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踩着被卧垛子扒窗户,看见了那个自称见男春的女人之后,彪哥心旌飘摇不得安生。每天睁开眼就惦记着再续楼台会,赶着喽哕们把被窝垛子码实在了,还时刻竖着耳朵探听窗外的动静,一有女犯的声音,灵猴上树一样,噌地就蹦到被垛子上去了。

可惜每回都是无功而返,那个见男春再也没见出现过,像故事里的女鬼,把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彪哥有心要打听她,给她传个条子什么的,又怎么都想不起她的编号来了,要是直接写见男春的名号,只怕不光条子传不到她手上,还会把雷子惹来兴师问罪。

想来想去,彪哥忽然想了个主意,他要唱歌,用歌声把见男春找出来。

彪哥喜欢唱歌,也喜欢在仓里发动大合唱。魏宣刚来的那天,一号仓的人们正在彪哥率领下,齐唱《老鼠爱大米》,勾起他对往事温馨的回忆,大大感伤,被彪哥瞅见,猜想这个新来的白领定是流行歌曲爱好者。后来一聊天,魏宣几乎无歌不会唱,差不多是个卡拉OK专家。现在彪哥想到要用歌声吸引见男春,一下子就想到了魏宣,他要让魏宣教会自己一首歌,练熟了再站到被垛上去唱,相信见男春听见,总会有个呼应。

彪哥找到魏宣,把事情一说,两手往腰上一叉,眼睛直勾勾瞅着他,好像马上要把要唱的歌,从魏宣嗓子里直接抠出来,去献给女监的心上人。那个认真劲儿,让魏宣看了大为诧异:一个准江洋大盗,关进这小屋子里,转身就变成了情圣,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自从让小狱医给上了夹板,又让老万头儿给识破,魏宣多了一块心病,在仓里对谁都有求必应,更不用说彪哥发话。

当下魏宣认真地问:你想学一支什么歌呢?

彪哥想了想,答不出个所以然:好听的,让女人一听就知道有人想她的。魏宣更加认真地说:那是情歌。可是情歌也有不同类型,怀旧的,时尚的,土气的,洋:气的,抒情的,活泼的……

彪哥不等他说完,就选定了标准:当然是时尚的,洋气的。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谁还喜欢听旧的土的,肯定得是洋的新的。在这鬼地方人的心肠都闷得发黑了,再一抒情更霉得没有底了,还是活泼的提精神。

魏宣不敢怠慢,把自己会唱的情歌,一支支唱给他听。彪哥听来听去,这也摇头那也摇头,魏宣搜肠刮肚,都差点没存货了。

魏宣搔着头皮,发愁地说:船长,你审查节目比上春晚还要难呀。这首再不行,我也没办法了。

最后一首歌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本来魏宣是唱出来蒙事儿的,五大三粗的彪哥,偏就选中了这首小男孩的歌儿,把魏宣都乐死了。

彪哥让他一连唱了三遍,然后把大腿一拍:就是它了!这歌听着就是专门为我写的嘛!

看见大伙哄堂大笑,彪哥说:你们不信?听这歌词,句句都是我要对见男春说的。我说给你听呵。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这不用解释了吧,我叫她过来看我……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这也不用说,她过来一看,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人……这一句,寂寞的男孩情窦初开,需要你给我一点爱……管它什么初开,我知道就是第一次动了心的意思,第一次动了心,需要她给点爱嘛……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这个女孩不简单……不能按原来的词唱成每个,我只要她这一个,多了就忙不过来了……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女孩子的心事真奇怪……你说她奇不奇怪呀,跑到这边来撩了一把,就再也不见了,是很奇怪呀。你说这首歌怎么不是为我写的呢?

此时的彪哥一脸的憨笑,像一个天真的大儿童。魏宣完全想象不出,这个江湖著名打手,下手把人的眼珠子拍出来的时候,是一副怎样狰狞的面目。

既然定下来要学,魏宣只好一句一句教彪哥唱。这首歌本来旋律不太强,要是找不着调,就跟念经差不多。到了这时候,彪哥倒是虚心好学,一遍遍翻来覆去唱个不停,他也不厌烦。他不烦,别人就得烦了,特别是他的教练魏宣,更是烦得受不了,还得忍着。

好不容易学得差不多,彪哥觉得可以放单飞了。正好碰上女监集体大放风,彪哥信心十足地跳上了被卧垛子,对着小窗户外边就嚎上了: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应当说,这边彪哥唱得声情并茂,音也比往日练习的时候准多了,那边引来的却是女犯们的一阵哄笑,接着是女看守严厉的质问声:谁?谁在那上边嚎丧哪?破坏监规小心挨罚呵。

