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主殿前皆有青石板铺就,空荡荡没有任何草木,汉白玉的石阶恢弘大气,只是在这静谧的午后,走在上面给人一种深深的压抑之感。

慕含章跟着领路太监行至正殿前,许是天气炎热的原因,皇后并没有在殿内,而是在廊下放了一张凤榻,两个宫女拿着长柄孔雀扇在榻后缓缓扇风。继后一身艳色描金凤的华服,端坐在凤榻之上,直直的看着慕含章一步一步踏上玉阶。

“微臣见过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慕含章从容地走到廊下,跪地行礼。

皇后端起杯盏,轻啜了一口,又拿帕子优雅地点了点嘴角,才不急不缓道:“起来吧,快赐坐,这可是成王的心头宝,万一跪坏了本宫可赔不起。”

慕含章敛眸,仿佛听不出皇后话中的讽刺一般,礼数周到地谢过,坐在了宫女搬来的方凳上。

见成王妃完全没有预料那般惶恐不安,让坐就坐,行为、礼节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倒让提了一口气准备训斥的皇后,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景韶进到南书房,未成年的小皇子们已经结束了午睡,却也没开始午后的功课,只是都安安静静的在屋中温习功课,静待夫子到来。因为天气渐热,宏正帝免了皇子们下午的武课,全改为文课。

站在书房之外,看着这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们个个神色认真地捧着手中的书,景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南书房的情形。那时母后还在,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让人送来新鲜的瓜果,不仅给他和哥哥,包括大皇兄和景瑜都有份。景瑜总是觉得别人手中的比他的好,仗着自己年纪小常要跟哥哥换,哥哥不与他计较便会与他换,倒是自己看不惯,闹得过分了就会挥拳头揍他。

后来继后上位,午后就再也没有瓜果可吃。从那时起,宫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新的皇子出生,大皇子出宫建府,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景瑜每天会有人特地送来点心瓜果,却都是独一份的……

“三皇兄!”奶声奶气的一声唤回了景韶的思绪,低头看去,一个只到他腿根的小胖子正拽着他的衣摆,正是七皇子景逸。

景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叫了声“景逸”,小胖子立时笑得牙不见眼:“三皇兄,你还认得我呀!”

“又不是几年不得见,哪就能不认得了?”景韶哭笑不得的把他抱起来,“你小子是不是又长胖了?”因为景逸长大后还是个胖子,所以景韶才记得格外清楚些,其他的弟弟们都不常见,所以要是别人拉他,就只能根据年岁推算排行了。

“三皇兄……”屋中的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都跟着站了起来。

“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们读书吧。”景韶摆手让他们坐回去。

“三皇兄,听说你打败了十万匈奴,过年见你的时候就想听你讲怎么打仗了,但你坐在最前面,我过不去。”景逸因为被皇兄抱,胆子就大了起来,被放下后也不回座上,拽着景韶不撒手,要他讲战场上的事迹。其他皇子不说,眼中也是满满的期盼。

“三皇兄,匈奴是不是都满脸大胡子?”

“三皇兄,大漠上是不是有狼群?”

“三皇兄……”

宏正帝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景韶被几个皇弟围着,难得露出几分不知所措,不禁缓和了脸色。

“回母后,不纳侧妃是王爷的意思,臣并不知情。”慕含章守礼地微低着头,对于皇后一句比一句刻薄的话只是温声回答,一字也不多言。

“你比王爷年纪大,就不会规劝着点吗?眼看着这就要出征了,还没个一儿半女,这要是有个万一,这么高的亲王爵岂不就后继无人了?好歹也是中过举人的,怎么这般不明事理?”继后用杯盖缓缓拨弄盏中的茶末,说什么只喜欢男子,难不成成王府以前的那些个姬妾都是摆设?今日在御书房,皇上刚提一句让景韶纳她侄女做侧室,他就说自己不喜女色,摆明了是打她的脸!

