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尘跟在修丽后边,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溜烟回了所长办公室。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人。修丽似乎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所长在哪儿呢?这个小戴,谎报军情……

话说完,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沈白尘,自知失态,让新来的小伙子看出自己惧所长几分,就手捂着鼻子,转移目标说:小沈,刚才这两下,还真把我的鼻子弄疼了,你给我看看鼻梁骨是不是断了。

沈白尘虽说下车伊始,凭常识也知道在看守所这种地方,有嫌犯自残自杀,管教们总归要摊上些麻烦,特别是主管领导。刚才修丽在现场的表现,让沈白尘刮目相看,心下明白这是人家在实践中历练的真功夫,年年月月,水滴石穿,不可等闲视之。再想想自己大而无当的架势,手忙脚乱的动作,真是一比招人笑。

沈白尘这个人有点自恋,但还分得清高低黑白,倘若遇到高手真人,该服气还是服气。听修丽这么说,又瞅瞅她那血里糊拉的鼻子,也着实想替她做点什么。赶快请她在沙发上仰头而坐,找了块干净毛巾,打算去伙房的冰箱里找点冰粒来做冷敷,殷勤得很。这一是为先前的轻视表示歉意,二来也想给自己往回找找,加点分儿。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一个看守进来报告修丽,张所带回来的新嫌犯,正在值班室等着收监体检,需要狱医到场。

修丽对沈白尘挥挥手道:小戴正在给陈山妹灌肠,你跟他过去,顶替一下。怎么检,查什么,老纪会告诉你,你只管听他指挥,不要自作主张。

沈白尘听修丽说到老纪,猜想就是刚才他从窗户缝里看魏宣被收监,那位冲他喝问盘查的汉子,心里已无端有点怯场,又昕她嘱咐一切听老纪指挥,更觉得是在有意提醒自己小心伺候。

难不成这个老纪很强悍很难相处?沈白尘满脑子转着念头,起身就走。又听修丽在后边喊他:小沈,你就空着手去呀?你那一大堆行头呢!

沈白尘忽地一下红了脸,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老是踩不到点上。不敢正脸对着修丽,侧身取了行头,跟着来人去值班室,提前上岗。

沈白尘走进值班室,看见纪石凉正跟一个小老头僵持不下。两个人相对而立,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一黑一白,好像他俩打娘胎出来,长成这副模样,就专为跟对方抗衡来的。

只听纪石凉用非常克制的声音说:我会再把所有的问题问一遍,最后一遍。你可以继续坚持一问三不应,不过你得明白,你的所有表现都会记录在案。

再看那小老头,身着上等白绸唐装,脚踩青面滚边千层底布鞋,双目微闭,双腿稍屈,被铐住的双手叠在一起,护住丹田小腹,嘴唇轻轻颤动,好像在念什么经文咒语,并且完全沉浸其中。对纪石凉的警告听而不闻。

此情此景,在沈白尘看来是个乾坤颠倒的局面。小老头与其说是将入监仓的新嫌犯,不如说是清晨街头提笼架鸟、率众健身的老教头。而纪石凉与其说是查验正身的看守,不如说是武场上频频叫板,却得不到回应的擂主。

按照看守所的规定,当班管教提问新来的嫌犯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籍贯等,嫌犯必须一一回答,然后经过体检、编号、拍照等程序,再行人仓。眼下看来,这套程序在提问的环节,已经死机。

纪石凉两腮一边一块疙瘩肉,被对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镇定给激得上下跳动,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玩具青蛙,蹦跶蹦跶一刻不能停止。

熟悉纪石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的招牌表情,每当外部情况十分紧急,或者内心情绪十分愤怒的时候,他脸上的“小青蛙”就会不由自主地蹦跶。沈白尘第一次看见,心里给他下了一个医学诊断:面部神经应激综合征。

看见推门进来的是沈白尘,而不是戴汝妲,纪石凉有些不快。新来的狱医,连制服还没领,就迫不及待跑来上岗,这似乎很不对他的心思。他已经习惯了跟戴汝妲搭档,收拾新到的嫌犯中那些不听招呼的角色,相互默契到不用说话,甚至连眼色都无须动用,就能一明一暗搞得那些家伙服软认输。可是眼下,碰到这个特别棘手,所长又有言在先必须严守善待的嫌犯,正需要小戴跟他配合,再唱一出“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却钻出来这么个蒙头蒙脑的小白脸,咋能叫他不闹心。难道小戴为了早上的几句玩笑话,还真跟自己割席拆伙分道扬镳了?

老纪冷头冷面问道:怎么是你?小戴叫你来的?

