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伦·韦斯和卡特相向而坐,他在仔细打量着这个英国人。煤油灯闪烁不定的灯光使卡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瓶伏特加,已经喝掉一半。韦斯拿起酒瓶,把两人的杯子倒满。

卡特拿起自己的杯子,送到唇边,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酒很烈,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周围一片黑暗,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寒惠率率的声音,可能是老鼠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这个被人遗弃的农舍中做了窝。格雷斯和华利斯两人睡在农舍的另一个房间里。

“你觉得你很聪明。”卡特说。因为伏特加喝多了的缘故,他的口齿有些不灵活了。

“是的,我是觉得自己很聪明。”韦斯说。

这倒不是谎话。戈伦·韦斯知道,在他接触到的人当中,他还有遇到比他聪明的。这倒不是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一他这一辈子还没有哪一次考试及格过呢——而是说他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在和人打交道方面智商很高,也有一种直觉。

现在,他的直觉告诉他,卡特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但是,他无法独自完成任务。华利斯和格雷斯呢,他们充其量是两名步兵而已,虽然是两名训练有素的步兵。麦考利夫是卡特最好的手下,把子弹射进他的脑袋,让卡特大为伤心。

对面的卡特冷笑起来。“你还没有聪明到想到这个点子。”

“但是聪明到把这个点子付诸实施。”

韦斯赶往都柏林和南非人托马斯。格鲁特会面的时候,在西柏林停留了几天。每次去柏林,韦斯都很喜欢那里的气氛。他喜欢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喜欢那种共产主义政权之下西方的颓废感。把柏林这座城市一分为二的那个障碍物让他着迷。“柏林墙”是某种残酷行径的象征。他沿着铁丝网和水泥路障组成的“柏林墙”走了很长一段路,东德士兵手持自动步枪,阴沉着脸,密切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以他对这个国家地理知识的了解,虽然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他还是设想着他出生的那个城市位于“柏林墙”的另一边,那该多好啊。他的故乡茨维考现在生产“卫星”牌汽车了。那些享有足够特权的东德人才能够买得起这种一颠就会散架的汽车。在风暴来临之前,韦斯的父亲就察觉到他们这一帮人将会被席卷而去,于是,他迅速逃到了美国,在布鲁克林安顿下来。本杰明·韦斯撇下他的两个弟弟、他妻子的坟墓,在大西洋彼岸找到了自己的新起点。

战前,戈伦·韦斯还是小毛孩,为父亲打打下手往药瓶子里装药片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社会主义。他甚至在布鲁克林学院参加过几次共产党的聚会。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去那里只是为了泡妞。那些大学女生站在美国工人阶级的立场,对资本主义社会大加鞭挞,她们严肃而真诚的举止让他觉得耳热心跳,她们听报告时的蹙额皱眉让他心驰神往。

他终于鼓起足够的勇气,大着胆子约其中一个女生出去了。请你吃冰淇淋,他说。这个女生有着一头齐刷刷向后梳的金发,脸上点缀着三四个粉刺。他记得她叫梅里莎。她当时彬彬有礼地说,那很好啊,但是,不行,谢谢你。说完这些,她就回到自己的那一帮朋友中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他汗津津的手里抓着一卷传单,看着那帮女生绝尘而去,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他听到她们说到“犹太佬”这个词,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同时还扭头朝他看。年轻的韦斯把手中的传单撕得粉碎,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他再也不相信什么共产主义了。

韦斯第一次到柏林去的时候,对于左派、右派哪一派在道德上更有优势,他早已没有任何概念了。他在欧洲大陆参加了多次战斗,在这一过程中,他有了如上认识,其中,让他感受最为深刻的是一个村庄,它离魏玛有几英里远,乍一看上去,这是个四周围着篱笆的村庄。他们靠近村庄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韦斯后来才知道这里叫布痕瓦尔德。除了他们的汽车发出的轰鸣声,他们还听到了微弱的哭喊声,让人心生怜悯。