什么叫有个万一?什么叫后继无人?出征之前最忌说这些!一直耐着性子应对的慕含章,听得此言,缓缓攥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拳头:“亲王爵并非世袭罔替,纵然是侧室子,也只能承镇国将军……”

继后狠狠地把杯盏磕在小几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埋怨本宫、埋怨皇上吗?”周围的宫女闻言,纷纷跪了下来。

“臣不敢。”慕含章连忙起身,跪在地上。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身为皇室王妃,排挤妾室,善妒专宠,如今更是不许亲王留子嗣,当真是胆大妄为!”皇后的话可谓咄咄逼人,字字诛心。慕含章只是沉默着不言语,如今这个情形,皇后明显是恼羞成怒,多说多错。

继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沾上茶水的手,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慕含章,轻叹了口气道:“本宫也不想为难你,只是既然嫁入皇室,就要为皇室着想。这样吧,你去那玉阶台上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慕含章闻言,不由得暗自苦笑,想明白?皇后根本就没说让他反省什么,何来想明白一说?

玉阶台就是殿前玉阶之上的那片平地,汉白玉石在烈日下暴晒了几个时辰,早就晒得宛如火炭。慕含章优雅地轻撩下摆,规规矩矩地跪在正中的一块石板上。盛夏午后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炙烤着□在外的肌肤,很快就能感到疼痛。

皇后让宫人们都起身,端过一杯新沏好的茶,慢条斯理的喝了起来,独留成王妃一人跪着受罚。她倒要看看,这成王与成王妃到底有多“情比金坚”。

妙兮站在一排宫女后面暗自着急,却没机会离开。

汗水顺着俊颜滑过线条优美的下巴,滴落在紫色的朝服衣摆上,慕含章垂着眼,不着痕迹地把手缩到衣袖中。日头在南,只晒得到他的脊背,到不至于晒伤肌肤,只是苦于朝服不止一层,很快就被汗水浸湿,滚烫的石板将热气一点一点渗进他的身体。

慕含章思虑着皇后今天唱这一出的目的,以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减轻身体对痛苦的感知。今日景韶直接驳了纳侧室的事,皇上也并没有勉强,皇后自觉丢脸,就想用这种方式让众人知道,后宫内宅之事,还是她说了算;也是敲打景韶,莫乱说话。

皇后喝到第二盏茶的时候,终忍不住起身如厕。

汗水挂在纤长的睫毛上,眼前的景象霎时染上了七彩的光晕,慕含章苦中作乐地想,也许皇后仅仅就是想出口气,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可惜他是个男子,不是那些血虚气短的妃嫔,估计晒到太阳落山也晒不出个好歹来。要不要装昏倒好给她找个台阶?

妙兮趁机跟着去水房换茶的宫女退开,转过回廊便迅速闪到一边,待没人注意,快速跑了出去。宫中的道路她自小天天走,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日的路通往南书房的路似乎格外漫长。妙兮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跑太快怕被侍卫怀疑。那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王爷平日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却要在这烈日之下跪石板,王爷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

“儿臣一心想为父皇安定四方,至于子嗣皇孙,有两位皇兄在,何况,四皇弟下个月就要大婚了,”景韶见父皇今日心情不错,先记着君清还在凤仪宫,便摆出一副忠厚老实的面相,“儿臣与王妃成婚不足四个月,如今着实还喜欢得紧,实在不想再纳新人。”

“哈哈哈……”一心只知带兵打仗的三儿子,如今竟也识得情滋味了,宏正帝听得此言,禁不住开怀大笑。

“王爷!王爷!”妙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被书房门前的侍卫阻拦。

景韶与宏正帝闻言,皆转头去看。

“妙兮!”景韶看清来人的表情,便知君清出事了,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宏正帝蹙眉,示意侍卫放她进来。

“奴婢叩见皇上!”妙兮见宏正帝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了个头便哭了起来,“求皇上救救王妃!王妃在凤仪宫前罚跪,已然在烈日下跪了一个时辰了!”

“娘娘,成王府的那个婢女不见了,”多禄看了一圈,悄声在继后耳边说道,“奴婢刚刚听说,成王也进宫了,就在南书房。”

继后冷哼一声:“有她去,本宫倒要看看,他成王有多大能耐!”

慕含章跪的并不远,自然将继后的话听得分明,不由得暗自着急,若是景韶不管不顾地闯进凤仪宫来,这罪名可就大了!

“臣\奴婢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玉阶下的侍卫、宫女突然齐齐跪下三呼万岁。

继后闻言,手一抖,青玉茶盏顿时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君清!”景韶跟父皇告了个罪,三两步冲上了玉阶。

慕含章听到声响,一直低垂的脸上轻勾起一抹冷笑,既然皇上来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事情闹大。于是,虚弱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断接近的景韶,用沙哑的声音轻唤了一声:“王爷……”然后双眼一闭,软软地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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