不到这个机会。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淡淡一声:“这样的货色,你若都拿不下,也枉称我晏无师的弟子了。”

霍西京耳边顿如轰然炸开巨响,胸口猛地一震,差点呕出血来,他心头大骇,面容失色,再也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要溜!

正是这一刻的分心,让边沿梅看见了机会,一掌拍向霍西京的空门,后者啊的一声往后飞出,却在半空翻了个身,还想趁隙逃走!

谁知跃至半空的身体生生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就直接重重摔落在地上!

霍西京捂着胸口喘气,眼睁睁看着一名面容俊美的青袍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树下。

他身边还有一人,拄着竹杖,看似身体不大好。

毫无疑问,那个青袍人,肯定就是晏无师了。

霍西京对漂亮的人脸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一看见他身边的人,马上就认出对方是当日自己想取面皮却被白茸坏了好事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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