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勒在纽约时,每天早上买的报纸都有四大摞,但《纽约时报》发行到纽约大都会以外邻近地区的版本,则是只有两大摞。头版有一篇有关州长暗杀的报道,主要在谈因此衍生的政治后果;另一篇则是有关追查凶手的后续报道,几个调查方向似乎都逐渐停摆,截至目前都没有任何结果。没有任何关于米勒·瑞姆森的报道,凯勒也不觉得意外;即使尸体被发现了(虽然现在还不太可能),印第安纳州以外的人也不会感兴趣,除非他在镜子上用口红写着:赶紧来抓我,免得我杀掉更多州长。

他差点漏看了真正重要的那则报道。

他正在看第二摞的第三版。“纵火,白原市火灾查为谋杀”,标题如此宣称,吸引他注意的是白原市。如果标题没那么精确,而是泛称威彻斯特郡的话,他可能就会掠过了,但他去过白原市无数次,一开始是去见老头,后来就是去见桃儿了。他会去纽约市的大中央总站搭火车,然后从白原市火车站搭出租车到汤顿广场那栋大大的老房子,坐在围起的前廊或舒适的厨房里喝冰红茶。于是他就阅读了那篇白原市火灾的报道,很快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去那儿了,因为那里再也没有那栋大宅、没有前廊、没有厨房,也没有桃儿了。

显然昨天的报纸曾经报道过这个事件,而凯勒当然没看过。但报纸上说,之前——他猜想是星期一,不过也可能是星期天,报上没写得那么清楚——一场火灾在清晨时分发生,消防人员赶到时,火势早已肆虐得无法控制,将那栋百年老宅完全烧毁。

起火点是在厨房,独居屋主焦黑的尸体也是在此被发现,邻居确认死者身份为桃乐希雅·哈伯森(DorotheaHarbison)。调查人员立即怀疑是纵火,将猛烈的火势归因于整栋房子到处都有大量的助燃剂。一开始似乎有可能是哈伯森女士自己放的火,邻居描述她安静而孤僻,认为她最近几个月显露出忧郁症的征兆。

不管是哪些邻居说的,凯勒很想反驳他们。孤僻?她受不了笨蛋,也不想跟其他人分享她的个人私事,并不表示她就是那种养猫的怪女人,长年身上都穿着同一套法兰绒睡衣穿到破掉。忧郁症的征兆?什么忧郁症的征兆?她没到处笑给大家看,但他从不认为她会忧郁,而且她的自杀倾向低得就像《欢乐满人间》的女主角玛丽·波宾丝(MaryPoppins)。

但后来证明不可能是自杀,那篇报道继续写道,因为验尸后发现头部中了两发子弹,凶器是一种小口径的手枪。两个伤口显示不可能是自杀——真的,凯勒心想——现场也找不到凶枪,因此调查人员分析,死者是被射杀身亡,然后凶手纵火以掩饰罪行。

“可是没用的,不是吗?”凯勒说出声,“操他妈的白痴。”

他逼着自己把报道看完。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谋杀动机不明,然而警方不排除抢劫的可能。一名不愿具名的警方消息来源称,已故的裘塞佩·拉戈(GiuseppeRagone),又名“恶龙乔”(JoetheDragon),当年在离开黑帮后的退休生活,便是由桃乐希雅·哈伯森长年陪伴照顾的。

据凯勒所知,除了那些小报之外,没人喊过老头“恶龙乔”。有些人背后谈到他会说是“布头乔伊”(Js),或是“收布头的”(Ragman)。一方面因为他姓氏的谐音,另一方面是他有回介入一桩当地成衣区的毒品走私案。凯勒本人则是无论想到或提到,都向来只称他是“老头”。

而且老头从没退休。他死前放弃了许多兴趣,但还是继续当中介人接差事,然后派凯勒出去处理,一直到咽气为止。

“身为恶龙乔同住的伙伴和亲信,”那个未具名的消息来源说,“哈伯森女士应该知道许多组织犯罪的信息。或许有人担心她会说出去。拉戈已经过世很久了,但不是有句俗话说过吗?这种事迟早都会得到报应的。”

凯勒觉得无论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找了个公用电话投下硬币,拨了桃儿家的电话。

枯——呜噫……

这个电话已经停止使用了。好吧,这是真的了,不是吗?一栋房子都彻底烧毁,电话自然就不能用了。

他取回退出的两毛五硬币,用来拨回自己家里,半期待会听到同样的枯——呜噫声和同样的电话公司录音,告诉他电话已停用。他的录音机出门前设定过,有留话便响两声后转入录音机,没有留话便是响四声。所以他从外面打电话回去,如果没有留言可听,便可以省下电话费。电话响到第三声时,他有点惊讶,他以为离家这么久,应该会有留话的,结果更惊讶的是,电话继续响了第四声、第五声、第六声,如果他不挂断的话,大概还会永远响下去。

怎么会这样?他家的电话没有插拨功能,所以不可能是录音机正在录别的留言。如果是这样,他打回去只会打不通。

他搞不懂自己干嘛还要拿回那些退出来的两毛五硬币。他还能打给谁?

