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斯科尔兹内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天已经很晚了。他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他发现赖安这个爱尔兰人很有趣。作为一名军人,赖安军队生涯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为别的国家战斗,而且他为之战斗的国家恰恰被大多数国人看作是敌人。

斯科尔兹内很同情这名G2官员,因为他的一生与赖安很相似,都缺乏一种国家的归宿感。在他年轻的时候,作为一名奥地利人,他便和德国人一起并肩作战,支持德国对自己国家的吞并。战后,他又在不同的国家之间颠沛流离,先是西班牙,再是阿根廷,后来又回到奥地利,然后就来到了这个常年多雨的岛国。

一个没有国家的民族主义者。

斯科尔兹内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定义。事实上,很多民族主义革命者并不是本国人。比如,埃及军人亚西尔·阿拉法特,他点燃了巴勒斯坦人民心中的烈火,带领他们发动了反对拥护犹太复国运动的战争;再比如埃内斯托·格瓦拉,阿根廷人,可他却参与并指挥了古巴革命;又比如埃蒙·德·瓦勒拉,爱尔兰历史上最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兼共和党人,可是他却只有一半的爱尔兰血统,要不是因为他还拥有一半美国血统,所以被认定是一名美国人,那么,他就因为参加了1916年的起义被处决了。

说实话,斯科尔兹内原本是更愿意回到马德里去的,因为在那里他可以尽情享受他的老朋友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热情款待。如果不是这几起谋杀案有点棘手,他早就登上飞机,飞往西班牙了。可是,一名意大利人让他的计划成为了泡影,至少暂时成了泡影。

早在三个月前,他去了塔拉戈纳。那是一个温暖舒适的晚上,当时他正在阳台上休息,脚下是魅力四射的地中海。佛朗哥邀请了一些好朋友陪他度周末,一起享受加泰隆尼亚海岸的海风,顺便游览当地的罗马古城遗迹。斯科尔兹内先从柏林飞往巴黎,再从巴黎飞到巴塞罗那,然后再乘火车前往塔拉戈纳,最后在兰布拉诺瓦大街最末端的酒店与佛朗哥会合。

拥挤的酒店套房中回荡着悠扬的钢琴声,琴声里掺杂着脚下从地中海上传来的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斯科尔兹内坐在阳台上,一边喝着汽酒一边抽着烟。

“斯科尔兹内上校。”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太阳落山了,外面的海景变得模糊起来。斯科尔兹内收回目光,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衣着考究的金发男子。他长着一张雅利安人的脸,恍惚间斯科尔兹内差点把他认作了以前的战友,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口音不对。

“晚上好。”斯科尔兹内说,“我想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那个人笑了笑,用口音很重的西班牙语承认说自己的德语很差。斯科尔兹内立即改换成西班牙语再次向他表示了问候。在语言方面,他一向很有天赋。

“我们见过一次,时间很短,大概在20年前。”那个男人伸出手和他握手,斯科尔兹内感觉他的手指有些冰冷。“我的名字叫卢卡·因佩里特里。我们碰面的时候我还只是名意大利国家宪兵队的军士。”

斯科尔兹内松开手说:“你是意大利人?我差点把你当作了德国人。”

“我父母来自热那亚。”

“哦。意大利北部人的血统要比其他许多地区好很多。我认为血统最差的就是西西里人,你说对吗?”

因佩里特里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回答说:“我对一个人的判断源自于他的行动而不是他的出身。”

“多么高尚啊。”斯科尔兹内说道,“那你怎么会到西班牙来呢?”

“我是大元帅私人护卫队队长的顾问,有幸得到大元帅的准许,参加今晚的宴会。”

“他对你的印象一定很不错。”斯科尔兹内说道,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傲慢。

这名意大利人谦恭地点了一下头。在斯科尔兹内看来,他的这个举动和自己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一样缺乏诚意。他注意到因佩里特里的眼角和嘴角都已经出现淡淡的皱纹了。

“我们见面时你一定还很年轻。”

“那时我21岁。”因佩里特里说。“是1943年9月。”

斯科尔兹内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这张面孔,在记忆里仔细搜索。“哦?”

“确切而言,是9月12日。”

斯科尔兹内从架子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汽酒,等着因佩里特里继续说下去。

“在大萨索山,”意大利人说道,“康包因培拉特莱酒店。”

“你是墨索里尼的卫兵?”

“老实说,你把墨索里尼从酒店里带出来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见他。我记得他当时穿了件滑稽的大衣,还戴了顶可笑的帽子,整个人缩在大衣里瑟瑟发抖。”

“后来你们宪兵队的所有人都投降了吗?”

“当然。”因佩里特里笑着说。“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像墨索里尼这样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呢?不过,你对他还是很热情的。”

斯科尔兹内也笑了,同时举起酒杯说:“你作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当时有人反抗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干掉他。”

因佩里特里咧开嘴,笑着说:“是吗?从当时我站的地方来看,现场唯一一个有可能被你干掉的家伙应该是被你在翻墙时踩在背上的那个可怜的军官吧。”

斯科尔兹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可是你们后来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对吗?”因佩里特里继续说道,“德国的宣传部门把你打造成了一个英雄。他们是怎么称呼你的?噢,是这样的:非凡的突击队员——英勇无畏的党卫队军官独闯龙潭,从意大利叛变者手中救出了墨索里尼,从而阻止了将墨索里尼引渡给美国人。德国人甚至把这次营救行动编成了一个故事,我还看过了以此为题材拍摄的电影。这部电影让我觉得很好笑。”

斯科尔兹内将酒杯放回到架子上,说:“那并不是故事,而是历史记录。你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骗子?”因佩里特里摇摇头说,“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说是自夸自擂,我倒是同意。一个机会主义者?嗯,是的。一个骗子?”

这时,他故意停顿下来,好让最后那句话在西班牙的暖风中滞留一会儿。

“你知道的,大元帅他对你推崇备至,有关你的神话传奇他深信不疑,这也是他之所以邀请你到这里来的原因。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可就成了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了。”

听到这些,斯科尔兹内的胸中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要不是因为佛朗哥的客人们正在不远处的套间里聚会,他早就一把捏住这个意大利人的脖子,把他甩出阳台,砸到下面的岩石上了。他选择了保持沉默。因佩里特里向他道了晚安,离开房间重新加入到聚会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斯科尔兹内真希望自己当时能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意大利人杀了。

现在,他孤零零地待在爱尔兰,在酒店套间里等着那个该死的政客回来。

终于响起了敲门声。豪伊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脸上红彤彤的。

“上校,”他说,“我必须要为赖安中尉刚才的行为向您道歉。”

他将豪伊的酒杯加满,说:“没关系,部长先生。”

“如果您觉得需要让别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我非常理解。”

斯科尔兹内将酒杯递给豪伊。“不,部长先生。我很喜欢赖安中尉。他很有胆识,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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