有那么一刻,韦斯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篱笆后面的一些人瘦得像木棍,好像是刚刚从他的噩梦中逃出来一样。他无法理解,那些形容枯槁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战友看到那番景象之后,个个惊讶不己,默默流泪,同时用手掩住口鼻,遮挡阵阵恶臭。他们从车上下来,走在面如死灰、表情呆滞的人群中,不时见到成堆的尸体。德国人在几分钟前刚刚逃走。

韦斯用随身带着的相机拍了照片,有几张照片上的孩子仰望着天空,几只苍蝇停留在他们毫无生气的嘴唇上。

德国人投降之后,韦斯了解到,那些苏联人的残忍丝毫也不输于人类的共同敌人——纳粹。韦斯所在的那个团的一名战友说,他们简直就是野蛮人,一群野兽。柏林解放后的数周里,他亲眼看见了上述证据,后来,也从逃到美国的苏联士兵、城市废墟中的幸存者口中听到了种种传言。女人躲在地窖和阁楼中,胆战心惊,害怕喝得醉醺醺的苏联士兵进来施暴,在大街上,只要是活着的东西,这些士兵一个也不会放过。

盟军将德国瓜分之后,苏联人接管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到了苏联人手里,这里的用途并没有什么变化。

最后,尽管希特勒是个邪恶的魔鬼,是个疯子,但是,斯大林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韦斯逐渐知道,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兄弟姐妹,是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毒果子。它们的那些信条遭遇民族主义的时候,流血就不可避免了。

1948年,韦斯为了他现在祖国的成立而战的时候,情况即是如此。当时,他已经在布鲁克林待了一年,在他父亲的杂货店里帮忙,但是,在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里,都忙着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参加集会,和那些与他一样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一起,讨论巴勒斯坦地区的问题,谈论正在那里浴血奋战的民族兄弟。不久,他就按捺不住了。他借道意大利,在英国人的鼻子底下,坐船偷偷越过地中海,回到欧洲大陆。他加入了日益庞大的地下军队,很快就成为这支军队的精锐作战部队中的一员。听着收音机里播送大卫·本·古里安宣读的《独立宣言》,他和战友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宣言让他的祖国成为真实的存在,此后,他一直在为之而战。

六个月前,韦斯在科赫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遇到了托马斯·德·格鲁特。那里离查理边检站不远。格鲁特是个大高个子,虎背熊腰,动不动就出许多汗。大家一般都会认为,一个习惯了故乡土地上千热气候的南非人也许觉得西柏林的初冬有些冷。韦斯当然是这种感觉,但是,格鲁特的衬衫上却被汗湿了,那些潮湿的地方比干的地方颜色要深一些。

托马斯,德·格鲁特不服务于任何一国政府,或者,换句话说吧,他不为哪个国家的政府工作。对他来说,无所谓什么效忠或者仇敌。只要有人愿意付钱,他就可以提供服务。他的服务是情报。

桌子对面的德·格鲁特递过来一只马尼拉信封装着的文件。韦斯打开后,很快翻看了一下内容之后,又重新放好。他递给德,格鲁特一只厚厚的信封。

“你一直是我的优质客户。”德·格鲁特说。

“这我知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一直没有享受到打折的优惠呢?”

德·格鲁特笑了,露出了小而整齐的牙齿。“我从来不给人打折。说正经的,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韦斯审视着这个南非人的脸。“哦?”

“你知道,我不喜欢和人发生争执,或者产生利益上的冲突。这类事情我不做。总是在战场上和别人磕磕碰碰的,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韦斯点头表示同意。“的确如此。”

“嗯……有这么一件事,我想呢,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一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什么事?”

一名女服务正忙着收拾隔壁桌子上的残羹冷炙。韦斯和德。格鲁特都停下来不说话,两人一直等到她走了之后才打破了沉默。

“有人在打听奥托·斯科尔兹内的事。”德·格鲁特说。

“什么人?哪个机构?”

德·格鲁特摇摇头。“不是什么机构,也不是哪国的政府。不是官方。”

“是个体户?”