结束了,现在他明白了。这就是他一直不肯明白、避免去面对的那个小小思绪。他本来妄想等他回到自家公寓,就会一切完美无缺,这个白日梦一路支撑着他从衣阿华回到纽约,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糊涂地沉醉其中,还以为这是真理。

不知怎的,他一直把纽约视为避风港,安全且神圣不可侵犯。多年来,他一直规定自己绝对不接纽约市的差事,尽管有两回他不得不破例,但大部分时候,他都遵守这个原则。全国其他各地才是他工作的地方,而他也的确跑了许多地方。纽约则是他的家,是他工作完毕后归来的地方。

但纽约毕竟是美国的一部分,不论有多少本地或外地人不作此想。纽约人看同样的电视新闻,阅读同样的报纸。他们或许比大部分人更不爱管闲事,而且一个公寓住客喊不出同一栋楼里其他人的名字,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并不表示纽约人对周遭的一切盲目无知。

他的照片已经登上了所有电视台和每份报纸,可能只有《林氏邮票新闻》除外(而且说不定还是会登,如果詹姆斯·麦丘想通当初跟他买那些重印版瑞典邮票的人是谁的话)。有多少人跟凯勒住在同一个街区或隔壁街区?有多少同一栋的住户认得他?曾在那家熟食店或健身遇到他?或者是在他几分钟之前曾理想化的那种低调生活中的任何场所?

那种日子,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又看了一遍报纸,这回更仔细了,在一篇早先略读过的报道中,凯勒发现至少有一个他的邻居注意到,他很像照片里的那名逃犯。由于对于这名逃犯的叙述并不一致,记者暗示说,有一名住在海龟湾的不明人士引起警方的注意,“只因为他显然职业不明,而且常常出城”。而凯勒的公寓,就在海龟湾那一带。

这就足以让警方拿着搜索票去他家了。他们会在他公寓搜出什么可能暗示他有罪的东西吗?

他想不出会有什么。他们会发现他的笔记本电脑,会翻遍他的硬盘,但他刚买电脑时,就知道电子邮件的寿命超过铀元素的两倍,在网络上传送的两句话所留下的痕迹,可能直到寄件人死掉都不会消失。他和桃儿从不寄电子邮件给对方,也发誓将来绝对不会。

好吧,现在要遵守这个承诺就很容易了,不是吗?

他的电脑用途,大部分与他的嗜好——写信给邮票商,上网搜寻数据,在易趣网买邮票,参加网络拍卖竞标——有关。他去得梅因之前查过航空公司网站,但没在网络上买机票,因为他打算用霍顿·布兰肯希普的名字搭飞机。所以他是打电话订机票的,他的电脑上不会有任何记录。

警方可以查出他上过什么网站,什么时候上过吗?他不确定,但猜想那个最高指导原则——只要是科技方面的东西,任何人有可能办到任何事——大概可以适用。有一件事他很确定警方办得到,那就是查出他的电话通话记录,得知布兰肯希普飞到得梅因的一两天前,曾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但反正到现在,这点也无所谓了,其实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警方终于注意到他,这样就够了。他过去的人生一向远离聚光灯下,现在他躲不掉了,过去的人生结束了。

约翰·保罗·凯勒(JohnPaulKeller)结束了。如果他还能活着(虽然似乎希望不大),他就得离开纽约,而且要改名换姓了。他不会怀念约翰·保罗这两个名,因为很少用到,别人也不这么喊他,从小几乎人人都喊他凯勒。他就是凯勒,而且有时他签名要用缩写时,他都觉得他签的JPK代表的是JustPlainKeller(就只是凯勒)。

他再也不能当凯勒了。凯勒结束了、活够了——想到这一点,他明白凯勒一生中的所有事物都没了,所以这个姓消失又有什么差别呢?

比方他的钱就没了。上回桃儿跟他报告时,他还有超过两百五十万元投资在股票和债券上,全都是在一个“美国交易”(Ameritrade)网络账户的名下,由桃儿开户并管理的。钱还是在那里,不会随着桃儿的死而消失,但因为他没法享用,所以就跟没了一样。他不知道她开户用的是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取得账户的钱。

当然,他有银行账户,存款账户和支票账户各一个。存款账户里或许有一万五千元,支票账户有一千元左右。但现在警方应该已经冻结了他的账户,正在等他用金融卡提款,好用录像机拍下他的画面。反正他现在也不能用金融卡,因为没带在身上——警方大概也把他放在家里的金融卡没收了。

那他就没钱了,也没有公寓。他多年来都住在第一大道的一户公寓,是早在这栋新艺术风格的大楼转为合作公寓时,他以老住户的身份,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下的,而且每个月的管理费也不多,他一直认为自己会在这里住到老死为止。这个家一直是他的庇护所,但现在他连回去都不太敢了。他永远失去了那户公寓,连同他的大屏幕电视和TiVo、他舒服的椅子、他平常工作的书桌、他的浴室和震动型莲蓬头,还有——

啊,老天——他的邮票。

劳伦斯·布洛克作品《杀手亡命》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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