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从康熙南巡到回京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 京中风向一下子便转了。

从前康熙看着太子哪哪儿都好的时候,经常会有地方官员呈上拍康熙马屁和赞扬太子的折子,而今索额图和太子栽了跟头后, 康熙的案头摆得又全是弹劾索额图的折子。

不得不说,当皇帝就是有这个好处, 哪怕他只是透了点儿风出来,底下那些人也会顺风而动, 想办法让皇上每件事做得师出有名。

索额图盼着自己早早归西好叫太子上位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于太子一党的那些心思和小算盘,康熙心里头门儿清。

若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想象也就罢了, 可如今索额图已经不是只是盼着了, 而是实施了不少行动, 只不过自觉筹划不足尚未动手。

康熙不知道太子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跟索额图一样,也盼着自己能够早早去了,好把大位让给了他……

康熙瞬间否定了自己这个念头,胤礽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是不会这般无君无父的。这一切都是索额图不好,只顾着自己那点儿私利, 把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 教唆天家父子不和。

不管怎么说, 索额图是不能留了。

再留他下去, 他和太子反目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若是他真的下狠手处置了索额图,太子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康熙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将梁九功换上来的新茶一饮而尽。

魏珠从殿外走进来,似乎有什么很叫他为难的话要说。

康熙看了魏珠一眼, 示意有话快讲。

正好他看折子看得有些累了,需要换换心情。

魏珠道:“万岁,白答应过来了,说是带来了亲手做的冰糖核桃和豆沙苹果,想给万岁尝尝。”

白答应是康熙这次去江南时候带回来的,刚刚入宫的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见万岁宠着自己,就觉得自己特殊,跟旁人不同。

满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这个时辰过来送点心的,就她能耐,这时候跑过来。

她的请见对于魏珠几个来说反而是难事。

这不报吧,毕竟白答应正当宠,没准儿哪天就给万岁吹个枕边风,皇上要哄这美人开心,他们几个自然是头一个要遭殃的。

这报了吧,基本上是无用功,大概率是见不上的,如果惹得万岁心烦便更是得不偿失了。

康熙这时才想起来,昨晚召白答应侍寝的时候,白答应清唱了一首《采莲曲》,康熙觉得不错,捧场说明儿再唱给朕听。

他当时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白氏竟然还当真了。

白答应的歌声和她带的这两道点心一样,甜腻腻的,在夜间床畔增添几分情调正好,大白天的刚用了早膳,康熙自然便有些吃不下了。

果不其然,魏珠接下来便听万岁道:“叫她回去罢,朕这会子没空见她。”

魏珠应了下来,转身去给白答应回话。

康熙又批了驻外的一二品大员上的几封请安折子后,觉得实在有些乏了,不想再案牍劳形,却又不想召嫔妃过来消遣。

他想起前儿听定嫔说过,十二阿哥交了升平署一个新剧本过去,说是之前写《桃花扇》的孔尚任作的,正在排演中。

康熙转头对着梁九功问道:“朕记着……今儿仿佛是初十?”

“是。”梁九功应道,“万岁圣明,今儿正是初十。”

刚把白答应劝回宫的魏珠进殿来,一听梁九功这话便乐了。

今天是初几就是初几,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皇上说今天是初十怎么也成圣明了?

梁大总管这拍马屁的功夫可真是逐年增长啊!

康熙“嗯”了一声:“今儿是不是到了老十二和老五他们进宫请安的日子?”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魏珠内心的吐槽,梁九功这次只应了句“正是”,并没有再夸赞康熙圣明。

康熙起身:“走,去宁寿宫看看。”

今日的宁寿宫依然热闹。

殷陶捧着话本儿对太后道:“前儿孔尚任写了新的话本儿,孙儿已经叫升平署排演了,到时候就在宁寿宫演给皇祖母看。”

太后还记得孔尚任呢,她点了点头,对殷陶道:“那孔先生本子写得可真是不错,我记得那出李香君就很好看,跟一般的宫戏可大不一样。”

太后对于孔尚任的新戏还蛮期待的,今春里升平署排的新戏都不大好看,虽然几出戏文都有不同,但是来来回回就那点才子佳人的事儿,把角色掉个个儿套进去也完全不违和的那种,没什么新意,满满都是套路。

