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三年一次, 谢亭是十二年前那届的新科状元。

当时萧让才五岁, 还是个傀儡小皇帝,没资格于殿试上策问诸人, 只听说状元叫谢亭。

萧让没见过谢亭, 谢亭殿试完毕后没两日便失踪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众人顺藤摸瓜, 发现谢亭于失踪前一日去了云府, 随后有小道消息称,谢亭触怒了当时还是云家二公子的云歇,被逐了出来。

云家二公子风评极差, 盛气凌人跋扈嚣张又不学无术。

其时云家权势滔天, 世人视云家人为洪水猛兽, 他们便顺理成章地猜, 谢亭本意拜访,却因年轻气盛和云歇起了争执,最终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局。

云歇并未解释一字半句,更是加深了世人的猜想。

找不到谢亭尸体,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云歇杀的, 就算有, 有云家在,还能惩治云歇不成?所以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这事在当年也算轰动,是以萧让即使当时被软禁仍知晓一二,如今谢不遇突然说云歇从前想当个忠臣, 还希冀靠真本事考科举入朝为官,萧让灵光乍现,顿时将断了十余年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谢不遇目瞪口呆,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暗自心惊胆战,后怕不已,他几乎什么都没说,小皇帝却能顺着那一点风马牛不相及的讯息猜到云歇当年参加过科举,未免心思城府太深,太过敏锐,让人防不慎防。

萧让见他这反应,便知自己猜的□□不离十,他压下满腔震惊,略一思忖,道:“相父定是易改妆容姓名,化为谢亭去参加科举,证明自己后,便以此法脱身。”

谢不遇见瞒不住,苦笑道:“陛下英明。”

“可相父为何不顺理成章地于殿试完毕后展露真容?这样世人既晓得他颇富才华并非靠爹上位,他又能藉此完成夙愿,分明一举两得。”

萧让问出口,发现谢不遇频频朝自己看,萧让诧异地和他对上眼,谢不遇又立马别过脸避开他的注视。

“看我做甚?”萧让笑了,神色倏然一滞,“莫非与我有关?”

谢不遇暗暗叫苦不迭,他见萧让似笑非笑,霎时心头一寒,没出息地缴械投降:“其实阿停当初去参加科举不是为了入朝为官。”

“可以想见,”萧让点点头,“不然他也无需再折腾一出自己杀自己来。”

萧让能想到的也仅此而已,对云歇化名谢亭参加科举的动机,他颇感疑惑。

谢不遇叹气:“他其实是在和梦想告别。”

萧让抬眸,眼里满是错愕。

谢不遇回忆了番,硬着头皮道:“我记得有一日,他突然笑着同我道,他要去拯救……拯救……”

谢不遇结巴了,偷瞥了萧让一眼。

萧让抿了口茶,替他说了:“拯救我,继续说。”

“他那日喝醉了,一直在笑,我却觉得他挺难过的,他一直在重复一句话,说……”谢不遇嘴唇颤了颤,“说‘不需要忠臣’。”

萧让心猛地颤了下。

的确,当年他那样的处境,忠贞谦退的贤臣救不了他。

萧让脑中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谢不遇仍继续说着:“陛下肯定见过魏夫人,阿停他娘是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又怎会允许阿停成为奸佞?阿停又最痛恨他爹他哥,自是想和他们划清界限,可他后来……”

谢不遇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迫不得已成了奸臣。”

萧让黑如点漆的凤眸中有剧烈的光华在搅动,只觉周围的物什在旋转,耳边只剩一句话——

云歇为了拯救他抛弃了梦想。

谢不遇说到这,他全想明白了。

最初的最初,云歇因为魏夫人的教导和对云峰平云彻的憎恶,滋生了当个忠臣的愿望,愿望生根发芽,成了他的毕生梦想。可他要拯救身为傀儡的自己,而时局不需要忠臣,他只能选择丢下梦想,与云峰平这群豺狼虎豹周旋,只为护他安然无恙。

所以谢不遇说,云歇参加科举是在和梦想告别。

当年云歇才十六七岁,年轻气盛又狂妄,非要悄悄地像自己证明他是有这个能耐的,才甘心彻底放下,就此翻篇。

他怀着隐秘的期望,希望有人能猜到是他,悄悄地骄傲得意一下,这的确是他的性格。

谢亭,歇停。云歇,字停。

萧让还记得不久前云歇讽刺朝臣,写了篇藏头赋,藏了“尔等皆为竖子”这句。

十多年了,云歇的小脾气一点都没变。

萧让喉结滚了滚,心绪滔天,眼眶微涩。

他想起了自己屡次说云歇偏心,恨不得回到从前,掐死那个自己。

如果云歇的心真的是歪着长的,也从来都是偏向他的。

他才是这么多年来被偏爱的那一个。

萧让牵出个笑容,口吻极淡地问:“你知不知道,相父背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萧让记得他触碰那里云歇的反应,即使是睡梦里,他仍浑身紧绷僵直,戒备蜷缩,试图逃离掩盖。

谢不遇口腔发苦,干巴巴地说了三个字:“五石散。”

……

从屋子里出来,萧让微有些虚脱,昏沉的脑子里,一行字在循环——“五石散,因服用后会身子发热,所以瘾者衣少冷食,常以冷水浇身,故又名寒食散。瘾者身体虚弱,皮肤极容易蹭破……”

这是医术典籍里的记载。

谢不遇说,云歇当初初出茅庐,为了护自己和兄长云彻作对,被强逼着过量服用五石散,终于成瘾,皮肤蹭破多处,后来基本愈合,却只剩下背上这一块,因为伤及骨头,疤痕永远无法消退。

