彪哥觉得,自从万金贵进了一号仓,这贼船上的气氛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他不能不承认,这个看上去干瘪瘪的小老头,身上有一股震慑人心的能量。打从十几岁开始在江湖上混,他阿彪的凶狠和舍命是出了名的,除了死去的飞哥,他几乎没服过谁,也没怕过谁。在他心里,服和怕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既然没人能让他服,也就没人能让他怕。飞哥死的时候,彪哥觉得自己的心,包括整个人,都轻得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仿佛一不留神就要随风飘去。那会儿他就想,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让他服让他怕的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如今,这个叫万金贵的小老头出现了,带着一种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阴气,以及让他阿彪无法忽视的能量,挤进了他的生活。这个人每天不声不响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比一个大喊大叫的人更让他闹心。

刚进来的那天,老万头用一个破牛奶的盒子做的纸钟,已经成了全仓人的作息时间标准。除了夜里睡觉,万金贵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要去拨一下钟的指针,逢到起床、开饭、坐板、训话、熄灯,他拨出的钟点总是八九不离十。彪哥注意到,每次拨钟之前,老万头都用眼睛看看太阳,然后用鼻子闻闻气味,在没有太阳的阴雨天,用鼻子闻气味的动作,就做得特别努力。估计时间,用眼睛看太阳,这还说得过去,可用鼻子闻时间的事情,有谁见过?真就够让人咂摸一阵子的。

彪哥绝不想说自己服了怕了万金贵,可又找不出别的字来代替这俩字。这种不上不下,四边不着地的滋味,他阿彪从娘肚子里出来还没尝过呢。

前些天,彪哥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这个哑巴开口说话。一个能说话的人不说话,是最难缠的,只有他开了口,才能摸着他的底牌,知道怎么对付他。结果所有的办法都不好使,还是纪管教来玩击脸传笑,才把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给引出来。他一开口,彪哥才知道,万金贵原本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只要他愿意说,那话匣子开了阀门就关不上了。

为击脸传笑的事气着了纪管教,万金贵的心情显然很不错,开始教人下起象棋来了。那副自制的纸象棋,棋子是用卫生纸、报纸加了稀粥、胶水捏成的,一个个歪七扭八,站都站不稳,但一点儿不影响老万头的心情。

彪哥斜倚在在船长的宝座上,眯着眼睛假寐,耳朵却伸得长长的,因为老万头虽然满嘴都是象棋术语,可怎么听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下象棋呢,开局不能没章法,当头炮、九尾龟、飞象局、仙人指路……你要是连这都不知道,上阵就得被对方看出破绽。就说仙人指路这一招,兵七进一,出手能一箭双雕,既可投石问路,试探对方棋路,又可为马开路。你要会动这一步,开局对手就知道你是个懂棋术的,不敢小看你……应对这招,最凶的是炮二平三卒底炮,又称平地一声雷,呶,这么走……这下棋和做人其实是一个理,无论到了啥地界,初来乍到先来他一招仙人指路,探好对方的路数再说。对方懂事儿呢,咱就按懂事儿的规矩办,不懂事也有不懂事儿的规矩。这儿说的是开局……

仓里的生活本来无聊至极,有人教下棋,还兼带谈人生,一帮老犯都乐得去听去看。老万头当然喜欢这个阵势,话就更加多了起来:你们要学会下棋,有些棋局非得背熟不可。字可能不识几个,书可能没读几本,著名的棋局不能不知道。中国古代四大著名棋局,有谁知道?

围观的嫌犯中有知道的,赶快答道:七星拱斗,野马噪田,蚯蚓降龙,千里独行……

老万头很满意地说:行,还有人答得上来。我们小尾巴村的棋牌队,从娃娃抓起,上来就让他们背棋谱背棋局,市县两级象棋比赛,哪次冠军跑得出小尾巴村的圈子?国家级大师里也有我们的人哪!……这四大棋局里,我最喜欢哪一局呢?……嗯,就这个蚯蚓降龙……你们瞧瞧,在象棋里边,车是多厉害的角色?横冲直撞,可进可退,这一局里的双车,肯定就是强龙嘛。可是呢,偏偏一直被两个弱如蚯蚓的小卒子纠结,搞得强龙不得强,反被蚯蚓戏弄……我下棋最爱用这着,不做强龙做蚯蚓,让对手以为你真跟蚯蚓一样,只不过一根没头没脑没眼睛的软肠,碰到危险就缩成一团。人家以为你软,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是真软。蚯蚓这家伙属土性,到了土里头你就看它的本领,一声不吭在地底下拱,拱,拱,多硬的土疙瘩也能被它啃出窟窿。我万某正是一土生土长的土命人,蚯蚓这东西对我的心思,我这一辈子,还就爱在土里头拱,只要把我搁在土里,任你啥样的强龙,我都能缠死你……

