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县衙内,师爷推开二堂的大门,快步走进来,县令曾泰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师爷手托公文道:“州里的行文到了,消息确实。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将于三日内到达湖州。”

曾泰接过公文,吩咐师爷立刻下去布置,准备迎接。

狄仁杰只用了短短一个月时间侦破了突厥使团遇害的特大案件后,武则天大悦,任命狄仁杰为江南道黜置使,以钦差大臣身份前往江南访察吏治民情。四品鹰扬卫中郎将李元芳随驾出巡。

正是初春时节,晴空万里,大地复苏;地处江南的湖州郊外,早已是一片早春气象,树木新绿,百花飘香。几只蜜蜂不停在花丛中飞舞。

一位老蜂农调制好一碗蜂蜜水,端起碗来,对对面的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长者笑道:“来,先生,尝尝鲜。”

此人正是狄仁杰。他接过碗,轻轻地啜了一口,分几次将蜜水咽下,而后将碗递给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接过碗,“咕嘟”一大口,喝下了半碗。

狄公“扑哧”一笑:“元芳啊,品蜜不能这样,你这叫喝水。”

李元芳笑了:“我哪懂那么多,只知道甜。”

狄公乐得呵呵大笑。蜂农也笑了,他问道:“先生,咱这蜜还不错吧?”

狄公笑眯眯地说道:“凡蜜者,六分甜,四分香,滑而润者为上品。七分甜,三分香,滑而腻者为中品。甜而不香,腻而不滑者为下品。老人家,不瞒您说,您这蜜顶多算得上是下品。”

老蜂农一伸大拇指:“大行家!”

狄公笑着摆摆手:“您老过奖了。”

老蜂农叹了口气道:“蜂儿无暗香不飞,无奇香便无好蜜呀!”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三人吓了一跳,赶忙扭头看去,蜂群犹如一大块乌云一般,向正西方直飞而去。

狄公不禁一愣。老蜂农也感到十分诧异,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狄公道:“蜜蜂如此结群而起,是非常少见的。”

蜂农道:“是呀,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狄公望着蜜蜂飞去的方向问道:“西边是什么地方?”

老蜂农回答:“是、是刘家庄。”

狄公道:“肯定是庄内有大花圃,这才把蜂儿招去。”

蜂农摇摇头:“不可能,刘家庄离此十多里地,就是有再大的花圃,蜂儿也不可能嗅到。这可真是奇怪了!”

却说刘家庄门前悬灯结彩,大张喜字,喜棚高搭。棚内摆着十几张大桌,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许多农民模样的人围在桌边大吃大喝,高声聊天。周围,几副响器热热闹闹地吹打着。仆人们站在门前,向乞丐施舍喜钱。

狄公和李元芳来到门前。李元芳道:“这儿就是刘家庄。”

狄公笑道:“这就叫来早不如来巧,人家正办喜事,又是午饭时间,也许咱们俩还能打上一顿秋风。”

李元芳笑了:“那卑职就跟着大人沾光了。”

狄公连连点头:“这个光沾得,沾得呀。既不破费,又能饱餐一饭,真是人间美事。”

李元芳被逗得哈哈大笑。狄公快步走到喜棚旁的大桌上,拿出自己的名帖递了过去,仆人看了看:“哦,您是并州来的教书先生?”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在下怀英。”

仆人请狄公留个名儿,然后到喜棚里吃饭去。

狄公对仆人道:“尊介,借笔墨一用。”仆人连忙拿过笔墨和红纸。狄公接过笔,略一沉吟,“刷刷刷”在纸上写下了一副对联:“亢龙成姻,姻姻出自西院红花;危燕谐缘,缘缘往与南楼青主。”

写毕,他把笔一投,笑道:“尊介,麻烦你把对联送进去,交与你家主人。”

仆人一愣:“这……”狄公马上拿出一两纹银递了过去:“不成敬意。”

仆人见了银子登时眉开眼笑,伸手接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请您稍等。”说完,跑进院门。

李元芳低声问道:“大人,您写了什么?”