沈白尘答日:是修副所长派我来的,戴管教正在女监……处理公务,抽不出身。

本来沈白尘准备说戴管教正在抢救自杀女犯,突然发现小老头的耳廓,像趴在洞口守候耗子的猫耳朵那样,轻轻地动了两下。他一下子判断出这个人貌似入定,其实不然。于是只笼而统之地说正在处理公务。

老话说:船到桥下自然直。人只要不呆不傻,都有审时度势、顺水推舟的潜能,何况沈白尘这等受过高等教育的精仔才俊。入了警察这行,起码知道自己的当然立场所在,不用教也会把嫌犯当做敌方来对待。纪石凉一听是这么回事,先把对小戴翻脸的担心放了下来,指着里边一张小桌子,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准备给嫌犯体检。

沈白尘觉得,自己得表现得像个接受任务的样子,举起手向老纪敬了个礼,朗声答道:是!沈白尘明白!敬礼的动作虽然标准,可他忘了现在还没穿上制服,礼敬得再漂亮,总归有些滑稽。

纪石凉见了,很生出些倚老卖老的自豪感,故作亲切地说:先干活吧!礼留着,等穿上警服再敬也来得及。

沈白尘听纪石凉这么说,已有几分恼火,偏又看见那老头小而尖的耳廓,再次像猫听耗子那样扯动了两下,知道那家伙心里定在窃笑。沈白尘的自尊心大受伤害,认为纪石凉当着嫌犯羞辱自己人,实在有失厚道。这当口,忽然想起修丽一切听老纪指挥的告诫,深知眼下千万不能跟这个江湖上的老麻雀计较。

纪石凉压根儿没有注意,沈白尘放下敬礼的手时,上门牙重重地咬了咬下嘴唇。跟纪石凉腮帮子上的“小青蛙”一样,咬嘴唇是沈白尘表示情绪的标志性动作,凡是有了愤慨、反对、发狠这类负面的心情,沈白尘都会咬嘴唇。在老纪眼中,小沈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根本不值得他注意。等他日后领教了这个毛孩子死缠烂打的作风,才后悔当初不该无视他的感受。

安顿了沈白尘,纪石凉对小老头说:按规定,验明正身这道手续,必须一问一答。今天既然你非要装聋作哑,撬口不开,我就替你答了。不过我得告诉你,答不答由你,产生的后果就由不得你了,也就是说一切后果白负。

说完老纪停顿几秒,等待对方反应。不出所料,小老头的姿态依然如故,连耳廓也没再动弹一下。

纪石凉于是自问自答道:

姓名?万金贵。

性别?男。

年龄?六十二周岁。

民族?汉。

婚姻状况?已婚。

政治面貌?中共党员。

家庭住址?小尾巴村八街八巷八号大院。

职业?乡镇干部。

职务?小尾巴村村长、中共小尾巴村委员会书记、小尾巴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沈白尘没想到,第一次参与的接收嫌犯环节,跟工作条例的要求相去如此之远。纪石凉自问自答,小老头不理不睬,仅有一次将耳廓扯动了两下,因为老纪念到“中共党员”的时候,打了一个磕巴。

沈白尘隔窗偷看魏宣收监,被纪石凉一声断喝,已让他初步领教了这个人的强悍。见面第一印象,老纪腮帮子上的“小青蛙”,跳得沈白尘心里直打鼓,又兼礼没敬对,被他奚落一番,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可是现在,面对以不变应万变的干巴小老头,这个咄咄逼人的家伙竟然完全束手无策,又让小沈大失所望。你强你冲着他去呀,你要是让这个老东西开口说话,我才服了你!

沈白尘正在气呼呼胡思乱想,听见老纪吆喝自己:现在给嫌犯万金贵体检!

怨归怨,气归气,沈白尘不敢有丝毫怠慢。老纪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慑人的威严,除非像小老头这样的老江湖,哪个嫌犯听了还不得一哆嗦?

体检的前期项目一切正常,小老头虽然两眼半闭似睡似醒,动作上还算配合。眼看沈白尘上岗后的首次任务就要顺利完成,却在生殖器检查那一项,突然节外生枝。

沈白尘用公事公办的口气下达口令:脱了裤子!

小老头一刻也没迟疑,哗地就把身上的丝绸便裤垮到脚脖子上。

从后边看过肛门,没什么问题,沈白尘转到前边,打算马马虎虎再看上一眼,就此了事。

说实在话,这么近的距离,仔细去探看一个男人的私处,沈白尘还真有点不好意思。难为前任黄花闺女戴汝妲,每逢此时如何应付?

沈白尘转到前边,往小老头胯下一看,顿时瞠目结舌,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老纪见状问:怎么回事?

