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怎么想,”她说,“因为你还能怎么想?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只能说我跟你想法一样。你在哪儿?你多快能赶来这里?”

“亚利桑那州的旗竿市?”

“你怎么会……喔,因为区域号码。好,不是旗竿市,但也很接近了。旗竿市有机场,不过飞到凤凰城再开车北上比较方便。或者说不定你很近,可以直接开车过来。总而言之,你在哪儿?”

既然要说,就索性说到底吧。“新奥尔良,”他说,“不过我这边分不开身,要过去不太方便。”

“那你还好吧?老天在上,没被关起来吧?”

“不,不是那样的,不过事情有点复杂。”

“哦?那么我过去找你吧。唯一让我分不开身的是一个做头发的预约,要改期应该不难。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马上给你回电……凯勒?你跑去哪儿了?”

“我还在。”

“那怎么样?”

“这部电话我才刚弄到,”他说,“应该有张卡片上头写着电话号码,但我不晓得放哪儿去了。”

“没登记的号码就是这样,”桃儿说,“连电话的主人都没法打给自己。不过别太自信,因为印度那边会有个小个子想打电话给你推销伟哥。我看我们这样子吧,还是由你打电话给我。给我一个小时,到时候我就可以确定什么时候会到新奥尔良、会住在哪儿。别担心你会找不到我的电话号码,只要按重拨键,你那个聪明的小电话就会帮你接通啦。”

一个小时后他打过去,桃儿说她要三天后才能过来,他想着要考虑一两天,看要怎么告诉茱莉亚。他开车回家,茱莉亚在门前迎接他。她说气象预报说要下雨,但感觉上好像不会下,问他觉得怎么样?他说他实在无法判断会不会下雨。她说她也是,很难说,然后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桃儿还活着。”他说。

结果气象预报是正确的。那天傍晚开始下雨,接下来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始终不到倾盆大雨的地步,但也从没放晴过,以至于他开车到市中心那家桃儿住的饭店时,还得打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

她已经登记住进了洲际酒店。他身上带着那个新手机,把小卡车交给门口代客停车的服务员后,就用手机打给她,然后她下来饭店大厅,带他上楼到她的房间去。电梯里还有另外两个住客,所以他们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出了电梯,来到她房间所在的楼层。

“那两个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她说,“你猜他们是偷情男女,还是来度蜜月的?”

“我没注意。”

“他们也没注意,凯勒,重点就在这里。根本无所谓。老天,看看你。你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不过我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头发。”

“没错。你的脸形整个都不一样了。你怎么弄的?”

“理发用的方式不一样,把发际线往上提,稍微染得亮一点。”

“还戴了眼镜。这不会是双焦眼镜吧?”

“我花了点时间才适应的。”

“我也得花点时间才能适应,不过戴的人是你。但是我喜欢那个效果,很有书卷气。”

“我现在视力更好了,”他说,“不过你,桃儿,你变得才多呢。”

“这个嘛,我比以前老了,凯勒。你还期望怎么着?”

但她看起来并没有更老,而是更年轻了。很多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的头发是深色的,等到他上回看到她,也就是去得梅因之前,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是白色居多了。现在那些白发都不见了——他知道要把灰发染成深色,要比反过来简单得多——同时她还瘦了二三十磅。她眼前穿的长裤套装,跟她以往的家居打扮大不相同,凸显了她新的好身材,另外她还擦了口红和眼影,这是他记忆中的头一回。

“我有个私人教练,”她说,“只要你专心训练,加上一个甜美的越南小姑娘每星期帮你做一次头发。我成天关在我的豪华公寓里,白天就像困在沙滩的鲸豚,在那边晒太阳,夜里不睡觉吃软心巧克力,看看我变成什么样了?”

“你气色好极了,桃儿。”

“你也是。你做了些什么,去打高尔夫之类的?你以前肩膀从来没这么壮。”

“大概是因为常常使用锤子吧。”

“用绳子勒人比较不吵,”她说,“不过就不太练得到肌肉了。”她打分机点客房服务,要他们送两大壶冰红茶和两个玻璃杯上来,然后挂掉电话望着他。“发生了好多事,我们可真有的说了,不是吗?”