狄公神秘地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年轻公子急忙走出来,问:“哪位是并州的怀先生?”

狄公:“在下便是。”

那位公子望着狄公,心里有些怀疑,问道:“先生真的是从并州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公子问:“不知我庄内之事?”

狄公又点了点头。公子好奇地问:“那您怎么能写出这样一副对联?”

狄公微微一笑:“不过凭双目和头脑耳。”

公子道:“不敢请教。所谓亢龙成姻,先生是在暗示,这桩婚事乃是家父娶亲……”

狄公点点头:“从你门前的布置,就可以看出,绝不是年轻人办喜事。”

公子问为什么。狄公答道:“过于简单,甚至有点漫不经心。这相对起刘家如此巨大的家业来说甚不相称。因此,可以断定是老人续弦或是再娶。因此,在下用了二十八宿中的‘亢龙’这两个字。”

公子伸出大拇指:“高!那么,‘姻姻出自西院红花’,所谓‘西院’者,先生指的是青楼吧?”

狄公微笑道:“何以见得?”

公子道:“因为,青楼的大门是冲西开的;所谓‘红花’者,也是对青楼女子的形容。先生是在暗示,家父娶了一位青楼女子。”

狄公点头:“不错。婚事过于简单,这就说明,娶亲之人有些含羞带愧,遮遮掩掩,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娶了一位青楼女子过门,因此,不欲张扬。”

公子越发钦佩了,不住地点头:“下联是:‘危燕谐缘,缘缘往于南楼青主’。先生用了二十八宿中的‘危月燕’,取其字面之意,是说燕子做巢于危楼之上,朝不保夕,这是对青楼女子处境的形容;而‘南楼青主’,则是指的做官之人。您是在暗示,这个青楼女子得到一个奇缘,嫁给了一位做官之人。”

狄公答道:“公子所言正是。从庄子的排场来说,令尊绝不是一般的土财主,可以肯定是一位归田的官宦。青楼女子能嫁入官宦人家,可以算是个奇缘了吧。”

公子望着狄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先生真乃神人也!如不是亲眼所见,传林绝难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说着,他双膝跪倒,纳头便拜:“小可刘传林,仰慕前辈高才,请受我一拜!”

站在一旁的李元芳目瞪口呆,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狄公对他悄悄挤了一下眼,赶忙搀起公子:“公子请起,不敢当。”

刘传林站起身:“先生这副对联写得真是绝了。用了二十八宿中的‘亢金龙’和‘危月燕’,又用‘西院红花’对‘南楼青主’。工整对仗,既道出了隐情,又含蓄谐趣。传林钦佩之至!”

狄公笑道:“公子过奖了。”

刘传林长叹一声:“家母辞世多年,家父一直未娶。直到几天前,他老人家才告诉我,要娶一位青楼女子……”说着,他的眼圈有些红了,轻轻抽了抽鼻子。

狄公看了他一眼,略觉奇怪:“公子,怎么了?”

刘传林勉强笑了笑道:“哦,没什么。请先生到前厅,传林要亲自奉膳。”

日光照耀着阳澄湖,水面波光粼粼,几条渔船在湖心荡漾,渔夫们高声吆喝着,拽动渔网。“砰”的一声,渔网破水而出,登时水花飞溅。渔夫们一阵惊呼。原来,网里躺着一具身绑大石的死尸!尸体被湖水泡得膨胀起来,面目狰狞,形状可怖。渔夫们吓得魂不附体,面面相觑。

与此同时,小阳村张春家的后院里,布满了捕快、班头。一具尸体被人从土里拖了出来。尸体发出一阵阵恶臭,捕快们赶忙掩住鼻子。

张春母子站在门前,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张母惊恐万状,喊道:“春儿,你、你杀人了?”

张春浑身颤抖着道:“娘,我没有啊!”他猛地转过头问捕快:“我说各位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捕快头儿瞪了他一眼:“你问谁呢?自己杀了人,问我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地保闻见味儿,报了官,你小子现在还坐家里美呢。跟我演戏!”

