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一号仓的嫌犯们按船长的规定整理完内务。万金贵把墙上的纸钟拨到七点半,转身一看,发现仓里所有的人,突然像听到了无声的命令,一个个噤若寒蝉。再往门口一瞧,原来是纪石凉出现了。

只见纪石凉背着手站在铁栅栏外边,高声喊道:93号!

93号是个小个子男人,被拘前在小镇上开理发店,仓中绰号小剃头。

说起小剃头的所谓理发店,不过是一个剃头挑子,一头挑着打了补丁的搪瓷脸盆,下边烧着温水的小炭炉,另一头挂着工具箱,上边摞着个木头椅子。箱子里边除了推子、剃刀、剪子之外,只有两条廉价的旧毛巾,一条用来磨剃刀的皮带。剃头挑子放到哪里,他的理发店就算开在哪里。没进来之前,小剃头人微言轻不占地方,顾客也无非引车卖浆者流。进来之后,在彪哥贼船的花名册上,顶了个大台的缺,其实也就是服务员的位置,每天擦地洗厕所,还有替彪哥捶背、捏腿、掏耳朵,都是他的事儿。

小剃头进了看守所,好比一滴雨水落进了深井里,没棱没角,无声无息,自然没人注意他,问起他,更没有人招呼过他。听到纪石凉这一声93号,小剃头又惊又喜,赶忙立正回答:到!终于有人想起他了。看光景就算下边接着叫他去赴刑场,他也要先惊喜一下再说。

纪石凉看着他的头顶,问:听说你会剃头?手艺怎么样?

小剃头努力挺直腰,让自己显得高一点:报告纪政府。据顾客反映,本人的手艺分为两个阶段,在我老婆没给我戴绿帽子以前,不说五星级也有四星级;自从我不幸戴上了绿帽子,水平就急剧下降到两星级以下。好多老客户都不来了,因为他们害怕。

纪石凉笑着问:怕,怕什么?

小剃头有点羞涩地说:怕我被绿帽子气得糊里糊涂,管不住手里的剃刀,一走神儿把他们当我老婆的野男人给割了喉。

纪石凉笑得更厉害了:你会有那么大的胆?

小剃头认真回道:报告政府,不怕你笑话,本人生来胆小,所以才戴上了绿帽子。你想想,要是我也跟彪哥一样胆子大,一天到晚打打杀杀,血流了一脸还只当被雨淋湿了头,那个肥猪头还敢花十块钱,买两个假金戒指,把我那么漂亮的老婆哄到床上去睡?我老婆的长相,不是我吹,十里八乡谁不夸她,都说她一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纪石凉大笑:你瞧你,说起你老婆那自豪劲!既然那么喜欢她,你还下得了手用铲子铲掉她半边头皮?

小剃头面带悔意道:说实话,那也不是我有意的。当时我一看见那个肥猪正搂着我老婆乱啃,血气一下就冲到了头顶,拿起铲子就铲过去,想劈了那肥猪头。没想到我老婆她生得贱,一把推开肥猪头叫他赶快跑,自己把脑壳伸过来。俗话说,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我一个劳动人民,耍了半辈子剃刀,要是发了力,手底下死个把人也是难免的。可怜我老婆为了那个肥猪头,命都不要了,结果铲在她头上,痛在我心上,看见那么多血呼呼从她的头上冒出来,我觉得我自己的脑壳都不在颈根上了。当时,我抱起她就往医院里跑,基本上属于奋不顾身,根本就没想到要畏罪潜逃,要不然政府也不能毫不费力就抓住了我。

纪石凉逗他玩:这么说,你到现在还照样喜欢你老婆?

小剃头忽然间情绪就低落下去,垂头丧气说:那有什么用,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再喜欢她,她也不会喜欢我了。纪政府,你说说,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那个猪头干吗要插一腿?世界上女人多了去了,喜欢戴假金戒指的,也不止我老婆一个,他为啥偏偏瞄中了我们家呢?

纪石凉想了想说:那都是命中注定。你跟你老婆非有一劫,过得这个坎,你们还能白头到老,过不得这个坎,你下半辈子只能耍单儿了。

小剃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说:纪政府,你刚才怎么说,我和我老婆还有可能过得这个坎?

纪石凉正色说:是啊。听说你老婆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也觉得是她自己犯错牵连了你,正在托律师办理撤诉手续呢。要是撤诉办成了,你就可以免予刑事处罚出去了,其他的事情到民庭去扯,大不了就是赔几个钱呗。

这个消息叫小剃头大为意外,随之喜极而泣:真的?这是真的?我早就听人说过,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只要我老婆肯原谅我,别说是赔钱,赔上命我都愿意。

纪石凉嗔道:怎么不是真的?你以为我会骗你?