他先说,从他们在得梅因最后一次通电话开始,一路讲到他在新奥尔良的新生活。她很认真听,偶尔打岔问得更详细,等他讲完了,她坐在那边摇头。“你本来都要退休了,”她说,“结果现在却在做苦工。”

“一开始我完全不会,”他说,“不过要学会并不难。”

“应该是吧。很多笨蛋还不是都做得好好的。”

“而且很有成就感,”他说,“尤其是碰到那种很糟糕的状况,最后清理得很体面。”

“你多年来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啊,凯勒。但是我不记得你之前用过滚筒刷。不过关于你这位女朋友,再跟我多说一点吧。”

他摇头。“换你了。”他说。

她说:“一旦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消失,而且愈快愈好。我猜想你可能逃得掉、也可能不会,但反正我也无能为力了。

“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网把我们名下的一切都卖掉,股票、债券,所有的一切,全部卖光光。然后我安排电汇,把得到的每一毛钱都转到我们在开曼群岛的账户里。”

“我们在开曼群岛有账户?”

“这个嘛,我有啦,”她说,“就像我在‘美国交易’有在线账户一样。当初‘美国交易’户头里的余额开始多到一个地步,我就去开曼群岛开了这个账户,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反正我需要时,就随时可以用。我把钱汇过去,接着处理了房子,然后我就走几个街区去等巴士。”

“你处理了房子,这什么意思?”

“你很聪明,凯勒。你以为那会是什么意思?”

“是你放的火。”

“任何有可能往下追查的东西,我都扔掉了。”她说,“然后我拔出电脑里的硬盘,砸烂了,再放回去。然后,没错,我放火烧了房子。”

“警方发现了一具尸体。”

她扮了个鬼脸。“我本来想跳过这个部分不讲的,”她说,“你知道,我正打算要冒险的,结果这个女人出现了,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是上帝派她来的。”

“上帝派她来的?”

“你还记得圣经里亚伯拉罕正要把儿子艾萨克拿去献祭?然后上帝送了一只公羊给他,要他拿去代替?”

“我始终觉得那个故事没什么道理。”他说。

“唔,那是圣经,凯勒。你还希望怎样?我只知道我当时手忙脚乱,无法决定要在哪里泼汽油,然后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结果是她。”

“要拉你订阅杂志?要做问卷调查?”

“是‘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她说。“你知道不可知论者碰到‘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会让你想到什么?”

“什么?”

“有个人无缘无故来按你的电铃。其他你就猜得到了,对吧?我邀她进来,然后我从放银器的抽屉拿出手枪,朝她开了两发,她就成了警察在厨房发现的那具尸体啦。我在她两手倒了很多汽油,这样就不必担心指纹了。我的指纹没有在任何数据库里,但我怎么知道她的有没有?来你家门口按电铃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以前去过哪里?你干吗皱着眉头?”

“我在报上看到过,警方是比对过牙医记录后,才确认尸体身份的。”

“对。”

“唔,那你是怎么办到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是上帝派她来的,凯勒。那个小甜心戴了假牙。”

“她戴了假牙。”

“还是很便宜的那种。她还没张嘴大概就能看出来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她的假牙拿出来,换上我的。”

“你的?”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都不知道你戴了假牙。”

“你也不该知道的,”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花在假牙上的钱是那位耶和华见证人的十倍或二十倍,这样看起来就会像真牙一样了。我三十岁之前满嘴牙就掉光了,凯勒,如果你无所谓的话,这个故事我留着改天再讲吧。我换掉她嘴里的假牙,放了火,然后赶紧离开那个地方。”

“我一直以为……”

“我的牙齿是真的?看到这里没?”她把嘴唇往后拉。“我得说,我喜欢这副胜于在白原市的那副。看起来并不完美,很多假牙看起来就太过完美了,不过现在这副看起来真的很棒。别问我要多少钱。”

“我不会问的,”他说,“而且我本来要说的不是这个。我一直以为的是,‘耶和华证人’去传教时,向来都是两人一组的。”

“喔,对了,他。”

“他?”