张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音喊道:“赵头儿,我没杀人!这人不是我杀的!”

赵头儿冷笑一声:“你没杀人?那这人是自己钻到土里憋死的?少废话,给我带走!”

衙役们如狼似虎一拥上前,将张春按倒在地。张母见状一声惨叫,猛扑过来,一把抱住赵头儿的腿哭道:“老爷,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把他带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赵头儿道:“老太太,你儿子杀了人,这我可没办法。有话您到衙门说去!走!”

衙役们将张春押出大门。张母痛哭着摔倒在地。

再说那刘家庄,狄公、李元芳在刘传林的陪同下走进内院,经过一座月亮拱门,便进入了花园之中。只见园中回廊曲折,花丛遍布,汉白玉拱桥横架在一条溪水之上,碧水环流,穿越于太湖石之间,真是清幽静谧,极尽典雅。

狄公不禁点头赞道:“此园着实有几分颜色,造园之人胸中有些丘壑呀!”

刘传林笑道:“先生过奖了。这园子是学生设计的。”

狄公微笑道:“后生可畏呀。不瞒公子,其实,在下二人是追随蜂群而来的。”

刘公子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哦,对了。上午园中确实是飞来了一大群蜜蜂,差点把人蜇伤。”

狄公道:“想必,府中定有大花圃吧?”

刘公子点点头:“有是有,可从没来过那么多蜜蜂。真是怪事一件。”

狄公道:“我也是觉得奇怪,这才想到府中看看。”

正说到这儿,一名管家飞跑而至,在刘传林耳旁低语了几句,刘传林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抱歉地道:“怀先生,实在对不起,有一些急事要处理,让我的管家刘大先陪二位转转,我马上就来。”

狄公赶忙道:“公子请便。”

刘传林急急忙忙地向花厅奔去。刘大一伸手笑道:“二位老爷,请跟我来。”

狄公点点头,跟李元芳一道随刘大向前走去。

湖州县衙公堂上,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横躺在公堂之上。县令曾泰和师爷蹲在一旁细细地察看,身后站着那几个发现尸体的渔夫和捕快班头。

曾泰抬起头道:“被人用绳索勒死以后,才沉尸湖底的。”

捕快班头点点头。曾泰伸手轻轻摸了摸尸体的衣服:“这衣服是缮丝制成,看来死者是北方人。”

身旁的师爷低声道:“太爷,狄大人马上要到湖州,在这个时候出了人命案,对咱们不利呀!”

曾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师爷道:“一定要尽快破案。”

曾泰点了点头,眼睛转向渔夫们:“最近,你们村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船老大想了想:“倒是没有。”忽然身旁的一个渔民说道:“哎,对了,前两天王五那小子不是说过吗,有个外地客人雇了他的船,从镇江一直到湖州。这小子吹牛说,那个外地人给了他三十两银子。”

曾泰抬起头:“哦?有这等事?”

船老大一拍脑门:“对了,是有这么回事。这两天,王五也不出船了,天天在镇上和一帮无赖赌钱喝酒。”

曾泰站起来,对捕快道:“立刻扣住王五,搜查他的住处!要快!”

正说着,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曾泰一惊,转过身来。赵头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禀道:“太爷!”

曾泰:“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赵头儿道:“今午接小阳村地保报案,该村村民张春家后院发出阵阵恶臭。小的率人赶到,掘开张春家后院浮土,发现一具尸体!”

曾泰一惊:“哦?又是一具尸体!”师爷倒抽了一口凉气。

阳澄镇赌坊里,昏暗的光线下,一群赌徒围着桌子呼幺喝六,高声喊叫着。“轰隆”一声,十几名捕快破门而入,赌徒们见状大惊,一个小个子跳起身向窗户奔去。一名捕快迅速将他按倒在地。他高声喊道:“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我!”