小剃头慌不择词道:不敢不敢,从来都是我骗政府,哪里有政府骗我的?不,不……我也当然不敢骗政府,一切听从政府命令……

纪石凉恢复了一脸的严峻,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现在通知你,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份改为看守所劳动犯,一边参加劳动,一边等待撤诉。在撤诉程序正式下达之前,你要认真完成交给你的劳动任务,业余时间再给全所的嫌犯剃一次头。

小剃头忙不迭点头,大声说:报告纪政府。93号感谢政府宽大,保证完成一切任务。除了嫌犯的头,如果政府的头需要剃,我也可以一块儿解决。

纪石凉喝道:说什么呢,你还想剃政府的头?

小剃头忙说: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不是高兴蒙了嘛!……什么时候去劳动?

纪石凉用钥匙开着锁,说:现在先去前边填表办手续,下边的事情再说。

眼看着仓里地位最卑微的小剃头当了劳动仔,一号仓大部分人都有点眼热。让你去当劳动仔,首先说明你的案子轻,因为轻你才不会思谋着要逃跑。再者说,当了劳动仔跟看守们的关系就近乎了,有机会在公事私事上都争着替他们卖些力,起码以此换来些小恩小惠。这仓里边的人,有谁能猜得到,小剃头这一去,将从纪石凉那里领回来怎样的重要使命,而这个使命,事关两个显赫人物之间的较量。

劳动仔是看守所人犯中的上等人,上等人最明显的标志是自由。你或者可以跟着看守到农贸市场去买菜,趁看守讨价还价的机会,跟旁边的女菜贩调调情;你或者被派去搞卫生,领了运垃圾的差事,坐着臭烘烘的垃圾车到外边去兜风,把平时捡的塑料瓶和硬纸壳,低价卖给垃圾场的看场人,换几个零花钱;假如你被派到厨房去帮厨,那就更好了,先在菜里边把自己想吃的成分,捞上一碗犒劳自己……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不能明说,就是替仓里人夹带香烟一类的紧俏物品,还能替各个监仓带条子传口信,这些当然都是有偿服务。

看见小剃头乐颠颠跟着纪石凉走了,彪哥比小剃头本人还要开心。这几天他为找不到见男春抓耳挠腮,正愁没办法跟女监联系,纪石凉选中小剃头去当劳动仔,这不是久旱逢甘霖行船遇顺风吗?要是纪石凉在场,彪哥恨不得给他敬个礼,叫一声:纪哥,你可真是老子的贴心人哪!

这根筋一转,彪哥马上想到要把小剃头发展为亲信,当即叫歪脖拿来贼船花名册,来回来去地翻。

歪脖一看这架势,知道船长想干啥,指着上边的记录说:你是要给小剃头找空吧?机工和铜匠都缺着,哪个都行。

彪哥斜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你别尽给老子点那些没有的,老子想让他当二副。

这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歪脖于是说:也升得太快了,连魏宣那么有文化的人,你都只给了他加油的位置。

彪哥眼睛一鼓说:你这会儿又来为魏宣说话啦,你不是说情愿死,都不愿意跟那个小白脸往一个壶里尿尿吗?少他娘的收买人心。

歪脖不罢休,说:小剃头凭什么当二副?

彪哥不乐意了,把册子一摔说:凭什么?就凭老子想培养他。你要是不听命令,留神哪天老子让他顶了你当大副!

歪脖不敢再硬顶,显然心里没服气,怏怏地拾起铺上的册子,斜眉斜眼走到一边去了。

这一幕,被正在盘腿养神的万金贵细细看在眼里。停住一会儿,他站起身,将纸钟拨到八点半,回头问道:谁来下棋?

彪哥抢先答道:老子来,老子来……

万金贵清了一下嗓子,表示对彪哥的自我称谓不满。

彪哥明白,笑笑说:我来,我来。

万金贵铺上棋盘,摆上棋子,慢慢说:先说好了,我让你车马炮各一粒,你不许悔棋啊。

彪哥今天开心,好说话:不悔不悔,老悔也没意思。

万金贵话中有话地说:有些棋出了手是不能悔的,不管有意思没意思,你都不能悔。

彪哥翻眼看着他,不解其中深意,心想:这老家伙,王八敬神作古正经,吓唬谁呢?不就是一盘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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