彪哥的歌声被镇压下去,人骨碌一下从被卧垛子上边滚下来,嘴里就换上了不干不净的词: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个见男春听懂没有,老子冒着生命危险上去喊她,她要是再听不懂,那可真叫大波无脑了。

整个白天,彪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蔫脑闷闷不乐。到了夜里,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走到魏宣铺位前,把他给摇醒。

魏宣睡得迷迷糊糊,睁眼一看是彪哥,心里烦嘴上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问道:船长,你还要学歌呀?还是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彪哥摇头说:老子这回不唱了,老子要写。

魏宣问:写什么?写家书?这就怪了,每次看守让大伙儿写家书,你都说没什么可写的,现在深更半夜的怎么又想起……

彪哥往他跟前一坐道:谁说老子要写家书了?老子没家,写什么家书?

魏宣说:我知道你还没成家,写给爹妈也行呀。

彪哥叹口气说:老子不是连爹妈也没有嘛。说起来都惨,老子才七八岁,娘得了急病,扑通就死了,不到半年,我爹就给我找了个后妈,一个母夜叉。以前我娘在的时候,我爹下了工就在外头赌钱,不到半夜不归家,要是输了钱,还得拿我娘的皮肉出气,要不就痛打落水狗一样打老子。嘿,那婆娘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来了没两天,就把我爹从野狗变成了家狗,不光每天按时回家,工资奖金一分不少都上交,还低三下四给那娘们儿打洗脸水倒尿盆呢。这么一来,他对老子,他亲生的儿子也差得多了,连平日里赢了钱赏的那仨瓜俩枣都断了顿儿。老子一气之下,就给他逃学。可逃到外边,兜里没有一分钱也太没劲了。那天老子趁我后妈不注意,拧开她柜子上的锁,从里边抽了那么两沓子。当天晚上,老子吃饱喝足了回去,我爹和那个老娘们儿还跟没事人儿似的,给我开了门,让我回屋去睡觉。等到半夜,老子吃多了涮羊肉口渴,想要起来喝口水,身子怎么也动不了,睁眼一看,原来早被那两个狗男女用绳子五花大绑了。我爹盯着我,两眼冒火,大声骂我。骂我也就罢了,他还骂老子的亲妈,口口声声要操死我妈妈。老子回嘴说,我妈早就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是病死的,今天才听你亲口说出来,是你操死的。我这一顶嘴,我爹的野狗脾气也上来了,拿起一根大棒子稀里哗啦,把我打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老娘们儿在旁边直劝他,可她不劝还好,一劝我就更把她恨出个窟窿来。你猜她怎么劝我爹的,她叫我爹轻一点,万一把我打死了,偷出去的钱就找不回来了。我那狗娘养的爹,他就生得那么贱,后老婆说什么,都当王母娘娘的圣旨听,跑过来逼问我,把家里的钱弄到哪儿去了。我说,涮火锅了。他们俩同时气得嗷嗷叫,说,那么多钱,涮一百次火锅也涮不完。说实在的,当时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偷了多少钱,反正我一出门刚好碰上飞哥,数都没数一古脑就全交给他了。

关于飞哥的事迹,彪哥一直挂在嘴上,说得这一号仓的老犯们,早都耳熟能详了。魏宣刚来没几天,不知道飞哥是谁,就随口问了一句:谁是飞哥呀?

这本来正常不过,可在彪哥看来,要是有谁不知道飞哥,等于当儿子的不知道爹是谁,那还了得?当时他恼火透了,说:你敢不知道飞哥是谁?飞哥可不是一般人物,是老子的偶像,人家长得帅,有功夫不说,还特别仗义。在江湖上仗义这两个字,千金难买呀,好比你们读书人,从小到大辛辛苦苦,就为弄个文凭,有了文凭才能到外边去混饭吃。在我们江湖上,仗义就是文凭,一个人有了仗义的名声,用不着什么证件来证明,用不着什么单位盖章,就通吃天下了。

魏宣头一回听见这新鲜的事儿,顺便问了声:真的?

彪哥正经八百地说:当然是真的,骗你是狗。跟你们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大学读完再读这士那士一样,仗义的名声也是一天天攒起来的。就拿飞哥来说吧,他要是认了谁,就大小事罩着你,豁出命都护着你。当然除了心真还得手狠,该出手时敢出手。像飞哥刚出道的时候,有个老恶霸相中了他哥们儿的女人,当街拦住用咸猪手抓人家的胸脯,他哥们儿跟那个老家伙干了一仗,受了重伤败下阵来。飞哥不干了,单枪匹马打上门去,硬是把那老东西的一只咸猪手卸下来,送到医院去慰问他哥们儿。为这事儿,飞哥在劳改队搬了八年砖,可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哗晔地涨停板,比他没当劳改犯的时候,上升了不知有多少倍。从牢里一出来,他的队伍天天发展壮大,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规矩,正缺钱花。老子偷的钱一交上去,正好填了飞哥花钱的坑,自然成了飞哥的亲信。那两年,老子跟着飞哥混,那叫一个爽。