捕快头儿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给他一个嘴巴:“你是王五不是?”

小个子应道“是”。捕快头儿一挥手:“给我带走!”

与此同时,在刘家庄花园里,狄公和李元芳在刘大的引领下穿行在花丛中。前面出现了一座假山,四周没有了路。狄公一愣。刘大赶忙一伸手,指向假山旁的石洞:“二位,这边请。”

狄公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是个左撇子。”

刘大笑道:“哟,您老这眼睛可真厉害!没错,多少年养成的臭毛病。”

狄公笑了。三人穿过石洞,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花圃出现在面前。蜜蜂聚在花丛中,经久不散。狄公快步走了过去,仔细查看。

刘大道:“老爷,看来您也是个懂花儿的。”

狄公淡然一笑:“略知一二吧。”

刘大笑道:“您能报出这圃中每一种花儿的名字吗?”

狄公看了看:“差不多吧。”

刘大笑道:“您要是能报全了,小的就真服了您了。”

狄公欣然允诺:“好,那我就试一试。这是芍药,这是牡丹,后面的是月季、玫瑰、青菊、栀子、杜鹃、鹤望兰,嗯,居然还有茶花,真是不容易呀……”忽然,他停住了嘴,目光落在了几丛淡蓝色的花朵上。

刘大露出得意的微笑:“老爷,这是什么花儿,您认得吗?”

狄公的眼中露出了诧异之色:“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花,可真是奇哉怪也!”

李元芳问道:“这是什么花?”

狄公思索着,没有回答。刘大得意地笑道:“老爷,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就连这附近的养花大名家肖先生也叫不出名字来,没什么丢人的。”

狄公抬起头来笑了笑:“这是那兰提花,难怪蜜蜂会结群而至。”

刘大的得意之色登时凝固在脸上,张口结舌:“您、您怎么知道?”

狄公笑了笑:“《难经》中载,那兰提花色淡蓝,朵小,实可入药,其花奇香有加,可以算得上是花中极品。”

元芳拍了拍刘大的肩膀笑道:“怎么样?想要难住怀先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刘大钦佩地一竖大拇指:“服了!”

狄公笑了笑:“奇怪。”

李元芳问什么奇怪。狄公道:“此花应该是产于天竺,乃天竺大僧和贵胄们的宠物,非常难得。而且,此花极难侍弄,要养活都很不容易,更何况是如此盛开了。”

刘大道:“这是我们新夫人带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正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隐隐传来一阵啼哭声。狄公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太湖石旁的大柳树下,一位美貌少妇坐在石凳上抽咽着,面前站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老人满面怒容,大声说着什么。声音顺风飘了过来。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那边,老人偶一扭头,正看到了狄公他们三人。他似乎吃了一惊,大步走了过来。

刘大一见老人走来,非常紧张:“坏了。”

狄公赶忙问道:“这位老翁是?”

刘大道:“这位就是本家的刘员外。坐着的就是新过门的夫人。”

话音未落,刘员外大步走到三人面前,满面怒容,看了看狄公和李元芳,问刘大道:“这二人是从何而来?”

刘大赶忙道:“是公子的朋友,来看看咱家的花圃。”

刘员外怒骂道:“你这狗头真是欠打!既是公子的朋友,在前厅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引他们到花园中来!”

刘大委屈地道:“是公子让我……”

“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了刘大的脸上。刘员外怒不可遏,歇斯底里地大叫:“公子,公子!我还没死呢!”

狄公赶忙上前一步道:“员外息怒,我二人不过是仰慕刘家花园之名,特来看看,别无他意。”

刘员外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府内不便,二位这就请吧。”说完,他大踏步地往回走去。

李元芳非常气愤:“你家员外真是不通情理,我二人不过是进来看看便遭这等抢白!”

刘大捂着脸嘟囔道:“这老头子今天这是怎么了。真他妈邪门!”

