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来到工地,就在拿破仑大道旁一条窄窄的小街上。一个住了很久的房客死了,楼上的公寓空下来,内部要全面整修。“屋主说要整修成一个大通间,附加一个开放式厨房,”那个名叫唐尼的承包商说——他是个瘦削的金发男子。“你错过好玩的部分了,我们已经把墙拆了。跟你说,那真是生猛有劲。”

现在他们架设干墙板的作业进行到一半了,下一个步骤是粉刷,墙壁和天花板都要。完成后就要打磨地板。他滚筒刷用得怎么样?站在梯子上还行吗?他对梯子没问题,他说,用滚筒刷也还可以,不过一开始可能会有点生疏。“你慢慢来就是了,”唐尼说,“很快就会完全上手了。我只希望一小时十元你可以接受,因为我只能付这个钱了。”

他从天花板开始,他还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他以前用过滚筒刷,在纽约粉刷过自己的公寓。唐尼不时会来察看一下,偶尔教他一点诀窍。大部分是教他如何摆放梯子的位置,这样就不必常常移动。但显然他做得还行,偶尔休息时,他也设法观察别人如何将干墙固定位置,在缝隙中填入石膏黏土胶。看起来没那么困难,只要你知道做法就行。

他第一天工作了七小时,离开前领了七十元,唐尼还要他次日早晨八点再来。他双腿有点酸痛,因为在梯子上频繁爬上爬下,不过那是一种好的痛,就像在健身房里认真运动过的感觉。

在回家的路上,他停下来采花。

“是佩西打来的。”茱莉亚挂断电话后告诉他。他还记得茱莉亚提过有个高中同学佩西·默瑞尔,娘家姓沃林斯,而唐尼·沃林斯是她弟弟。茱莉亚告诉他,佩西打来说,唐尼打过电话给她,谢谢她介绍了尼克过去。

“他说你话不多,”她转述,“但是做起事可不含糊。‘你交代他的事情,不必讲第二遍。’根据佩西说,他就是这样讲的。”

“我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他说,“可是做了一天下来,我想我大概是抓到诀窍了。”

次日他又继续粉刷,漆了天花板,开始漆墙壁。然后第三天他们全体三人都在做粉刷工作,唐尼派他负责用毛刷漆木框。“因为你的手比刘易斯稳,”他私底下解释,“而且你做事不像他那么急。”

粉刷工作完成后,第二天早上八点,他照唐尼的吩咐来到工地,结果只有他和唐尼两个人。唐尼透露说,接下来两天他都不会用刘易斯了,因为那家伙完全不会打磨地板。

“其实呢,”凯勒说,“我也不会。”

唐尼说没关系。“至少我可以用英语解释给你听,”他说,“所以你学起来会比刘易斯快。”

整个整修工作持续了十五天,完工后那个地方看起来很漂亮,有新的开放式厨房,浴室里铺了新的瓷砖地板。他唯一不喜欢的部分是打磨木头地板,因为你得戴着面具以避免吸入粉尘,而且粉尘会沾得你头发、衣服和嘴里都是。他可不想天天做这种事,但只做个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另一方面,在浴室里面铺瓷砖就真的是一大乐事,这部分完成之后,他还觉得很遗憾,但也对呈现出来的新样貌感到很骄傲。

屋主曾来过两次,看看工作进行得如何,完工之后,她检查所有细节,表示非常满意。她给了他和刘易斯一人一百元红包,还跟唐尼说这一两个星期还会有份工作给他。

“唐尼说,我们把她那个地方整修得那么好,”他告诉茱莉亚,“她可以要价月租一千五了。”

“她可以这么要价,也可能会接受一点砍价,但是不晓得。现在的房租很难讲。她说不定真能谈到一千五。”

“在纽约的话,”他说,“这么大一个地方,要租到五六千元。而且浴室里还不会铺瓷砖。”

“希望你没跟唐尼提这个话。”

他当然没提,因为他们对外的说法是,他是茱莉亚的男朋友,这部分倒是实话,但说他是跟着她从威奇塔过来的,这就不是实话了。他心想,早晚会有个熟悉那边的人会问他有关威奇塔生活的问题,到那时候,他希望自己已经对那个城市多知道一些,因为目前他只知道威奇塔位于堪萨斯州而已。

一两天后,唐尼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他手上有个粉刷的工作,天花板已经弄完,只剩墙壁了。至少要三天,或许四天,他同样愿意付时薪十元。尼克能接这份工作吗?

