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歇把完成的画卷往萧让手里一撂:“发什么呆?”

萧让随口问:“相父眼尾的那点红痕,可是胎记?”

云歇一怔,下意识摸了下左眼眼尾:“不是,据我娘说,是小时候跌的,留下的疤。”

云歇摊手:“我是一点没印象。”

“未承想相父幼时便已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窜上窜下的。”

“那还真不是,我幼时可文静——”

接受到萧让好奇的眼光,云歇霎时反应过来,他同萧让废话做什么?

萧让奇道:“文静?”

云歇懒得搭理,烦躁推推他:“别在这磨蹭,快去玉觥殿,我在这候着你。”

云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输定了,对结果没有半点期待,只想赶紧下一轮。

萧让笑开,深望他一眼:“等着。”

……

玉觥殿。

朝臣们蜂拥上前,望着左边画卷上的陛下,已有几分诚惶诚恐,一偏头,看见右边画卷上栩栩如生的云相,心头寒意顿生,官龄稍幼或心中有愧的,竟直接被吓得退开一步,脸色煞白。

承禄道:“陛下稍后便来,诸位大人可先品鉴一番,这左右画卷旁各摆了个签筒,待会宫女会给每位大人发一支签,大人心仪哪幅,将签放入边上的签筒即可。”

众朝臣唯唯诺诺应下,纷纷散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

“这论画功自是画云相的那幅好,比之京中名家大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幅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却是逊色不少,尤其是缺了份得天独厚的神韵。”

“都说画形易,画神难,那幅云相却跃然纸上。”

一人面露难色:“可陛下天子威仪,若我等择了画云相的那幅,岂不是……冒犯天威?”

几人心头震惧。

一人颇为高傲:“尔等当真愚钝,竟看不出这其中门道!”

“愿闻其详。”

“朝中云党所剩几何?”那人问。

“无几。”众人如实道。

那人得意扬眉:“陛下在这时特意挑了一幅云相、一幅自己,意思不是昭然若揭?”

众人怔了下,醍醐灌顶:“你是说,陛下是在考验我们……”

“陛下给我等一个重新站队的机会。”

“幸好我等商量了一番,这要是贸然投了云相,岂不是自寻死路!”

“原来如此,我之前还纳闷,据眼线来报,这几日明明无画师进宫。”

太监突然高喊:“陛下驾到!”

众朝臣齐齐要跪,萧让不耐蹙眉:“免了。”

萧让坐到上首,随口道:“温习了下《论语》哀公问社,竟忘了时辰,是以来晚了。”

垂着头的众朝臣闻言,悄无声息中瞪大了眼。

他们都熟读四书五经,《论语》中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可是答了句……既往不咎。

陛下本无需解释,却突然道了这么一句……

众人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果然如此!陛下在考验他们,要他们表态,弃暗投明,如此陛下便……既往不咎。

萧让抿了口热茶,扬扬手:“都投了罢,早结束早些回去,怪冷的。”

小半个时辰后,画着萧让的那幅画边上的签筒里,签满到溢出来,画着云歇的那幅画的签筒里,却一支签也无。

萧让早料到如此,暗嗤一声,凤眸中藏着几分睥睨天成的蔑视。

眼前这帮朝臣,为求自保装聋作哑、睁着眼说瞎话也不是第一次了,等他放了云歇,是要好好整治。

他们用得倒是顺心,看着却倒尽胃口。

萧让搁下茶盏,漫不经心道:“还有没投的么?”

傅珏痴望着右边画卷上眉眼昳丽生动、气度卓然夺目的云歇,不由攥紧指节。

他身后零星跟着目光坚定的几人,他们拨开人群往前走,在众人暗嘲疏远的目光中,将签投入了右边的签筒里。

萧让垂眸,还算满意一笑。

相父手下这几人虽然蠢,倒也难得的真心。

*

“相父赢了。”萧让将装满签的签筒轻轻推过去。

“怎么可能?!”云歇话脱口而出的刹那,立即想通了关键。

他画的可是萧让,是一朝天子,那群朝臣惧怕如今暴戾恣睢的萧让,铁定会昧着良心投给自己。

这倒是歪打正着……不对!