狄公赶忙道:“既然主人不乐,那我二人就此告辞了。”说着,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二人快步朝外走去,出了庄门。

“二位,请留步!”刘传林从后面跑过来。狄公收住脚步。

刘传林惊诧地道:“怎么,二位要走?”

狄公笑了笑:“还有些事情,就此告辞。”

刘传林道:“花厅已备好酒席,怎么也要用过饭后再走啊。”

狄公微笑道:“就不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公子留步。”说着,二人快步离去。刘传林愣在当地,不知所以。

狄公和李元芳走在庄外的土路上。李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狄公回过头问道:“笑什么?”

李元芳笑道:“本以为能打个秋风,蹭顿好吃的。没想到,好吃的没吃成,倒遭了一顿好抢白。您这宰相大人,也算是颜面扫地了吧。”

狄公被这几句话逗得哈哈大笑:“有道理。果然是颜面扫地!看来,我二人只得到乡间小铺去填饱肚子了。”

李元芳笑道:“这个客一定由卑职来请。”

狄公也笑道:“你是想花小钱,下次占我的大便宜。”

李元芳笑道:“大人说得一点不错。”

狄公道:“好,我问一个问题,只要你能回答,就你请。回答不出,就我请。”

李元芳道:“大人请讲。”

狄公道:“这个刘员外为何怒气冲冲?”

李元芳愣住了。他静静地思索着,良久,犹豫道:“难道,大人又看出了什么端倪不成?”

狄公微笑道:“答不出来了吧?”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道:“因为,他和夫人吵架了。”

李元芳愣住了。狄公哈哈大笑,快步向前走去。

李元芳道:“这么大人,为了顿饭还使诈,真是的!”说完,他也不禁笑了出来。

湖州县公堂上,“啪”的一声,惊堂木重重地拍在公案上。曾泰环视了一下堂中的三班衙捕和堂下围观的百姓,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下跪的张春身上。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下跪何人?”

张春回道:“小人小阳村村民张春。”

曾泰问道:“今午,捕快在你家后院发现一具男尸,这是怎么回事?”

张春浑身颤抖道:“小、小人不知。”

曾泰把眼珠子一瞪:“大胆!尸体在你家后院发现,你竟然推说不知,分明是谎言抵赖!来人!堂棍伺候!”

行刑衙役手持水火棍踏上一步。曾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春。

冷汗从张春的额头滚滚而下,他跪爬两步:“大、大人,是这样,此人头天傍晚曾在小人家借宿,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

曾泰点了点头:“此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张春答道:“说是姓吴,京城长安人氏。”

曾泰抬起头,目光像通了电一般,盯住张春:“你说,他天不亮就走了?”

张春赶忙道“是”。曾泰冷笑一声:“那就是卯时了。”

张春道“正是,正是”。

曾泰问:“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

张春不假思索地道:“向东。”

曾泰发出一阵冷笑:“好,说得好!依你所说,此人是卯时离开你家,向东而去。”

张春道:“是。”

曾泰问:“你家所住的小阳村在县城西边,离县城不到十里的路程,我说的不错吧?”

张春又说了个“正是”。

曾泰道:“好,那么,此人向东走,就是往县城而来。”

张春答道:“正是,那人告诉小人,他正是要到县城去办事。”

曾泰发出一阵冷笑。堂下衙役和围观百姓都惊住了,张春更是张口结舌。曾泰一拍桌子:“我把你个大胆的刁民!县城城门每日辰时开放,而从你家到县城连小半个时辰都用不了,你竟然说此人卯时就从你家出发,难道他要站在县城门前,等上一个时辰?”张春傻了。曾泰继续道:“还有,既然此人已走,为何尸体却埋在你家的后院?”

张春拼命磕头:“太爷,定是有人栽害小人。太爷明察呀!”

曾泰一阵冷笑:“我来问你,你母亲王氏耳不聋、眼不花,整日待在家中,如果真有人将尸体埋在你家后院,她会听不见吗?”

张春连喊冤枉,大声叫道:“请太爷做主!小人冤枉!”

