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尘按通知规定的时间走进会议室,发现里边只有两个人,所长张不鸣和老看守于笑言。还有一只狗,不是新上岗的细虎,而是已经退役的黑狼。

看见沈白尘,张不鸣非常热情地起身来迎,握着他的手可劲摇着说:小沈?你好啊……昨天就知道你来了,刚出差回来事多,还没来得及去看你……生活都安排好了吧?咱们这儿条件艰苦,比不上市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别客气……像咱们这样的基层单位,能够及时补充你这样的新鲜血液,真是求之不得,有幸有幸……

沈白尘被超长时间的握手弄得有点尴尬,他已经听说张不鸣是个平易近人的所长,但对他平易近人的程度,还是估计不足,除了机械地回答是是是,别的话也说不上来。

于笑言在一边看着,也跟着点头打招呼,可能是因为黑狼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他的情绪好了许多。

大约比预定时间超过了五六分钟,管教们方才陆续到场,张不鸣不愠不火,咧嘴跟这个那个笑着打招呼,态度比被招呼的部下们还要殷勤十分。沈白尘暗中寻思,要是碰到紧急情况,这样的首长如何能够保证手下令行禁止?

会议室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不鸣喝了口茶,正色说:先通报一下新嫌犯的情况。昨天来人当中,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魏宣,他的案子在被拘前已经被媒体爆炒过,现在还被记者紧盯不舍,所以大家要注意,不能让他随便接触人,随便说话。另一个是万金贵,这个人身份特殊,案情特别复杂,涉及的关系极其广泛,上上下下都很敏感,得特别看住喽。此人年岁大了,身子骨看着也很单薄,生活上多关照。

老纪不吭声,用笔在本子上画小人。

戴汝妲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指甲锉专心锉指甲,看样子打算把形状整理好,为上指甲油做准备。

于笑言呢,找了张纸巾,用茶水蘸湿了,给黑狼清理眼屎,完了又把它的两个耳朵眼儿擦了又擦,还一边跟它说话:瞧瞧你,脏成啥样了?

修丽一脸的官司。所长外出期间,在她治下出现嫌犯自杀事故,虽然没造成严重后果,她还是觉得很没面子。

其他人好像也都在各行其是,整个会场松松散散。沈白尘手上拿着笔,没有东西可记,就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练开了硬笔书法,用正楷小字一遍遍写着同一句话:这所长是个软婆婆。

“软婆婆”根本不在乎部下的表现,和颜悦色地说:老纪,过些天上边会派专人来办理万金贵的案子,你负责来盯这事,行不?

纪石凉手里的活没停下,嘴上应道:行,所长发了话,还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头里,这儿不是小尾巴村,他万金贵得给我放老实点,要是再给我搞那些花招子,小心我废了他半边功。

张不鸣一听这话,有点不放心了,说:我说纪老二,你可别给我没事惹事啊,要收拾他上边有人,他不过是在咱们这儿寄存几天而已,用不着你操他的心。

纪石凉顶撞道:上边有人,又是上边有人。我倒是想知道,你说的这上边的人,到底是收拾他的,还是庇护他的?不用咱操心,就把他关到上边去,别在这儿装神弄鬼。他要是碍着我的眼了,我才不管他上边有人没人,一切按咱看守所的规矩办。

张不鸣看到纪石凉情绪真的挺大,不像是开玩笑,愈发不放心,就收回成命道:算了算了,万金贵的事就不劳烦您的大驾了,还是归我处理,省得你越帮越忙。什么叫咱看守所的规矩?到了你手里,都成了你纪老二的规矩了。

纪石凉听了这话,反而很开心,说:啊,所长您老人家这么抬举我,老纪我受之有愧呀。您的意思是我另搞一套,我倒是想知道都表现在哪儿了。

这回戴汝妲又搭上话了,看表情一本正经,听起来仍然像插科打诨:关于另搞一套的问题,我得给老纪提点意见,你总是对冒犯你的嫌犯使绊子,也不管对方处在什么样的心理状况下。

张不鸣装作吃惊的样子问:怎么着?我外出期间,你又下绊子整人来的?

纪石凉大笑,并不回答所长的问题,只顾跟小戴戏说:哦,我知道了,你是指昨天入监的那个魏宣吧。那小子在银行柜员机上冒领劳动人民血汗钱几十万,问他一句他还歇斯底里大发作。其实我也没把他怎么着,就是给分配到了一号仓呗,这很正常。旦旦呀旦旦,我看你这思想意识问题大了,就知道心疼靓仔……

戴汝妲嗔道:去!又耍贫嘴!

眼看两个人又要打情骂俏,张不鸣赶忙喊了暂停:魏宣和万金贵的事情先说到这儿,一切按我说的办,大伙儿听明白了?

底下其他人三不六齐地回答:明白了。

张不鸣接着说:下边讨论内务,主要说说陈山妹自杀的事情。

说完张不鸣看看修丽的脸色,小心试探道:修副所长,要不你先介绍介绍情况?

修丽绷着脸,说:有什么可介绍的,这种事儿原先也不是没发生过。嫌犯想不开,不想活了,找路子寻短见呗。

纪石凉可不怕得罪修丽,说:女监管得太松了,不能因为她们是女人就碰不得,那里边有的主儿,人都敢杀!

修丽说:人都敢杀,也得看为什么。这回自杀的陈山妹,要不是丈夫连连施行家庭暴力,还想强奸她女儿,本本分分的一个农家妇女,她杀的哪门子人呢!

于笑言上次为了黑狼,得罪了修丽,想必是要往回找找,赶快出面替她说话:这事不能怪老修,女犯们本来就神经质,爱冲动,不好管。

戴汝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站到修丽一边,真心还是假意也不好判断:依我看,这事不光不能怪修副所长,还应该表扬她,要不是她有经验,抢救得力,陈山妹的事不知还得闹多大。说不定到年底,咱们全所的奖金都得为这事儿泡了汤呢。

纪石凉听见戴汝妲这么说,也跟着起哄:要是这么着,我建议张所,赶快替修副所长请功……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会场煮成一锅粥。

张不鸣坐在那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人家说什么他都不制止。

听着听着,修丽脸色寡白,忽然站起身,大声宣布:我已经五年没休过年假了,从明天起,我按规定休假十四天。

说完不等所长表态,修丽从桌子上拿起大盖帽,戴到头上,又正了正,将制服的前襟扯得熨熨帖帖,从戴汝妲跟前正步走过,径自拂袖而去。

沈白尘参加的第一次工作例会,就这么结束了。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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