五爷坐在一旁捧着茶盏对着殷陶轻轻举了举。

殷陶回京之后,五爷曾经专门去拜访过他,话里话外都是他们明明是最好的兄弟,十二弟出京却不告诉他。

其实五爷是听说了殷陶为了四爷出京去曲阜的事不大舒坦,但是如果这样说了显得他有些酸,便避重就轻地这般说了。

殷陶为了安抚五爷,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并对他解释了一番。

这次出京也不光是为了帮四爷,更重要的是为了国家收债。其实不光是为了四哥,说白了,哪怕今天收债的是太子、三哥、五哥、七哥、十哥和十三弟,只要不是直郡王和八哥,他也一样会帮忙的。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虽然咸鱼,他不想掺和太多的党争,但还是盼着国家和百姓越来越好的。

因为这次事情比较着急,所以没有跟五哥辞行,还望五哥不要见怪。

五爷听了以后决定原谅十二弟了。

毕竟十二弟对四哥也没有太特殊,他不过是想帮皇阿玛收债,主要还是对皇阿玛的孝敬之心。

十二弟对自己一向真诚,是从来不会说谎的。十二弟他自己也说了,这次出京也不是单单为了四哥,主要还是为了国事。

况且马齐还是十二弟岳父呢,马齐都被收债这事儿难为成那样子了,十二弟这个女婿总不好在一旁干看着,什么也不做。

康熙来到宁寿宫后,听说升平署那边准备五天后过来宁寿宫排戏,也说了要过来看。

殷陶自然举双手欢迎。

就算康熙不来,殷陶也要想办法把他叫过来,如此一来,倒省了再去费一番功夫找康熙过来看戏的事情。

康熙也听说这戏是专门为了给户部收债造势用的,不光邀请了皇子们过来,还邀请了宗亲和几位素来倚重的议政大臣。

知道这本子是殷陶打底的人并不多,除了康熙、四爷就只有五爷了。

如殷陶所料,这出名为《升平调》的戏文果然甚得康熙喜欢。

剧中皇帝深情似海,同皇后之间的深厚情谊令人动容。皇帝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开创了一个新的盛世不说,就连生下的皇子们也都相互扶持,兄友弟恭,不似他的儿子们打作一团。

康熙觉得这出戏实在是对极了他的胃口,简直就是他梦想中的生活。

五爷坐在一旁,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出戏一定是十二弟念着他,特意嘱咐了孔尚任写的,剧中的二皇子就是活脱脱的他五爷本人。

真是没想到,原来他在十二弟心中形象这般美好善良,看得他都有些脸红心热。

不光是康熙和五爷,太子、三爷、七爷、八爷等人也都看住了,各自带入了角色,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就连看戏时候一向话多的直郡王都闭了嘴,再没提出什么异议来。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戏台子上,只有一个人例外。

马齐时时注意观察康熙脸色,发现了康熙对十二阿哥很是肯定。

十二阿哥坐在太后旁边讲戏,离着太后和康熙的座位也近,康熙时不时跟十二阿哥说上几句,不光是对一种对欣赏的儿子的亲近,更多的是对十二阿哥的肯定。

马齐觉得十二阿哥是潜力股,更加坚定了想要投资十二阿哥的念头。

康熙对于这场戏文给予了高度评价和肯定,不光进行了口头赞扬,还挥墨写了一则短短的影评。

孔尚任过来谢恩,颤抖着手接过影评,准备这就回家裱起来。

十二爷果然厉害,他说能叫自己风光回京,这才不过一个月时间便做到了,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之前的《桃花扇》花了三个月功夫火遍了全京城,这次的《升平调》殷陶希望更快、传播更广一些。

殷陶找托合齐雇佣了水军帮忙传播,顺便还请看过戏的五爷、七爷等自来水去酒楼、茶肆等地广泛传播。

这次活动经费由康熙和户部有情赞助,殷陶这出戏也是为了传播不是赚钱,所以演出不光有高端场,也有低端场,不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去看的戏园子能演出,很多小戏班也都在第一时间拿到了版权和剧本,可以随意出演。

这部结合时事又颇有家国情怀的戏剧很快就火遍了京城,甚至隐隐有了火遍几个临省的趋势。

百姓们也都听说了皇上收债的事情,甚至开始联系时事思考了起来。

戏文中的王公贵族都是为了建设国家主动捐款,令人佩服。可听说京城那些官员们自己借了国家的钱,户部都开始催债了,他们还是不打算还债——比如,郭络罗某某,瓜尔佳某某,钮祜禄某某某。

除了大皇子和二皇子外,孔尚任还在文中写了个小皇子。

这位小皇子有一副侠义心肠,扶危济困,能力超凡,更重要的是有一张倾倒众生的脸,所有女人和男人都为了他疯狂。

十四素来自我感觉很是良好,看完整出戏后,认为孔尚任是以他为原型写得这一出戏。

十四福晋也抽空看了戏,觉得十四这个想法很是匪夷所思。

十四是有扶危济困,还是能力超凡?借个债都要靠着额娘和兄长们补贴去还的人,跟这两个词语有什么沾边?