话说到这个分上,别说是彪哥自己,就连旁边不相干的人也都听出点道道来了,一时没人说话。老万头又缓了劲儿说:咱们种地的人,谁不知道蚯蚓的好处?没有它,连草都长不高,别说庄稼……

老万头叫阵,彪哥就得寻思怎么应对。不应不行,不应成了一条虫,应了他,成了龙被他来缠,也不是铁定胜算。彪哥虽说生性鲁莽,毕竟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知道凡是出怪招的对手,都需要格外谨慎对待,有勇无谋便要吃亏。

正没定准,听得门响,魏宣吊着左手走进来。

彪哥有点吃惊,但马上有了自己的主意。要是搁在以前,挨打受伤这种事,都是谁碰上谁到霉,除了你自己在一边自疗伤口,没人会特别关照你,省得看守来过问,被你赖上说不清。今天不一样,因为有了老万头,彪哥不能再按他的旧章程行事了。

只见彪哥扭头对歪脖说:大副,过了不是?只不过让你们给他点小颜色,谁下手这么黑?

歪脖也觉得意外,答道:谁知道这书生小白脸,薄胎瓷碗似的,这么不禁磕呀。

彪哥做出过意不去状,对一个嫌犯喊道:大管轮,把你的铺跟加油换换,你左边没人,省得剐蹭。

大管轮本来是仓中一个中层领导,占了好铺位满心不情愿出让,被船长点了名,也没有办法,嘟囔着起身卷起褥子,等着魏宣动手换铺。

彪哥又叫道:你没看见他手上有伤,还指望他来铺床呀,就不能帮他一把?接着又吩咐歪脖:大副,给他补补。

歪脖忙起身,到小仓库里取了两瓶豆奶过来。

大管轮见船长认了真要优待魏宣,这才点头哈腰,赶紧把魏宣的铺盖挪了地方,又要扶他躺下。

魏宣对眼前这戏剧化的场面显然没有准备,一会儿看看彪哥,一会儿看看歪脖,满脸的困惑,不知道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魏宣在铺上躺倒,右边正好挨着老万头。老万头也一改往日横眉冷对的姿态,关切地对他说:你真的骨折了?

魏宣被这出其不意的问话吓了一跳,忙说:当然是真的,骨折还假得了?

老万头高深莫测地眨眨眼说:我给你瞅瞅。

然后不容分说握住魏宣打了夹板的手,又把他另一只手拿起来摸了摸,说:你这两只手的温度完全一样,看着不像有一只骨折了呀。

魏宣心里虚,话也说得特别急:你这是啥意思?人家大夫说我骨折了,又不是我自己说的。

老万头道:既然人家大夫说了,咱们就别让人家说错喽。这样吧,我来给你弄个一手凉一手热,让你像个骨折的样吧。

万金贵这些话,说得全仓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魏宣的左手看,看得他如芒在背。

一千人除彪哥之外,全都围到魏宣跟前来了。老万头特别挑了歪脖、大管轮等几个船长亲信,让他们分别测了魏宣双手的温度。

老万头问:一样凉热吧?

歪脖答道:一样,完全一样。

老万头说:那我就开始了。

说罢,他先走到纸钟跟前,用手指拨了一下指针,才回到魏宣身边来。

只见老万头颈项直竖,下颏微收,双目垂帘,沉肩松胯,把双手举到头顶,做了一个立鼎安炉的起式,接着分掌拨云,马步下蹲,把蹲星伏虎、凤凰展翅、海底捞沙、攀星拿月等一系列看似并不相干的动作,穿插反复很熟练地做了几遍,又突然将双掌前伸,手指弯曲成鹰爪状,以鼻孔猛烈出气,持续了足足两分钟之后,复以双手交叉于小腹前,全身抖动数次,最后归于平静。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老万头神态怡然没事人一样,轻轻用手托住魏宣的两个臂肘,反复对他说:闭上眼睛,想着你的手……想着你的左手……你的左手握着一块冰……想着你的右手……你的右手正在火上烤……左手握着一块冰……右手正在火上烤……

几次三番之后,魏宣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万老头将他的双肘放下,停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姿势调整了一下,又开始重复以上的话。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老万头收了场,又将纸钟拨了一次,退到旁边盘腿打坐,对众人说:现在你们可以试试,他的两只手,是不是左手凉右手热了。

人们一个个上去摸索,个个都大惊称怪,尤其是歪脖,更是惊奇得大呼小叫。

老万头又问魏宣道:你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因为与父亲的隔膜,魏宣一直把这些信神信鬼的做法,当成旁门左道,从来不置一评。可这会儿细心体会身体的变化,还真的觉着两只手,一只有暖流徐徐上升,一只有凉意缓缓下行。

不得不连连点头:真是神了!

