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剃头分了剩下的饭和菜,把送饭的车送回厨房,太阳已经当顶了。天有些热,也没有风,他用手搭个凉棚望望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丝云彩都没有,知了在墙外边的大树上玩命地叫,好像在欢呼夏天来了。

知了一叫,小剃头很容易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和伙伴们在小河里游泳的正午,一帮人光着屁股打水仗,只要远远地听见岸上谁家的娘喊:鬼崽子,回来吃饭哟……大家就憋足了一口气,拼命往水底下钻去,比着看谁能憋得最长藏得最久。

小剃头的娘每天总是最早跑来河边找人的,她的这个儿子是根独苗,还是个遗腹子,下半辈子生老病死全指着他,所以看得特别重。后来小剃头没有出远门去打工,在家门口学了这剃头的手艺,是娘的主意,她怕儿子远走高飞,见面都难了。小剃头的婚事也是娘给操持的,她花了很重的一份彩礼,给儿子找了十里八乡最俏的姑娘,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接媳妇那天乐得太过,血压一高弄了个脑溢血,虽说保住了命,最终落得半身不遂,而她挑的这个媳妇,给儿子带来的,是不断争吵和牢狱之灾。

知了的叫声,让小剃头想起了娘,自己关在这个鬼地方,娘跛脚跛手等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过的。一想到这儿,小剃头忽然浑身燥热,有了一种游水的愿望。抬头看见不远处有根自来水管杵在地上,小剃头想都没多想,就直奔着那儿去了。三下五除二脱了个一丝不挂,打开水龙头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起凉来。

冷浸浸的水冲在小剃头的皮肤上,很快将他身心双重的燥与热浇了下去,真的给了他一种穿越时空回到童年的享受。小剃头闭着眼睛,把脸朝着天空,迎着眼帘里一片明亮的太阳光,洗得欲罢不能,巴望洗着洗着又能听见娘在远处喊:鬼崽子,回来吃饭哟……一时快活,小剃头竟然忘了身在何处,忘乎所以地哼起了家乡小调。

小剃头正在尽情享受水的清凉,享受乡音带来的无限怀想,忽听近旁有人在一旁啪啪鼓掌,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说:裸体原生态独唱,真不错呀,到全国大奖赛去拿名次都够格了!

小剃头一听那声音,冷不丁一个激灵:是纪管教,纪石凉!

还没搞清楚纪石凉在哪儿,小剃头手忙脚乱从地上抓起裤子,顺势让身体形成了九十度的弯,像是要遮住羞处,又像是躬身请罪,嘴里一个劲解释:报告纪政府,天太热了,太热了。

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给谁鞠躬呢?那边鬼都没有。

小剃头将裤子胡乱套上,一个向后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也不敢睁开,就直挺挺跪下了。

听见纪石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小剃头才慢慢把眼皮睁开,看见一双穿着大红色袜子黑皮鞋的脚,在他下跪的膝前停住,右脚轻轻地打着点子。早就听老犯们说,这个管教信迷信,一年到头穿红袜子,系红布腰带。小剃头不理解,像他这么一个强势凶悍的大汉,嫌犯们看见他就忍不住要发抖的人物,难道还会跟自己守寡的娘一样怕鬼吗?

小剃头正在走神,纪石凉又说话了:起来起来,我说你是不是想给我栽赃啊?让人看见,以为我在体罚嫌犯,这个月奖金还不得泡汤啊。

他这么一说,把小剃头吓得半死,赶紧搂着裤子站起身来,跨上一步打算去穿脱在一边的鞋。小剃头看见穿着红袜子的脚,也在同一时刻伸向了那双鞋,一脚把它们给踢飞了。

小剃头心里怦怦地打鼓,不知道他这是在唱哪出。

纪石凉看着小剃头惊惶的样子,显得很开心,接着说:天热,鞋子不穿也罢,我这儿有封信,你帮我送到操场那头写着标语的墙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严”字下边,用土坷垃压住就行了。

一听这话茬儿,小剃头知道是送信的事情发作了,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么就当了这么个倒霉的劳动仔,纪管教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先叫彪哥给用了一把。本来想着回仓可以邀功请赏了,没想到姓纪的神仙一样,根本蒙不住。头一回作案就被抓了现行,真好比刚学剃头碰了个瘌痢,不知道怎么办。