虽然十四长得很是不错,但十四福晋相由心生,一丁点儿也没看出十四的脸好到哪里去,如果这个小皇子有细节描写脸很大的话,十四福晋倒是能代入十四看进去。

面对十四福晋的不屑,十四也回以高冷的眼神。

他觉得福晋就是在嫉妒自己,嫉妒自己的才能,嫉妒自己的名声,嫉妒自己的受欢迎。

跟福晋谈不拢这事,舒舒觉罗氏怀着身孕没看那戏,也没什么好讨论的,十四便像剧中小皇子一样拿了折扇出门逛逛,去琉璃厂淘点儿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谁知就是这么巧,十四逛着逛着,便在一家古董店里碰上了最近风很大的孔尚任。

因为得了皇帝肯定的缘故,孔尚任这会子又恢复了几年前的风光,或者说是跟以前比更加风光了。

店老板见这两个同时进店忙笑着迎上来一番恭维,今儿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不光孔先生过来了,就连十四爷也赏光降临。

十四跟殷陶不一样,他行为比较夸张,做事也比较高调,腰上还系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黄带子。

孔尚任一看十四爷这番做派,长得又和十二爷有那么点儿像,便也大概猜测出这位爷的身份了。

十四拉着孔尚任坐下来聊天,顺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先生《升平调》中,那个年纪最小的皇子可有原型?”

孔尚任对着十四笑笑:“十四爷当真英明,连您也看出来那是十二爷了?”

这说明他人物塑造的很成功啊!

十四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是谁?”

孔尚任稍稍抬高了自己方才压低的声音:“是十二爷啊!”

十四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 =

十四和四爷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也算难兄难弟,就在十四受到重大打击的同时,跟前些时日相比顺风顺水的四爷过得也有些不顺了。

所有宗亲贵戚当中,太子才是欠银子最多的那一个,同时也是还款最慢最不配合的那一个。

四爷也算是太子的人,太子对四爷素来不错,四爷也一向敬重太子,但公是公,私是私,四爷分得清楚,这日过来毓庆宫中,为得也是想跟太子好好谈谈。

四爷是从户部冒着大太阳一路骑马进宫的,此时头上戴着帽子,热得有些冒烟,进了毓庆宫后感觉自己简直像是掉进了福窝。

太子今日殿内燃的正是殷陶之前送的那种百合香。

殷陶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一批早早燃尽了,今年年初随着皇阿玛去江南时候,太子又着人采购了一批带了回来。

四爷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但就是觉得好闻。

还有这道名为“金风玉露”的茶水,入口清甜,回味甘醇,是难得的上上之品。

如今不过四月下旬,太子这里便已经用上了冰,还有专人推着风扇给太子送冷气纳凉。

更兼这满室的富丽堂皇,比起皇阿玛的居所也不遑多让,就连这椅子的坐垫都是今年新上的极品苏绣,比乾清宫里更是柔软舒适。

早些年时候,朝廷并不似如今宽裕,内务府手头也紧,老爷子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好把最好的统统供应给太子。

太子从小便是锦衣玉食金娇玉贵地养大,气质也和他们这些普通皇子迥然不同,虽然并非刻意,但在举手投足之间总会带上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气质。

四爷突然对直郡王一直叫嚣的说法产生了共鸣——太子才是老爷子心尖上的宠儿,老爷子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太子跟前。

四爷报复性地一连喝了整整两大碗茶,又用了两片香瓜,这才缓缓对太子说明来意。

四爷倒也没有在太子这边绕太多弯子,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虚着翘着拐弯抹角反而叫人觉得态度不够真诚,容易滋生反感。

况且收债的摊子铺得这般的大,四爷相信,依着太子的性子,必然不会像他表面上显露出来的那般对于此事知之甚少。

太子听了四爷这话似乎并不意外,就连脸上神情都没有任何转变,对着四爷依然笑得和煦。

“真没想到,这次收债,皇阿玛倒是动真格的了。这几日孤在宫里,听了不少也看了不少,论起这办事的能力,老大比起你来又差得远了。咱们兄弟一场,这些年来一直处得不错,孤也不瞒你了,毓庆宫这边银钱上近来的确是有些紧,但既然老四你难得开一会口,孤会多想想法子,尽量把这笔款子还上便是。”