曾泰把公案拍得生响,怒喝道:“大胆张春!分明是你见财起意,杀死借宿之人,而今,事实俱在竟还敢巧言抵赖。来人哪,堂棍伺候!”“仓啷”一声,四条堂棍戳在地上,衙役们虎视眈眈地望着张春。曾泰脸罩寒霜,冷冷地道:“怎么样?”

张春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他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太爷,人真不是小人所杀……”曾泰大喝一声:“动刑!”

傍晚。县城的一家小饭铺内,食客们呼幺喝六,大声叫喊。狄公和李元芳坐在靠近门边的一张桌旁,边吃面条边闲聊着。李元芳笑道:“您这位黜置使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啊?”

狄公笑道:“不急,不急啊。所谓黜置使,就是要查看各州县官吏的政迹,赏善罚恶。倘若我们摆出仪仗,盛服来此,就很难看到此地官吏的真实面目。还是这样好啊,既能查看民俗民风,又能查察吏治,还可以吃上这碗可口的阳春面。”

李元芳笑了起来:“这碗面对卑职来说,并不可口。”

狄公笑道:“你是凉州人,吃不惯南方食物,这也难怪。”

李元芳道:“中午大人请卑职吃臊子面,晚上卑职请大人吃阳春面,看来,以后和大人出来,吃面是肯定的了。哎,狄春的话真是说得很对呀。”

狄公好奇,笑问:“这小厮说我什么?”

李元芳道:“他说,要想占上大人的便宜真的是十分的不容易。”

狄公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李元芳也笑道:“既然沾不上大人这个黜置使的光,那卑职是不是可以申请下顿饭不再吃面了。”

狄公连连点头:“好,好。下顿一定不再吃面。”

李元芳哈哈大笑起来。狄公伸手端过李元芳的碗道:“左右你也吃不惯,便分我一些吧。”

李元芳笑道:“没占到大人的便宜,大人倒是占尽了卑职的便宜。我这亏吃大啦!”

狄公大笑:“哎呀,再要一碗又吃不完,咱俩分分岂不节省些。”

李元芳笑着将碗里的面拨进狄公的碗里。狄公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李元芳道:“大人,这次,皇上封大人为黜置使巡察江南各州县,又将我擢升为正四品鹰扬郎将,据我看,一来是为了整饬吏治,二来也是为了酬功。”

狄公抬起头:“酬功?”

李元芳点点头:“正是。幽州一案大人费尽心力,披肝沥胆,鬓边已平添了许多白发,圣上之所以派大人到江南巡察,就是想让您好好休息休息。”

狄公笑了:“好个李元芳,居然把圣上的心思猜了个五成。”

李元芳一愣:“只五成?”

狄公点点头。李元芳问:“那还有五成……”

狄公放下筷子,长长叹了口气:“我们临行之前,御史李昭德因上书谏事,触犯天颜,被皇帝处死,这件事,你知道吧?”李元芳道:“我听说了,却不知原委。”

狄公点了点头:“而今,朝内很多大臣纷纷上折,恳请皇帝将大位传与太子,复李唐神器,李昭德就是其中之一。皇上心内不快,却又无法明言,因此,以其他事为由处死了李昭德,杀一儆百,以缄众人之口。”

李元芳还是不明白:“是这样。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狄公道:“这些上书的大臣,有很多是我的学生,像张柬之、郝处俊、姚崇、宋景。皇上担心,一旦他们找到我,要我牵头上书,我会很难处置。因此,她想了这个办法,一来是让我休养,二来,是躲开是非的漩涡,这是皇上的苦心啊。”

李元芳这才恍然大悟。

狄公叹道:“这些大臣冒死上谏,忠心可表,这也还罢了。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件事。”

李元芳问:“什么事?”

狄公道:“太子。”

李元芳愕然:“太子?啊,大人是担心皇上会迁怒于太子?”