谢不遇当时含泪说:“你爱他姿容,见过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么?蓬头垢面、体无完肤。”

萧让紧阖眼,骨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十余年前,云歇有次消失了四个多月,那段时间,云歇把他交给了谢不遇。

他每次问起,谢不遇只说云歇和楚剑清去边关玩儿了,过些日子便回来。

当时他不懂谢不遇的眼睛为何那般黯淡。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被人为的隔绝在外了。

等云歇戒了瘾养好了伤回来,含笑过来抱他,他还拒绝了他的触碰,怪他不告而别,心里从来没有他。

可云歇受伤就是因为他。他本不用和云峰平和云彻作对,因为他,云歇才会选择站在了父兄的对立面。

手上的、背上的,云歇身上的每处伤,说起来好像都是因为他。

-

云歇不知道谢不遇和萧让说了什么,反正萧让上了回宫的马车脸色就不太对劲,盯着自己的眼神凶恨得像头狼,让云歇总有种他要扑上来把自己撕咬吃掉的错觉。

直到他们回到寝殿,云歇才明白那不是错觉。

他正褪着衣裳,高大的影子倏然在烛火下覆了过来,原先一言不发的萧让将他抵在桌案边,吻住了他。

这吻凶狠之余却又带着矛盾的小心翼翼,云歇大睁着眼对上那双占有欲肆虐的漆黑眼眸,象征性地推了两下,支支吾吾问:“你是不是……不安?”

云歇说出这两个字自己都觉得荒唐,萧让坐拥天下,有什么好不安的。

可他对上裹挟着异样情绪的眼,就是莫名觉得萧让像失去了安全感的幼兽,凶狠偏执。

萧让身形顿了下,没说话,吻的愈深。

腰上越箍越紧,云歇渐渐陷了进去,下意识地回应,萧让眸光瞬间又深了几许。

他们很少会亲吻,做的次数应该比这样的深吻多。

云歇的脸逐渐因缺氧绯红起来,呼吸紊乱,手稍显无力地攀在萧让肩上,微微喘气,心跳得极快。

萧让终于放开他,抵着他额头,沉声问:“相父,你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云歇身形一顿,微微失焦的瞳孔霎时聚了:“你问这个作甚?”

“想知道。”萧让故作轻松。

云歇稍稍别过脸:“……早年跌的。”

萧让发现了,云歇一撒谎就会不看他,脸微微泛红。

“能跌到这?”萧让的指尖透过柔软的衣料若有若无地划过疤痕所在地,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痒意。

云歇心思疾闪想编出个合适的起因经过,萧让却低头吻乐吻他左眼眼尾下的小红痕。

云歇霎时身子一软,被萧让扶住才没跌下去。

萧让把人横抱起往龙床上去,眼底藏着几分笑意,低沉悦耳的声音从云歇头顶传来:“相父要再撒谎,让儿就‘惩罚’您。”

那惩罚二字被他说出来,带着别样的意味深长。

云歇脸腾得红了,猜他是知道了,暗道自己大意,竟然放心让萧让和谢不遇那个大嘴巴单独在一块儿。

云歇不愿说,这事儿他原本想埋一辈子,说出来就跟邀功似的,多丢脸尴尬,而且都是陈年往事了。

他干脆装傻,把脸埋在萧让胸口,一副负隅顽抗的样,闷闷地说:“那你‘惩罚’我好了。”

萧让面色一僵,云歇一旦不怕他那样,他是真没辙。

云歇冷脸抬眸瞥他,见他吃瘪,悄悄扬了扬嘴角:“记得狠狠‘惩罚’我。”

他桃花眼里带着点挑衅与得意,狡黠又生动,因先前的激烈仍面色微红,薄润饱满的唇光泽诱人,悄无声息中勾人心弦。

萧让觉得他哪是惩罚云歇,相父勾人不自知,他要费好大的劲才克制得住,分明是在惩罚自己。

萧让将人放下,解了雕龙绘凤的床幔。

不一时,床上人影交叠,龙床轻颤,有靡靡破碎之语从帐幔间的缝隙溢出。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帐幔里探了出来,线条匀称,泛着羊脂玉般的光泽。

那只手不时舒展,像是绽放的昙花,没隔一会儿却随着令人耳热的低吟猛地蜷缩紧握,淡粉的指甲片都要掐进肉里。

很快帐幔里又伸出另一只稍大的手,不由分说地替他拨开掐的生紧的手,似乎是怕他伤到自己。

半梦半醒间,云歇隐隐察觉,萧让一寸寸吻过那丑陋狰狞的疤痕,细致又温柔,像只小兽在默默替他舔伤。

云歇突然就觉得自己痊愈了。

他还是知道了啊。

云歇努力撑开失焦的眼,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有点哑,道:“……你不用因内疚弥补我,都是我自愿的,与人无尤。”

这也是他不想说的原因,他自觉自己帮助萧让的目的不纯,本不该接受他的愧疚示好。

毕竟他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四有五好局,他不会和云峰平云彻作对只为帮助个素昧平生的傀儡皇帝。

他只是为了活,并不高尚。

萧让低笑两声:“不是愧疚。”

他的相父总能以各种方式曲解他的意思。

萧让附在他耳边低低道:“是久藏于心的喜欢,是不减反增的爱慕,是对自己后知后觉的懊恨和对自己当初无能为力的愤怒,是对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对你好点的忏悔,以及想要……相守一生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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