沈白尘结结巴巴说:这个人没有……没有外生殖器。

纪石凉说:没有?怎么可能!就算是个太监也得去了鸡蛋,留着黄瓜呀,不然还不得叫尿憋死。

沈白尘说:真的,真的没有……

这个意外叫纪石凉大为兴奋,正愁找不着茬修理这个老东西,这个茬却在裤裆里掖着。于是他慢慢走过来,用戏弄的声调说:莫非是个母的?那咱们可得好好查一查,万一送错了监区,再出个强奸案什么的,你我还不得受处分?

第一次上手剃头,就碰到个癞痢,沈白尘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纪走到近前,换上一本正经的口吻吩咐小沈道:拿个手电简来,看看清楚,别的不说,公的母的还是要弄明白,咱们这儿从来严格按性别圈养,不得有误。他脸上的“小青蛙”已经不再蹦跶了,看样子心境大为好转。

小沈拿了手电,对准小老头的裆部直直照过去。老纪很夸张地把脑袋凑近,拿了根棉签朝那要害部位戳了戳,说:哟嗬,还真的不凸不凹啥也没有呀!这就不好办了。

老纪说着,扔了手里的棉签,示意小沈关了电筒,继续说:你瞧这看守所,只有男监女监,现在来了个二尾子,不阴不阳,咱们往哪边送呀?

老纪边说边踱步,走到小老头跟前,对准他眯缝的眼睛,足足看了一分钟。小沈在一旁看得清楚,小老头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抖动了几下。

老纪当然比小沈看得清楚。他回过脸对小沈眨了眨眼,说:看来这事儿得报告所长,今晚上先弄间办公室,开辟临时阴阳仓,等明天送到市医院去做个染色体鉴定,弄清公母再收监。

老纪那眼一眨,小沈就猜到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破绽,只不过嘴巴还没过够瘾,不想把底牌亮得太快。

老纪掏出烟,叼一根在嘴里,又把烟盒伸到小沈跟前。见小沈摆手表示不会,就自顾自点燃了烟卷,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一时间,小老头的脸被笼罩在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

老纪靠在桌边,半个屁股放在桌面上,慢悠悠跟沈白尘扯起了闲篇:小沈,你练过功没有?

沈白尘莫名其妙直摇头,这么棘手的一个问题还没解决,老纪怎么还有心思摆龙门阵?

老纪又说:什么功都没练过?那我得给你启启蒙。今天时间仓促,先简单给你讲点常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没练过功,也读过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吧?

沈白尘点着头,心里想:这家伙今天没有吃错药吧?

老纪吐了一串烟圈,接着说:铁布衫、金钟罩这些功法,你听说过没有?听说过就好办。这样的功法,练来练去为的啥,就是要练得全身刀枪不入。只可惜这么高超的功法,还是留有破绽,那就是裆下的命根子。遇到高手,知道你已经练得了铁布衫、金钟罩,南拳北腿都奈何不得.肯定会来掏你的裆,只要裆下被掏,你立马衫除罩落,全线败溃……

老纪满口武侠行话,说得头头是道,像个挂了头牌的说书人呢。

沈白尘听着听着,已经听出点道道儿,忙尖起眼睛,盯住小老头的耳朵,但见那双尖尖的耳廓,上上下下飞快地抽动,已经失了节律。

老纪说到这儿,一根烟已经抽完。他把烟头一扔,走到小老头身后,接着说:所以功夫更高的人,就会再练一种缩裆功,把小老弟练得缩进肚子里,任他再厉害的拳脚,也掏不到你的裆了……

大凡练功的人,最怕有人往自己身后站,尤其是交手过招的时候。老纪往小老头身后一站,那个一直桩子铁稳气息和顺的老头,身子就晃了几晃,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场,冲击了他的身体。

说时迟,那时快,老纪双拳半握,十个指头的骨节发出咯咯脆响,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朝小老头背上一个穴位,着力一点。老头大叫一声,一个趔趄,靠

着多年的功夫,勉强站稳,但已是意念大乱.败局难回。

老纪甩甩手,得意地对沈白尘说:再拿手电来,考察嫌犯性别。

小沈看得目瞪口呆,迟疑地拿起电筒,一照,只见一个男人的外生殖器,在强光下一点点伸了出来,尺寸小点,形状颜色一切正常。

老纪喘口气,正色对小老头说:万金贵,初来乍到,你的表现实在太坏。装聋作哑于前,作弄管教于后,现在都给你一一记录在案。我正告你,进得仓去,最好老实一点,不然别怨老纪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这边厢老纪说书说得刹不住车,那边厢小沈听看得敬意油然而生。再看那小老头,站在那儿都有点晃晃悠悠了。

老纪对小沈说:看在他年龄大了,这一穴点下去,也得伤些元气,你帮他提上裤子,拎上行李,送到一号仓去。

小沈听命,等小老头编了号,拍了照,带着他进了铁栅栏。

老纪目送万金贵飘飘忽忽的背影,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呸,想把爷爷当猴儿耍,你的功夫还没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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