云歇犀利的目光陡然投到萧让脸上。萧让城府这般深,竟会料不到这点?

“相父怕是也想通了关键,我倒是糊涂了,待他们投签时才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这帮狗东西。”萧让佯怒道。

云歇心下疑虑顿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说萧让又怎可能故意输给他?

云歇摩挲手指,严肃道:“虽是无意,这第一轮还是我占了你便宜,所以这第二轮,我选……作赋。”

萧让倏然抬眸,饶是淡定若他,这会儿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坊间传,云歇少时性子顽劣、不堪教化,赶跑了无数先生,民间背后称他为“文盲宰相”的大有人在,还有无知孩子唱讽刺歌谣,诸如“圣贤书,无所用,天上云,字不识,为人宰,意气扬……”

他与云歇相处十二载,也从未见他瞧过正经书一眼。

他这突然说要比作赋……

萧让道:“相父不必故意输给我,第一轮我输了,与相父无尤——”

云歇打断他,挑眉反问:“谁说我一定会输?”

萧让望着他那双隐着过去峥嵘的桃花眼,悄然笑开,他怎么忘了,云歇就是有意礼让,也不会太委屈自己,云歇将没有底线的相让视为对他人格的侮辱。

萧让在想,他真的有他自认的那样了解云歇么?

“好,”萧让欣然应下,凤眸里藏着几分将云歇掰开碾碎细细看清的渴望,淡淡道,“如何比?”

云歇一本正经:“你作赋夸我相貌风流倜傥、身形魁梧奇伟,就像过去那样,但莫要写名字。”

“可,”萧让忍笑,“那相父作赋夸我?”

“怎么可能!”云歇一脸难以置信,随即慢悠悠道,“我自是作赋夸我自己相貌风流倜傥、身形魁梧奇伟。”

萧让:“……”

云歇看他吃瘪,心下暗爽,凑近他:“这样才公平,都夸一人,才能见高低,毕竟你也不想重蹈上局的覆辙,我若是夸你,无论写得多差劲,那帮狗东西都会睁眼瞎让我赢。”

没等萧让回话,云歇懒懒打了个哈欠,歪头望了眼窗外透亮的月,道:“既已说定,时辰不早了,我先歇了。”

云歇站起离去,背影极绰约风流,萧让望着那纤细的楚腰,眸光深了几许,叫住他,问道:“相父伤可好了?”

云歇回首,美人如玉。

“什么伤?我没受伤——”云歇怔道。

萧让只笑。

云歇霎时反应过来,气血不住上涌,怒道:“你休想!”

“我想什么了?”萧让淡哂,眉眼浅弯,“只是单纯问候下相父身体。”

云歇气得掉头就走。

……

云歇没把握赢辞赋一绝的萧让,但怎么着他也不至于输得太惨。

他是不喜读圣贤书,并不代表他不会。他只是……决定彻底抛弃后,再也不愿主动拿起。

但现在是非常时刻。

……

第二日傍晚,群臣一脸诡异地再次赴宴,这次的理由是——陛下深夜无眠,追忆云相,做了两篇赋,请他们品鉴。

众朝臣又聚在一起,苦着脸,一言难尽:“怎的昨日还叫我等与奸党划清界限,今日却……却追忆起云相了?”

“当真是帝王心深似海啊,可苦了你我,这日子何时才能有个头?”

“你懂什么,这叫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陛下目的是安抚我等,这史书里,多的是帝王杀功臣恤其后代,以衬自己宽厚仁爱。”

“你这说法也着实牵强。”

……

云歇已经起了疑心,萧让不好明面上再输,只得稍缓缓,照常发挥。

萧让想放人,但也绝不想惹云歇多想,他要的绝非感激和随之而来的猜忌。

因为字迹不同,二人作好后,便叫承禄誊抄。

大楚朝太监也有专门就读的学校,绝大多数太监都受过教育,这点得益于云歇,早几年云歇闲着无聊,在皇城里开了学校,请国子监派人教太监读书识字。承禄闲时也会去。

萧让还没看,承禄却是越抄越心惊。

这两篇竟……难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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