他借得钱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但并不全是用在了自己身上,更多的是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要那些钱只是借来使在自己身上也就算了,偏生大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一时更是难把钱给还起来。

况且他能用到的钱的地方,比表面上看到的要多上太多,如今索额图已被皇阿玛打压至此,他更是不可能和和气气地把钱给皇阿玛还回来。

即便要还,他也只能还了自己账面上的一部分,听老四的意思,他不光是想着叫自己还钱,甚至希望自己领头压着自己手下人还债……

那等于是自毁基石,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溃于一旦,他自是不会甘心的。

老四不是他,一向独善其身,尚未自成党派,自然不能体会到他的难处。

也许皇阿玛找了老四收债,就是看中了他这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和不会受任何人牵制的能耐。

平心而论,他的确做不到这一点。

即便太子态度再好,说得再是好听,四爷也从这次对话当中认清一个现实——太子不愿意还钱,至少不愿意还太多的钱。

面对着这样的太子,四爷也没有法子。

走出毓庆宫时,四爷还在想着今天和太子过招之事。

四爷一直觉得,相比老大的利己和老八的算计,太子算是一个不错的兄长,一个有能力的领导者,之前受了索额图等人的影响和小人蒙蔽,又因着皇阿玛的一些举动缺乏安全感,才会有之前那些不合理的举动。

但现在四爷发现,太子虽然人的确不错,但是在很多时候,还是会把个人和团体的利益为先,大局观念并没有那么强。

太子是一个好的小团体的领导者,如果将来上位,会处处以自己派系和追随者的利益为先,而不是把百姓利益放在第一位,在四爷眼里,这样的太子应该不是一个好皇帝。

四爷便卯足了劲儿跟太子干上了,准备对太子一党精准下手,收回欠着的银子。

毓庆宫里年初又换了一批人,这次四爷和太子的谈话也很快就传到了康熙的耳朵里。

康熙叹了口气,把四爷宣了过来,给他画了条线——不要对太子太过穷追猛打,只要太子肯还上三分之一便收手罢,不要太为难于他。

即便康熙肯定了四爷最近的工作和干劲儿,但皇阿玛这幅对太子纵容到底的态度,分明就跟太子的“人情至上”理论如出一辙,甚至叫四爷觉得更加难受。

毕竟皇阿玛是天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才真是关乎天下苍生,如此明晃晃的偏心太子,又怎能真正服众?

四爷只觉得像有棉花卡在嗓子里一般,从上到下堵得厉害。

既然康熙都愿意替太子把事情担下来,四爷也没什么好说的,又陪聊了几句话便告退出来。

此时正值辰时二刻,阳光正好。四爷抬头,看日光倾城而下,照在宫城的琉璃瓦上,熠熠生光。

正因为那琉璃瓦是乾清宫中最高的所在,所以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阻挡住它独享阳光。

四爷突然有些豁然开朗。

他为什么要总想要把希望寄托到皇阿玛和太子身上?

同为皇子,谁也不比谁差些什么,直郡王可以剑指储位,他又为何不可?

殷陶看着四爷独身一人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从远处快步迎了上来,笑着唤了四爷一声“四哥”。

太后想看《升平调》的原本戏文,殷陶便取了话本儿给太后送了过来,正要出宫之时恰巧碰上了四哥。

四爷看着殷陶的笑容立马高兴了起来,即便皇阿玛偏心,老大阴阳怪气,太子只顾着自己的当前利益不愿配合……但这也没有关系,至少他还有十二弟。

十二弟和太子等人不同,他虽然并不喜欢多言旁人是非,但四爷觉得,十二骨子里跟他一样,同样是黑白分明,见不得那些不义之事。

若是他能一朝上位,哪怕老八等人不愿配合于他也无妨,只有十二弟和十三弟的支持和陪伴,定能开创一个新的盛世。

殷陶走了过来和四爷并肩走在宫道上。

四哥明明还是那个四哥,但就是感觉和前几日又大有不同了。

前几日的四爷有些闷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束缚在身上,动一动都很是艰难。

不过短短的几天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已被打破,四爷也完全挣脱了那副枷锁,整个人变得明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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