“我先朝他开枪,”她说,“因为他块头比较大,看起来比较难对付,不过他们两个看起来都不像危险人物。我先射他,然后射她,接着把他放在我车子的后行李厢,丢在一个暂时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然后我回来,换掉她嘴里的假牙,然后放火,等等等。”

她把她的车留在车库里,这样警方就不必到处去找,她离开时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过夜包。先搭巴士到火车站,然后搭火车去纽约州首府阿尔巴尼,住在一个公寓式旅馆里,里头住户大部分都是跟政治有关的人士。

“州参议员和州众议员,还有给他们钱的游说人士。”她说,“我身上有一大堆现金,还有印着我新名字的信用卡,然后我买了辆车,又买了部笔记本电脑,做了点研究。我判定,塞多纳看起来不错。”

“亚历桑纳,塞多纳。”

“我知道,还押韵呢,就像‘纽约,纽约’一样。而且字尾还一样。塞多纳这个城市很小、很高级,气候很理想,环境很美,而且人口每二十分钟就翻一番,所以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突然跑去,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六个月后你就成了老资格居民啦。我本来想开车过去,沿路看看这个国家,然后我仔细考虑过后,决定管他去死,于是我卖掉车子,飞到凤凰城,买了辆新车开到塞多纳。我替自己挑了一户两间卧室的顶楼豪华公寓,其中一个窗户可以看到高尔夫球场,另一个窗户可以看到钟岩,你八成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每个整点都会敲钟的岩石?”

“你发型不一样了,”她说,“不过头发底下还是原来的那个凯勒,对吧?我一安顿下来,就想找个办法跟你联络,除了举行降灵会之外的办法。我从新闻里头知道你离开得梅因了,警方始终没逮到你,但如果艾尔先抓到了你,新闻也不会报道的。如果你还活着,我要跟你联系、又不希望引起其他任何人注意的办法就只有一个,所以我就去做了。”

“你就在《林氏邮票新闻》上登广告。”

“我把那个广告登遍了我能查到的每个地方。谁想得到有这么多给集邮者看的报纸和杂志?除了《林氏邮票新闻》,还有《环球邮票新闻》,还有《斯考特周报》,还有全国邮票会社寄给会员的那份杂志……”

“是美国集邮会社。那本杂志相当好。”

“唔,我还真是松了口大气呢。不管杂志好或坏,反正我就在上头登广告,每个月都登。另外还有一些我想不起来的杂志。有个杂志叫麦必尔?”

“《麦克尔》啦。”

“就这个没错。我全都登了,说登到我通知叫停为止,每个月信用卡账单上都会出现这些广告费。我正开始好奇我该登多久,因为我已经觉得自己像那个美式橄榄球队的老板,他老是在门口留一张票给猫王,只是以防万一他会出现。最后他至少还得到一些免费的宣传呢。”

“一定花了你不少钱。”

“其实没有。费用很低的小广告,长期登还能打折。真正付出代价的,是那种感情上的消耗和泪水,因为每回我收到信用卡账单,就又是一个月没有你的消息,那么多个月,感觉上好像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凯勒,你那边至少有个了断,你很确定我死了,但我却得坐在那边想不透。”

“真不晓得谁的处境比较糟。”

“两边都够糟吧。”她说。“但至少我们两个都还活着,所以管他去死呢。你看到了广告,打了那个电话号码……”

“我花了好些时间,才猜出那是个电话号码。”

“唔,如果我弄得太明显,电话就会接不完啦。我知道一旦你认真想,一定猜得到

的。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你看到了那个广告多少次,才忽然警觉到的?”

“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怎么可能,凯勒?我想你没让纽约的邮件转寄过来,但那个广告登遍了我刚刚提到的地方,还有一两个我忘了是哪里。要找一份《林氏邮票新闻》能有多难?或者再重新订一份呢?”

“一点都不难,”他说,“可是我干吗费这个事?有什么意义?桃儿,我看到那个广告,是因为茱莉亚买了一份《林氏邮票新闻》回家。她根本不确定是否应该交给我,而我也不确定我想看。”

“可是你看了。”

“明显是这样。”

“不明显的是,”她说,“为什么你不确定你想看?而且为什么你现在不订那份杂志了?我漏掉了什么,凯勒,帮我找出来吧。”

“我没订,”他说,“因为那是给集邮者看的,而如果你没有一批邮票收藏,你就算不上是集邮者了。”

她瞪着他。“你还不晓得。”她说。

“不晓得什么?”