“是个英国人。约翰·卡特上尉,曾在英国空军特勤队干过。他一直在搜集斯科尔兹内及其同伙的相关信息。你知道,他不是直接来找我。不久前,他找到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在阿姆斯特丹。本来呢,对这件事我也不会怎么关注,毕竟,信息就是信息嘛,我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些散落在四处的信息,将它们储存起来,为那些像你这样的人免去寻找信息之苦。”

“然而……?”

“然而,卡特上尉似乎同时还在招兵买马。”

“买武器?”

“他买的是轻便武器,要求是未使用过的。我的那位朋友在这方面能帮到他。另外还有人手的问题。卡特在找合适的人,组成一个小队。他需要的是曾经参加过敢死队行动的人。他四处放风说,这次行动在有趣的同时,还能带来巨大的收益。”

“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会记得汇点小奖金给你的。”

德·格鲁特笑着站了起来。“希望不要太小哦。”

韦斯摇摇头。“我会尽力的。”

韦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调查,找到了卡特的下落;又经过六周的观察之后,韦斯确定了自己的下一个行动:毛遂自荐。

此前卡特一直在都柏林和伦敦之间扮演“空中飞人”,他在这个城市待上一周,再到另一个城市待上两周。那一天,卡特一个人在沃豪桥路上的一家酒吧里吃饭,这时,韦斯走了上去。

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对话进展不顺利。实际上,交谈后来发展成为泰晤士河岸边小路的拳脚相加,但是,最终的结果是,韦斯用一只膝盖顶住了卡特的后背,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这个英国人才彻底相信了他。

卡特最初的计划漏洞百出,简直是一团糟。它的大致内容是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冲进斯科尔兹内的庄园里,把他抓起来,然后采取某种手段,让他乖乖交出钱来。但是,韦斯可不这么想。他对这个计划的贡献是,他建议采用敲山震虎的办法,利用斯科尔兹内的那些狐朋狗友传达一种心照不宣的信息,做到不显山露水。卡特和他的手下都是优秀的士兵,韦斯对此没有任何疑问,但是,他们不是战略家。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他可差远了。

现在,在这个发出阵阵臭味的潮湿的农舍里,卡特满怀仇恨地瞪着桌子对面的韦斯,但是,他又知道,那个人比他强。

“你还不是十分聪明。”卡特说着,伸手去拿那个伏特加酒瓶。

卡特的手还没到,韦斯就已经把瓶子挪开了。“不要激动,我的朋友。”

卡特气得龇牙咧嘴,直喘粗气,但很快,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你知道,华利斯今天想杀了你。他把我拖到一边,说,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打爆那个犹太杂种的脑袋呢?听了这话,我思考了一下。我真的思考了。我真的想杀了你和你喜欢的那个爱尔兰人。我们本可以一起除掉你们俩。我们几个能干得出来。”

“那你们为什么不动手呢?”

卡特思考着。韦斯喝了一小口伏特加,等着卡特的回答。

卡特朝椅背上一靠,在桌子上摊开双手,做出了一种宽宏大量的姿势。“因为我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我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也许是我一时犯傻吧,但是,一旦作出了决定,我就会坚持下去。”他探身向前,伸出一根食指,朝韦斯摆了摆。“可是,你不要把我惹毛了。如果你再像今天这样,搞出什么惊险的动作,恐怕我就要改变想法,和华利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了。”

“如果你那样做就错啦,我的朋友。”韦斯又给卡特倒了一杯伏特加。“年轻人华利斯先生让我感到不安呢。”

卡特拿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酒。“不要对着我喊什么‘我的朋友’。华利斯是个好小伙子。他这个人是有点冲动,但是,他坚强勇敢,能够听从上司的命令。他对我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的他是不会把你卖给斯科尔兹内的吧?”

“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卡特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他是一名合格的战士。他和格雷斯都是。麦考利夫也是。”

“麦考利夫再也不是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韦斯就后悔了,但为时己晚,只见卡特脸上的表情由难过变成了愤怒,这个英国人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向后一倒,椅背砸到了墙。他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胸脯因为气愤剧烈起伏着,面颊也涨得通红。他压低嗓门,咒骂着什么,然后,离开了房间。

在煤油灯暖意融融的黄色灯光下,戈伦·韦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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