彪哥说到得意处,有点管不住自己,站起来走了几步,准备大说特说。被魏宣拽了一下裤脚,才想起这是半夜,又坐了下来,说:老子这个人就这样,谁要是让我服,别说钱了,命交给他老子都认。可惜好景不长,飞哥得罪的那个老东西,记了他的仇,撂在心里好几年没出声,等到他放松了警惕,花钱买凶咔嚓就把他给做了。这让我们哥们儿能答应吗?当天老子就代表大伙儿跟那帮狗日的叫了阵,约好晚上到彩虹桥下边去决斗。我们这伙儿二三十个人,全都穿着黑衣服,额头上勒着白布,给飞哥戴着孝,刀枪棍棒都带着,骑着摩托车就去了。那会儿老子的心情,真的是,就跟电视剧里说的那样,壮士一去,一去什么来的,不复还,说白了是去了就不想回来了。没想到那帮怂人,没胆量跟老子们拼,就恶人先告状,把消息透给雷子了。到了决斗的场地儿,老子不知道已经中了他娘的奸计,正在那儿排兵布阵呢,就被埋伏的雷子给逮个正着。本来老子要是不反抗,大不了也就进进派出所,弄个聚众群殴未遂的名儿,罚点款就出来了。结果老子玩命反抗,一不留神把一个雷子的头给开了瓢儿,幸好他还没死,只是伤着了,不然老子要是在这跟你说话,准定也是死鬼托梦了。

魏宣道:你也是,人家警察都打了埋伏了,你干吗还要反抗?

彪哥冲他瞪一瞪眼睛,眼珠子在屋顶昏暗的灯光下,显出一种亢奋的亮来,压着嗓子说:你以为老子傻呀,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子是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力,掩护那些哥们儿逃命。他们是老子叫来的,老子得罩着他们。这种时候要是飞哥在,他肯定二话没有也得这么干。老子半辈子崇拜飞哥,事事都想学他的样儿,大难临头不能自己先尿了裤子。

魏宣又问:你不是为拍出了老千客的眼珠子犯的罪吗?怎么又成了打群架了?

彪哥正说到兴奋处,已经口无遮拦不知进退:老子这回是二进宫。二进宫的都得罪加一等,估计不会有好果子吃。好汉做事好汉当,对这个老子有准备。老子不服的是,飞哥的仇人,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因为报信立了功,不光把买凶杀人的案子给遮掩过去,反倒成良民百姓了。老子这一世,最看不起靠告密借刀杀人的王八蛋,有本事要杀要砍正面来呀,跟老子玩阴的!飞哥这个人也跟我一样,玩命不怕,就怕对手玩阴的,一玩阴的就栽了。事到如今,判什么刑老子都不怕,就怕在里边待久了,出去找到那个老东西他早死了。栽在这种怂人手里,老子死都咽不下这口窝脖气。说不定老子哪天来一个飞身越狱,找他狗娘养的老东西拼命去。

魏宣听他越说越没谱,赶快打断他的话:嘘……这种话你可别瞎说呵,别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诉我,我害怕。

彪哥停了停,歪着头说:是呵,老子一边说也一意。你想想,像老子这样的混世魔王,哪个良家淑女敢近你的身?在外边,只要有钱,找个婊子消消火,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到了这个背时地方,也只能在嘴上讲讲心里想想,过过干瘾。再说老子从来不喜欢搞美女,太美了,你就不敢下重手了。要是一个良家淑女,那就更麻烦,她一时要跟你念诗,二时要约你去水边看月亮,哕七八嗦,玩起来一点儿也不爽。

魏宣觉得这个家伙挺有意思,笑着说:没想到彪哥你还有惜香怜玉的心。

彪哥也跟着笑,笑声太大,把一个犯人给吵醒了,远远地抗议说:谁这么吵呀?不让别人睡觉啦!

彪哥横不讲理地回答:是老子在吵,怎么啦?想清静睡到殡仪馆去,那儿最清静!

说完他拍拍魏宣,走回自己的铺位去了。魏宣看着那个背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和沈白尘的争论,心下很有些犯迷糊:也许真有不爱钱的人?魏宣曾经坚信,有钱是幸福的前提条件,是体面人生的保证,芸芸众生之中,没有谁能挡得住钱财的诱惑。可是他身边的这个草莽英雄嘻嘻哈哈的一番话,真的把他说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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