当下小剃头飞快地盘算起来,再傻的人碰到这种事也得把账算算。

假如纪管教直接问起彪哥的信,不承认怕是不行,承认了顶多是这个劳动仔当不成,再回到仓里去干等老婆撤诉。关于撤诉的事情,小剃头已经跟魏宣请教过了,只要老婆真的不告了,他出去肯定不成问题,只要一出去,纪管教再凶再狠也管不到自己头上了。可要是承认了彪哥带的信,彪哥肯定要倒霉。小剃头觉得比起姓纪的警察,彪哥这种人更加得罪不得,他要是恨起谁来,下手又狠又快,绝对没有顾忌的。万一被他弄得残了废了。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想头?再者说,彪哥也没犯下死罪,总有出去的一天,他一出了这道门,还不是飞天蜈蚣一条,他叫你死,你别想活。

两头为难,难坏了小剃头。最后他决定听天由命,先不要屎不臭挑起臭,还是装傻充愣,看姓纪的问不问。他问就说,不说也不行,他不问就不说,用不着主动坦白,也算对得起彪哥。

事实证明小剃头这么想是对的。纪石凉果然并不提起彪哥的信,只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空烟壳,什么字也没写,卷巴卷巴塞到小剃头手里,说:拿着信,送到“严”字下边,就算完成任务了。

小剃头拿了纸条,眼睛往操场上一望,知道今天算是撞了煞。从这儿到操场是一条煤渣铺的便道,足有里把路长。正午的太阳照在上边,腾腾往上冒着热气,煤渣棱棱角角的,还有碎瓷片碎玻璃夹杂在里边。光着脚从这上边走过去,脚底板不知要扎多少个窟窿。

小剃头冲着纪石凉讪讪笑了一笑,想讨价还价,说:报告纪政府,我能不能穿上鞋子去送?

纪石凉绷着脸,几乎是斩钉截铁说:不行!穿上鞋还用你去送什么,我自己去得了。

看见小剃头磨磨叽叽,他发火了:你一个泥腿子投胎的乡下人,又不是阿哥贝勒爷,还怕光脚走路不成?给我走!送到了再给我走回来!

小剃头知道姓纪的是动了真格的要整人,无论如何逃不过去了,只得咬着牙走上了煤渣路。可怜他虽说是乡下人,长年只剃头不下田,脚底板上没有老皮老茧,走在烤热的煤渣瓷片上,就好比踩着钉满了钉子的热铁皮,每步都是钻心疼。一开始,他还想轻点慢点,渐渐发现愈慢脚底板愈受力,还不如豁出来一阵猛跑。

这么着,小剃头光着脚跑到了抗拒从严的“严”字下边,抓了一把土将条子压住,扭头就往回跑。等他跑回纪石凉跟前,脚底板已经又麻又辣,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纪石凉笑眯眯地看着他,又一次啪啪地鼓掌,说:还行,像个农村出来的样子。

小剃头低着头不敢看他,尖起耳朵听他发落,却很意外地看见穿着红袜子的大脚,三下两下又把他的鞋踢了回来。然后才听见他说:测验结束,给你六十五分,穿上鞋回仓里歇着吧……别人问起来怎么说?

小剃头一边穿鞋一边答道: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扎的。

纪石凉呵呵一笑说:笨蛋,那有谁信?自己有鞋不穿,非找扎去?

小剃头试探道:那我怎么说?

纪石凉朗声说:如实说呀,就说纪某人让你光脚跑路来的。

小剃头低声下气答道:那我可不敢。

纪石凉哼了一声说:你不敢?我看你什么都敢。知道为什么让你跑这趟路吗?

小剃头想说不知,又怕挨骂,就含含糊糊说了声:送信呗。

纪石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没错,送信,你小子还算聪明。在我这儿混蛋比笨蛋受抬举,聪明就能占便宜。回仓里去吧,告诉你敬爱的彪哥,老纪我差你送了一趟信,看他怎么说。他说什么,你都记牢了,明天告诉我。当劳动仔是有条件的,别忘了我给你布置的任务。哈哈……

伴着纪石凉的笑声,小剃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纳闷:姓纪的到底要干吗?要说是给彪哥送信被他发现了,他为什么不明说呢,要打要罚也是有根有据的事。要是说跟这事没关系,那他干吗老拿送信来说事,这么狠地把自己给折腾了一顿,完了又特别嘱咐要告诉彪哥,还要看看他怎么说。

这一想,小剃头好像有点明白了,其实这件事跟自己关系不大,姓纪的是在这儿跟彪哥斗法呢。回头再一想,他又糊涂了,彪哥叫他送信的时候说过,他跟这姓纪的虽说一警一匪,还挺对脾气的,老纪最恨的人是老万头,要制住老万头还得跟他联手,就算发现了他给女仓写信也不会怎么着。这会儿他们怎么又对上了?老犯们都说这个姓纪的,是警察里最难对付的,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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