在老万头发功作法的时间,彪哥独自一人躺在铺上,百无聊赖,把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拿在手里翻来翻去。

这个本子有年头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谁的遗物。主人早就出了看守所,或者去了监狱,或者回归了自由,再不然就已经吃了枪子,总而言之,它成了一号仓的公共财产,被一拨又一拨的囚犯共同所有,接力创作,共同丰富。本子上写着些没寄出去的家书,有给老婆的,有给父母的,记着些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是否曾经派过用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抄来的情诗,以及从报刊剪下来的歌星影星照片。

彪哥进来之后,把它当成宝贝,遇到什么烦心事,把那个艳俗的本子拿来一翻,对着歌星影星的照片发一会儿呆,心情就好了很多。用他的话说:咱见不着真的,还不能看看假的?过过干瘾也好呀!

彪哥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到处招蜂引蝶,没把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好。现在不成了,关在这里边,挨枪子可能还够不上,判上十几二十年的可能性大得很,等坐完了监房回去,年龄一大把,别说又穷又老没有女人睬你,就算有个现成的相好在外边等着,你的家伙也不一定行了。

当然,这是彪哥沮丧时说的话,得意时他可不这么说。特别是当着那些刚刚成年,还没经过多少风月之事的小兄弟,他的神气可大了去了:老子当年像你们这样的年纪,早就成资深少奶杀手了。少女咱不稀罕,她们啥都不懂,不会伺候爷们,还是少奶好。老公在外边玩别人,玩得她们一肚子怨气,个个像装超量的煤气罐,别说碰到点火星子,就是晒晒太阳也能自燃自爆。只要她们相中了你,倒贴钱是小事,随叫随到也不含糊,最好的一点是,等你玩腻了想甩她们,容易得很,只要一句话就够用了。什么话?只要你说,老子也就地痞流氓一个,脑袋别在裤腰上,死了不知埋在哪儿,你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回家过你的安稳日子去。大不了抱着你痛哭一场,也就结了。不像那些自以为纯情的小女生,动不动就说,我这一辈子交给你了。一辈子交给老子,多吓人!老子这一辈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再搭上一个,往哪儿搁呀?

自从老万头进了仓,彪哥得意的机会明显见少,老是心事重重。花花绿绿的笔记本上,明星们妩媚的笑容,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往日看着像要投怀送抱的眼神,现在也让他觉得暗含了轻蔑和嘲讽的意味。特别是眼下,当老万头以他的一套象棋人生理论,征服了仓中众人,又在魏宣身上制造了惊人的变化,照片上的女人们,微微张开的双唇,分明都在发出无声的议论:就凭你一个凡夫俗子,跟这样的高人斗,还不是自讨苦吃?

彪哥掂量再三,觉得老万头待人行事,全是剑走偏锋不知来路,的确不好硬斗,且以他进仓后受到的关照来看,外边一定有大人物罩着,很可能在这儿住不了几天,就被捞出去了。如此何必跟他争几天之短长,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算了。

想到这儿彪哥下了决心,把破本子往床上一扔.起身往老万头这边凑过来,仿佛完全忘了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制服这个老头,伸出双手连声对老万头说:万爷,你让我也试试,让我也试试。

万金贵进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得有人叫他万爷,而且这第一声万爷,正是彪哥这个强人喊出来的。这一点对他来说,意义重大非同小可。

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从老万头脸上一闪而过。然而他只是淡然说:你想试也得等过几天

了,这种把戏是命门火熬着元气才玩得起的,连着玩得要了我的老命。

几句听上去不愠不火的话,却含着彪哥闻所未闻的玄机,这就迫使他不得不应道:您先养着,先养着,等您养好了咱们再玩。

看见老万头微微出汗,彪哥接着马上吩咐:看把万爷热的,你们谁来给万爷扇扇风,大副,快给老爷子找点补元气的东西……

老万头朝他摇摇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现正在养气不能吹风,进食嘛,今天连晚饭我都不能吃,吃了会阻塞我的气道。

彪哥自愧不知对方法术的高妙,坚持要表示自己的好意:要不然,要不然您坐到我这边来,这边清静。

老万头和和气气说:谢了,心里清静坐在哪儿都一样。然后一语双关道:船长的位子还是归彪哥自己坐,别人谁坐都不合适。

彪哥听懂了这句话,心情复杂无以言说。这彪哥打小就是个顺毛驴,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就冲这句话,彪哥当下就向全仓人发了指示:从现在起,凡是万老爷子打坐的时间,全船上下一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连放屁也得放蔫的,听见了没有?

众人笑答:听见了。

谁都以为,这场蚯蚓与强龙之争,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了。岂知真正你死我活的结局,正在前面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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