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越说萧让坏话前, 云歇走了,白天他还能靠琐事打发时间,到了晚上,云歇于黑暗中半张眸子, 静静眨了几下眼, 确定自己不是在迷幻的梦境里,才缓缓爬起。

云歇去了管家住处, 轻敲了两下门。

管家揉着惺忪睡眼出来时, 脸上还挂着不耐烦,他原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厮, 一见神色淡淡的云歇,睡意顿消,毕恭毕敬起来。

云歇朝他歉意一点头,伸出手:“库房钥匙。”

管家忙掏出来双手奉上,道:“相国缺什么小的去拿, 相国先回去睡, 穿这般少别冻着了。”

云歇外头只随意披了件衣, 想必是走得急。

云歇摇头:“不用,你继续歇吧。”

管家倚在门边,望着那道绰约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心下越发纳闷,这么晚了云相去库房做甚?

云歇开了库房门的锁,怕被人打搅,进去后又将门反锁上, 也没点灯,借着点月光避开地上堆着的杂物往里走,然后立在一面墙前,对着墙上几个熟悉的位置敲了敲。

边上一堵墙开,密室的入口露了出来,云歇进去,极度的黑暗里,地上却是一片金光闪烁。

云歇到边上点了灯。

密室原先是云峰平早年造来以备不时之需的,毕竟他位高权重,总有些东西见不得光,后来却被自己挪用来保存一些东西。

当初抄家时这里的东西并未被发现,云歇松了口气。

橘黄色的灯火映照,地上皆是价值不菲的珍宝,边上架子上则摆着杂七杂八的小物什,有字画、有笔墨纸砚、有泥塑……

云歇走到架子前。许久没来,架子上落了薄薄的灰。云歇拿起那个色泽不再纯正的泥塑,从袖中掏出方帕,将它上头的灰尘轻轻擦拭。

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是萧让送的,地上的珍宝,架子上的物什,都是。

萧让十六七岁依旧很幼稚,会大费周章地请民间手艺人进宫教他泥塑,就为了雕个小人送他。

云歇拿着小人走到灯下,萧让手艺拙劣,小人雕得很粗糙,五官模糊,只能依稀从衣袍上纹着的龙瞧出是萧让他自己。

萧让送他时说,相父太孤单,让儿琐事缠身,便只能雕个小萧让陪您。

云歇恍惚地回忆,当时他好像听不得那句“孤单”,没给萧让好脸色,萧让也没生气,见他收下,笑得眉眼浅弯,晃眼又生动。

萧让还满不在乎地说,不喜欢就丢了,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云歇把小人又小心翼翼放了回去,目光落到了边上堆着的一摞字画上,微微凝了凝。

云歇轻笑了下。

萧让会每年给他画幅画,记录他形容上的细微变化,萧让曾很幼稚地说,要替他画千幅,因为皇帝万岁,丞相千岁。

云歇当时却默默地心道了句,十四年。

他是来做任务的,四有五好局给他的上限是十四年,也就是说最多到萧让二十岁,他就要永远离开这个有萧让的小世界,去所谓的现代,再也不回来。

云歇没选择打开,而是如释重负地转了个身,倚在架子上,神情有些恍惚。

他曾经以为自己陪不了萧让很久,他不想别离的时候太难堪太放不下,所以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对萧让有半点逾越之想,维系表面上的君臣就够了。

进一万步想,他不可能像其他坠入爱河的鸳鸯许诺永远,退一万步想,萧让不喜欢他,萧让只是把他当相父。

他们间隔着太多。

越想越清醒,一开始心还有些不甘心的疼,后来就渐渐归于沉寂,就像这架子上的一件件物什,久而久之就落了灰,就像那萧让送他的泥塑,被岁月腐蚀发黄。

他一再压抑掩藏,到了最后,竟像庄周梦蝶般,他也分不清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没有喜欢过萧让了。

理智告诉他不喜欢,潜意识却在时不时背叛他。

云歇白日看到那誊写的诏书时,却觉得仿佛有一双手,将他心上那些落的灰都一一轻柔地揩去。

一颗心澄明晶莹,剧烈跳动。

明明焕发生机,却又裹挟着巨大的惶恐,因未知而惶恐。

一阵闷闷的沉默,云歇不愿自己久溺其中,在寂静无声的密室里骂了声:“老子好怕。”

这个时候有酒就好了,可他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逼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知道萧让喜欢他比知道自己怀孕还可怕。

他不会,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没人教他,他也没可参考的对象,他活了二十七年,对自己未来的理智规划里,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缓慢向前行进的马车倏然脱缰了,原来的道路上鸡飞蛋打、一片狼藉,横冲直撞能杀出一条路来么?

