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离黄府不远,两人到那里时,一名身着管家服色的人正站在门口亲自待客,迎来送往。

对方见沈峤带着宇文诵前来,照例询问姓名,沈峤为免麻烦,便隐去真名:“在下山乔子,游方道人,听说黄公大寿,特来贺寿。”

来了空手未免失礼,他在路上买了点礼物,此时便由宇文诵双手奉上。

这点礼物并不被管家放在眼里,今日黄家多的是上门蹭吃蹭喝的人,但黄府家大业大,不在乎多这点人,只将人按身份分作几拨引到几处去,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座席,名士也有名士的座席。

黄府管家见多了各色人等,早已练就火眼金睛,见沈峤身后背着长条布囊,貌似武器,便多了两分小心:“敢问这位道长可是江湖中人?”

沈峤却摇摇头:“拳脚功夫只是粗通,算不上江湖中人。”

管家因他气度出色,自然也不敢将其归入寻常人等,又见宇文诵小小年纪,同样俊秀沉稳,当下便让人将他们引至名士所在的座席上。

沈峤与席间众人本不相识,但他性情温厚,待人可亲,旁人见他道士打扮,难免询问起道门典故,这一来二去,沈峤已与左右熟稔,也知晓这些人都是本城名士,在士林中有些名望,今日也是为了杜大家的月琴献艺而来,言语之间,很是推崇。

宾客还未来齐,主人家去了别处招呼客人,众人交头接耳,联络感情,氛围热烈却有些吵杂,宇文诵听左右谈论曲艺,一脸认真,沈峤不经意抬头,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熟悉得他忍不住咦了一声。

第87章

沈峤看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法镜宗宗主广陵散。

当年日月宗三宗分裂,法镜宗远走吐谷浑经营,但现在天下纷乱,广陵散屡次插手中原武林,还参与围剿晏无师,为的也是日后能分一杯羹,当日晏无师“身死”的消息一经传出,法镜宗的势力立马往东延伸,迅速拔起浣月宗在周朝靠近吐谷浑边境的几处势力,顺便巩固自己的根基。

真正说起来,沈峤与这位法镜宗宗主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但对方身份特殊,身为一宗之主,难免引人关注,只不过对方很少在江湖上露面,周遭也没什么人认出他的身份,对方广袖长袍从廊柱下飘然而过,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游园客人。

沈峤嘱咐宇文诵安坐此地不要乱走,便起身朝广陵散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看似闲庭信步,实则缩地成寸,如行于云端,却飘逸出尘,不留半点痕迹,路过他身旁的黄府婢女只觉有人,等她回头的时候,沈峤却早已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唯有将玄都山轻功“天阔虹影”练至出神入化的人,才能使出这样惊艳的境界。

殊不知广陵散看着像在随意闲逛,脚下脚程也很快,沈峤拐了个弯,前方赫然出现三个方向,一条走廊通往中庭,一条碎石子路作为园中景观,还有一条通往后院池塘,黄家在汝南占地颇大,此处前方假山环绕,挡住视线,广陵散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就很难判断他是走了哪一条路。

沈峤站定沉吟片刻,却放弃了中间那条最有可能找到广陵散的路,选择了最后面那条。

黄家为本地豪富,这座园子依附住宅隔壁,本来就是用来供主人家招待客人的,照理无处去不得,不过园中或许还有主人家招待住下的客人,所以一般人也不会往后院方向闯。

沈峤循着池塘方向走了片刻,本就已经将脚步气息放至最轻,忽然听见前方隐隐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人的声音更是令他心头重重一下,如遭重击,登时连气息也紊乱片刻。

虽然只有片刻,武功寻常的人甚至根本不会察觉其中微妙变化,但对于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每到一个环境,都会感应周围气机,甚至调动内息与之互相牵动,稍有出入,立时便能感觉不妥。

一片叶子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却从前方破空疾射而来,来势飞快,却无声无息,武功稍弱一点的,估计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着了道,幸而对方似乎也没想在黄家要人性命,仅仅是掠向沈峤鬓边,显然意在警告。

若是府中下人或者一般江湖人,定会下意识先惊呼一声,然后闪身躲避,又或者自知技不如人赶紧落荒而逃,总之一定会发出动静。

广陵散自忖今日区区黄家寿宴,来的江湖人武功也只是平平,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然而他这一片叶子飞出去,却如石沉大海,一丁点声响都没发出来,这就有些奇怪了。

他不禁一凛,心想难道此地卧虎藏龙,竟还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宗师级高手出现?