“当然了。你怎么会晓得呢?那部分你算是避而不谈吧,回到你公寓的事情,或者我刚刚没注意听,但是……”

“我刚刚可能没提到。因为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我回到我公寓……”

“然后那些邮票不见了。”

“对,十本集邮册。我不晓得是谁拿走的,警察或艾尔的手下,但不论是谁……”

“不是他们。”

他看着她。

“啊,老天,”她说,“我应该一见面就告诉你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没想到你不晓得,不过你怎么会知道呢?凯勒,是我。我拿走了你的邮票。”

她到了阿尔巴尼,找到住的地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辆车。然后她拿到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到纽约市去。

“去拿你的邮票,”她说,“还记得那回你突发奇想,说如果你死了的话,要我该怎么怎么做,还说得很详细吗?你说我该直接到你的公寓去,把邮票搬回我家,还告诉我该找哪几个邮票商,该怎么为你那些收藏卖到最好的价钱?”

他还记得。

“唔,只要你还有一丝活着的希望,我就不打算卖掉。至于把那些邮票搬出你公寓,我一有机会就赶快去办,因为我不晓得警方什么时候会查到你家去。我把你的授权信拿给门房看,上头说我是代表你的利益,我可以进入你的公寓,拿走里头任何东西,而且……”

“你知道,我完全不记得写过这么一封信。”

“唔,还先不必怀疑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凯勒。那是我去一家连锁的金考(Kinkols)高业服务中心里,用那边的电脑写出来的。不是我自夸,我帮你在信纸上方设计了一个很漂亮的花样喔,而且我没花力气去学你的签名,因为你的门房对你的笔迹能有多熟悉?他不必替我开门锁,因为我把你给我的钥匙带在身上了。”

“那些集邮册很重,你怎么有办法全给搬走?”

“真的是很重没错。我在柜子里找到一个袋子,可以装六本,”——他那个有轮子的旅行袋,他心想——“然后我请那个门房帮我,他去地下室拿了个推车来,我们把所有东西搬上了我车子的后行李厢。啊,另外我也拿走了你的电脑,不过你拿不回去了,除非你想去哈德逊河的河底找。”

“偷偷告诉你,”他说,“我们都对河流太倚赖了。”他拿起自己那杯冰红茶,喝了好大一口。“对我来说,一时还真是难以接受,”他承认,“我先确定一下我没搞错。那些邮票……”

“全都放在纽约州阿尔巴尼一个恒温、恒湿的储存柜里。唔,其实呢,是放在阿尔巴尼北边的雷森,不过你大概不晓得那在哪里。”

“阿尔巴尼附近就很好了。东西全在那儿了?我所有的邮票收藏都完整无缺,我可以去那边拿回来?”

“随时都可以。我大概得跟你一起去,免得他们刁难你。我们可以明天飞去阿尔巴尼,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有个感觉,”他说,“你不是那么急着想去。”

“这个嘛,我想在新奥尔良待几天逛一逛,之后就任凭你发落了。你可以拿回你的邮票收藏,而且你会有两百五十万元,以防万一营造业不景气。从此你就可以不做事,好好享受人生了。”

“或者呢?”

“老天,我把最后一杯红茶喝掉了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从你那壶里面倒一点。”

“请便。”

“晚一点等我每个小时都要去上一次小号,我就会后悔了。不过如果那是我最大的遗憾,那我身体还蛮健康的。凯勒,我想我们两个目前都很安全。警方似乎认为你死了,或者跑去巴西了,或者是跑去巴西死了,其实在前几天接到你的电话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不晓得我们的朋友艾尔是怎么想的,但是到了现在,大概有别的事情更需要他操心了。他知道我死了,而如果你还在他的名单上,应该排名也很后面了。所以我们其实没有必要去做什么事情。”

“可是呢?”

她叹了口气,“啊,”她说,“我想这是人格的缺陷,我大概可以找个什么研讨班去谈这个毛病,如果有这种班的话,那塞多纳一定找得到。可是你想我去参加这种研讨班的几率有多大?”

“很小。”

“一点也没错。凯勒,我就是忍不住。我真的很想报复那个狗娘养的。”

“之前每回想到你死了,而他还活着,”他说,“我就气得快抓狂了。”

“我也一样,想到他活着,而你却没有。现在结果我们两个都活着,而且都是百万富翁了,所以我们大概应该算了,可是……”

“你想找他报仇。”

“一点也没错。你呢?”

他吸了口气。“我想我最好去跟茱莉亚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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