暗恋好像很简单,只要不影响他的生活,暗地里做什么纯看自己高兴,又自由又随心,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没有期待,不求回应回报,所以也没有惶恐。

密室封闭,云歇听着周围淡淡涟漪般的回音,脸黑了黑。

“老子好怕”这声回荡了许久,嘲笑够了云歇,才归于沉寂。

云歇又呆了会儿,替自己尘封多年的心解封松松气,去边上挑了灯火,于黑暗中回望一眼希望般的满地金光,走了出去。

-

萧让发现自从他剖白自己后,云歇开始躲着他,对他更好了,似乎是想努力弥补什么,却也更客气。

萧让半点没被他这态度伤到,毕竟他只是想让云歇知道而已,想,便做了。

喜欢一个人就该昭告天下。

又一日下朝,萧让眼见着云歇恭敬地朝他欠身,然后和傅珏有说有笑的离去,暗暗磨牙。

这么多双眼看着,他连堵人都麻烦。

等云歇走后,萧让沉着脸吩咐承禄:“备轿。”

承禄不明白,问:“陛下这是去哪儿?”

“云府。”

承禄欲言又止:“陛下若是登门拜访,相国定是恰好不在。”

“朕知道,做你的去。”萧让眉宇间阴霾一扫而空,微挑了挑嘴角。

……

马车就要停在云府门口,倏然停了下来,云歇听车夫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敢把轿子停在丞相府门口挡道?!”

云歇呵斥了声,车夫立即在幕帘外赔笑:“小的一时性急,口无遮拦,还请相国恕罪,小的这就下去看看是何状况。”

云歇微颔首,懒懒掀帘朝外望去。

那顶停在他府邸门口的轿子极不起眼。

车夫倨傲凌人地甩帘进轿,几十秒后白着一张脸出来,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哆嗦着唇对云歇道:“小的无能,还请——”

云歇稍显不耐地蹙眉:“我去会他。”

行色匆匆的众人纷纷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云歇教养极好地轻掀帘进去,散漫的目光正好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萧让对上。

轿子里逼仄异常,云歇低着头,他人面无表情时显得极冷淡,上挑的桃花眼总给人居高临下的错觉,现在被他这么看着的是皇帝。

萧让微微一笑,眉目生俊,贵不可言。

云歇心下一慌,转身欲出,因为动作太急,眼看就要踉跄,萧让眼疾手快将他往身前这边一带,云歇便扑了个满怀。

萧让扣着他的腰防止他滑下去,云歇下巴抵在他颈窝,震惊地瞪大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歇忙起身,抬头的刹那,额头却撞上了萧让下巴,顿时尴尬到脸红,偏偏头顶萧让还低笑了两声,落在云歇耳朵里,像是在嘲笑他的笨拙。

逼仄的轿子里,气氛微微有些暧味。

萧让把人扶起,道:“相父,你在躲我。”

他说的是肯定句,语气却不生硬,反倒极柔极温和,像是怕把人吓跑。

云歇道了声谢,堪堪站稳,暗恨这轿子太小,他既进来了,便不好再出去,只得硬着头皮道:“……没有。”

“你生气了。”

云歇能感觉到萧让正审视自己,避开他过于灼热的视线:“没有生气。”

“那为何躲我?可是那诏书冒犯了相父?”

萧让一提那诏书,云歇只觉心尖发烫,面色却不改,冷声道:“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说的都是实话,都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想不开,他想慢慢想。

“陛下找微臣,可有要事?”

萧让听着这疏离的称谓,轻嗤了声,望他:“没要事便不能来?”

“微臣并非此意——”

云歇话音未落,萧让打断,眼底藏着几分笑意:“想见你算不算要事?”

这样亲昵地爱侣间才会说的话,却被萧让这样淡然自若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云歇怔了下,呼吸有点乱,心比呼吸乱。

自从话挑开后,他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可他没想好怎么面对萧让。

“……微臣先回去了。”

萧让对他的避而不答只是一笑而过,并不放心上,他不需要回应,他只是看到云歇,话就脱口而出了。

而且他此番来,的确有要事。云歇退,不代表他要退,他还能再进一步。

“相父留步。”萧让在背后道。

云歇身形顿了顿,停下来听他说。

萧让笑道:“可否借相父的猫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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