“不知是哪位尊驾光临此地,却不知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广陵散朗声道,一边缓步走出,视线没了假山的遮蔽,站在假山后面的人也随之映入眼帘。

“视”字刚刚落音,他的神色便换作讶异,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也已足够。

“原来是沈道长。”上回不欢而散,这次再见,广陵散却依旧展露笑容,若无其事。

但沈峤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而在他旁边的人身上。

站在广陵散旁边的,是晏无师。

对方负手而立,双鬓星白,容光如玉,唇角一抹淡笑,霸气尽显,一如两人初见。

哪怕落魄之时,沈峤也从没见过他露出倾颓之色,可见其人自负自信,本来如此。

从他引开桑景行,二人在破庙分手,沈峤独自去了长安,加上中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至今四月有余。

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武道中人而言,若能得悟,一朝一夕已经足够,如果没有寸进,那就是花上几年几十年也无用。

晏无师本就是练武奇才,《朱阳策》无得其三,其中就包括与魔门有关的那一卷,先前他就跟沈峤说过,自己已经有了修补魔心破绽的方法,四个月后完好如初再度出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问题在于,那一夜他的武功还未悉数恢复,到底是如何从桑景行手中脱险的?

广陵散明明参与了五大高手围杀,甚至还在其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可谓是直接造成晏无师破绽加剧,最终败北的罪魁祸首,晏无师如何又会与他在一起?

而且看情形两人言笑晏晏,还颇为和睦的样子,并不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

沈峤心中疑窦重重,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先问晏无师是否无恙的好,还是先应付广陵散再说。

广陵散见状一笑:“看来沈道长对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很是疑惑啊?”

沈峤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方才一瞬间竟因晏无师出现,险些心神大乱,动摇道心,正好借这句话平静心绪,然后道:“黄家寿宴既是人人来得,广宗主自然也来得,贫道又非此间主人,自然无权过问,只不知晏宗主为何又会在这里?”

广陵散望向晏无师,笑吟吟道:“晏宗主是不是该向沈道长解释解释?”

出于意料,晏无师微微一哂:“此人是谁,难道本座必须认识?”

犹如一盆雪水当头浇下,沈峤内心霎时冰冷无比。

他仔细端详,发现对方不仅神情陌生,连眼底也一片疏离,别说毫无久别喜悦,连半点故人重逢的熟悉感都没有。

破庙之中,那个笑叹着说出“傻阿峤”的人仿佛还在眼前,那句话仿佛还在耳边。

自半步峰下起,两人的命运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系在一起。

若说晏无师最开始救了沈峤,沈峤之后也几度以性命相护,将他从生死边缘拉回来,而晏无师心存利用,对沈峤毫无情分可言,甚至亲自动手将他送入火坑,令沈峤差点遭遇灭顶之灾,细论起来,反该是晏无师多亏欠一些,但人心世事本无法像做生意那样分毫锱铢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几番纠缠,恩怨早已掰扯不清。

直到破庙里,晏无师将他安置在佛像之中,却独自前去引开桑景行。

一切似乎有了改变。

但眼下,他遍寻不至的人却忽然出现在眼前,还跟仇敌搅和到一块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句话在沈峤心底响了数遍,他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重伤醒来之后走火入魔的情形,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晏无师只怕旧伤未愈,再度性情大变,因而忘记前尘,而广陵散正好在此时趁虚而入,也不知说了什么,令晏无师相信于他。

骤逢变故,如今的沈峤也能很快冷静下来思索应对之策了。

“晏宗主好差的记性,竟连救命恩人也忘了不成?”沈峤道。

“救命恩人?”晏无师的声音充满戏谑,“本座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敢自居本座的救命恩人!”

说话之际,他的身形已经飘了出去,五指迅若闪电抓向沈峤。

练武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俱可体现武功高低,晏无师并未低估沈峤,这一掌出去,他用上了起码六七成的功力,即便对方与他功力相当,也会被逼得不得不拔剑相向。

但沈峤早有准备,他不愿当着广陵散的面与晏无师交手,更何况这还是别人家里,当即便后退数尺,又轻飘飘从假山后面绕了出来,身形袅袅无踪,真如无根飘萍一般,这份轻功一使出来,不单晏无师面露微微意外,连广陵散也禁不住叫了一声好。

“沈道长这轻功,恐怕当今天下已少有人能及了罢?天阔虹影,矫矫不群,玄都山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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