他们三天完成了工作,他除了周末之外,又多休息了两天,然后唐尼打电话来,说他标到一个工程,尼克明天一早能过去吗?凯勒写下地址,说他明天早上会到。

“我跟你说,”他告诉茱莉亚,“我开始相信我可以靠这个谋生了。”

“当然啊,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如果我能教四年级小孩谋生……”

“可是你够格啊。”

“什么?教师证书?你也同样够资格。你保持清醒,准时上工,你照吩咐完成工作,你会讲英文,而且你不会对这份工作不屑。我真以你为荣,尼古拉斯。”

他已经习惯唐尼和其他人喊他尼克了,也已经逐渐习惯茱莉亚喊他尼古拉斯。她在床上还是喊他凯勒,但他感觉得到逐渐会改变,而他不介意。他知道自己很幸运,在圣帕特里克公墓找到的那个名字是他可以接受的。当初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些饱经风霜的墓碑时,根本没考虑到自己是否喜欢那些名字,他当时唯一在意的就是生卒日期是否可以借用,但现在他明白,如果运气差一点,他有可能会困在一个自己很受不了的名字里头。

他把自己赚来酬劳的一半拿给她,当作房租和家里的开销。她一开始反对,说太多了,但他坚持,而她也没抗拒得太厉害。而且除了给车子加油之外,他根本用不到什么钱(不过存钱买辆新车倒不是个坏主意,或至少买辆二手车,因为他眼前虽然没事,但万一有人跟他要行车执照,那就不妙了)。

晚餐之后,他们拿着咖啡到前廊。坐在那里很舒服,看着人们经过,看着白昼褪成薄暮。不过他也看到了那些杜鹃灌木丛,的确像她说的,长得有点太高了,遮掉了太多光线和视野。

他大概可以学会修剪那些灌木。等到哪天休假,他就来想办法。

有天晚上,他们做爱之后,她打破沉默说,刚刚她喊他尼古拉斯。真正有趣的是他根本没注意到。她这样喊他似乎理所当然,在床上跟在外头一样,因为感觉上尼古拉斯就是他的名字。

而且他所收到邮寄来的社会保险卡和护照上,也是这个名字。收到护照的那一天,他同时也收到了一封申请信用卡的邀请函。上头说已经预先核准他的信用卡了,他不明白这家发卡银行是凭什么标准核准他的。他有个邮寄地址,还有脉搏,显然有这两样,就可以拿到信用卡了。

此刻,在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风扇叶片下,他说:“我想我可能不必卖掉那些邮票了。”

“你在说什么?”

她似乎很警觉,他想不出为什么?

“你的邮票不是都没了吗?”她说。“你之前说过你所有的收藏都被偷走了。”

“没错,不过就在一切完蛋之前,我在得梅因买了五张珍贵的邮票。要再转卖很困难,但这五张邮票还是我手上最有可能转卖的财产。那辆车更值钱,要卖也更容易,但你得有产权凭证,而我没有。”

“你在得梅因买了那些邮票?”

他从梳妆台最上层抽屉里拿出邮票,找出他的镊子,放在床头灯下,让她看那五张方形的小纸片。她问了几个问题:这些邮票的年代有多久远,值多少钱。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也说了当初是在什么状况下买了这些邮票。

“要不是花了六百元买了这些邮票,”他说,“我一路回纽约的路上,身上就会有很多现金了。但买邮票的当时,我身上的钱看起来很够,因为我所有该付的钱都已经付了,包括回程机票都买了。结果我才刚付掉邮票钱,就听到收音机传来消息。”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没听说那桩暗杀的新闻?”

“没人听说,至少我说服自己买下那些邮票时是这样。我唯一想得出来的是,朗福德正在和那些扶轮社员吃那些没味道的鸡肉时,我刚好把车停在麦丘先生店面前的车道上。我一开始听到新闻,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还以为只是巧合,我人在得梅因,而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刚好同时被暗杀。我有一份完全不同的差事要做,至少我以为是这样,然后——好吧——怎么回事?”

“你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你没杀那个人。朗福德州长。你没杀他。”

“唔,还真不是盖的。我记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了啊。”

“不,你没搞懂。你知道你没杀他,我也知道你没杀他。但光是你和我知道也没用,警察还是会继续找你。”

“对。”

“但如果当时你就坐在衣阿华州的——你刚刚说那邮票店是在哪里?”

“厄本代尔。”

“就坐在衣阿华州厄本代尔的一家邮票店里,如果州长被枪击时,你人就在那家店里,而且如果那个麦某某先生就坐在你对面……”

“麦丘。”

“随便啦。”

“他本来姓麦某某,”他说,“可是他女朋友要他改姓,否则就不嫁给他。”

“老天,别闹了,让我说完吧。这件事很重要。如果你人在那儿,他也在那儿,他会记得的,因为他听到收音机里面播出消息,这么一来,不就证明了当时你没在得梅因市中心射杀那个州长吗?不行?为什么?”

“媒体一整天都在播放那个消息,”他说,“麦丘会记得他卖了我那批邮票,他可能甚至记得,当时他正好就听到了那件行刺案。但他无法记得确切的时间,就算他记得,检察官也可以让他在证人席看起来像个白痴。”

“而只要一个好的辩护律师……”

但她看到他摇头的模样,讲到一半停了下来。“不,”他柔声说,“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姑且说我可以证明自己的无辜。姑且说麦丘的证词可以完全让我脱身,而且姑且说还有另外一个证人,是个绝对可靠的社会中坚人物,他可以出面证实麦丘的证词。这些都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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