狄公点点头:“正是,皇上这个人我了解,城府极深,一旦她心中怀恨,不动声色,就能置人于死地。而太子又是软弱无能的人……”

李元芳叹了口:“大人,既然事已如此,您也别再多想了,到湖州就好好休养生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

狄公点点头:“是啊,湖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加之景色秀美,气候宜人,倒是个休养的好所在。”

李元芳道:“湖州是不错,只是这里的人有些刁钻。”

狄公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你还记着上午那件事。”

李元芳也笑了:“那个老头也忒不通情理,想起来令人气愤!”

狄公道:“好了,我们闯进人家家里,还不许别人发发脾气?再说,那位刘公子不是拳拳之意,以礼相待吗?”

李元芳点点头:“那倒是,那位刘公子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正说到这里,街上忽然乱了起来,传来一阵阵高声喝喊:“闪开!闪开!”

狄公和李元芳一愣,举目向外看去。只见一队衙役押解着一个披枷戴锁的犯人穿过大街向县衙走去。这个犯人正是阳澄镇赌坊内的王五,他嘴里高喊着:“冤枉!冤枉啊!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

黄昏时分,湖州县公堂上,张春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张春悠悠醒转,他的后背鲜血淋漓,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恶狠狠地瞪着他。堂下,围观百姓议论纷纷:“这小子可真够能挺的,打成这样还不承认。”“就是。尸体从他们家后院里挖出来,还能是谁杀的,要是我呀,就认了,免得皮肉受苦。”

狄公和李元芳挤进人群,来到堂下。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向公堂中望去。

公案后,曾泰冷冷地道:“张春,你还不招认吗?”

张春道:“大人,小的已经说过了,人不是小人杀的,小人冤枉!”

师爷道:“太爷,这厮一身顽皮赖骨,不动大刑,难以撬开他的嘴呀!”

曾泰大喝一声:“张春,你再不认罪,可就不要怪本官无情了!”

张春道:“太爷,草民无罪可认。”

曾泰大怒,狠狠一拍公案:“大刑伺候!”

“仓啷啷”一声响,一副夹棍扔在了地上。张春浑身颤抖。

狄公站在堂下看着,不禁微微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堂下脚步声响,围观人群闪开,捕快头儿飞奔上堂:“大人,案犯王五带到!”

曾泰点了点头:“押在班房候审。”捕快答应着跑了出去。

曾泰看了看地上的张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怎么样,想好了吗?本官劝你认罪伏法,将杀人经过从实道来,免得皮肉受苦!”

张春抬起头来,颤声道:“太爷,草民不曾杀人,这就是实话。”

曾泰勃然大怒,一把抓起签筒里的刑签,可转念一想,又慢慢地放了下来。堂下的狄公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曾泰平静了一下情绪,将刑签插回签筒:“也罢,张春,本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且放你一马。来人,把他押下去,明日再审。”衙役们拖起张春向堂下走去。

曾泰轻轻咳嗽了一声:“退堂!”

师爷问道:“太爷,王五不审了?”

曾泰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审。”说罢站起身来,快步向屏风后面走去。

堂下,狄公对身旁的李元芳低声道:“走吧。”二人转身挤出人群。

刘家庄正堂内人影晃动,传出了一阵阵女人的哭声,时而夹杂着刘员外的咆哮:“孽障!真是孽障!”一名仆人趴在窗根下偷听着。

刘传林这时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显得心烦意乱。“啪”的一声,一块石头击破窗纸飞进屋里。刘传林一怔,俯身捡起石块。石块上绑着一张纸条。刘传林赶忙解下纸条,迅速地看了一遍,而后慢慢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

夜色渐深,花房里漆黑一片,阒然无声。“吱呀”一声,门轻轻打开了,刘传林闪身进入花房,回手把门关上。黑暗中传来一个女声:“你来了。”

刘传林站在门前,小声道:“来了。你不是跟我说过,不要再纠缠你吗?现在为什么又要见我?”

女声道:“传林,我觉得这几天你的情绪很不稳定,你是不是想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父亲。”

刘传林没有说话,泪水在眼眶里转动。女声长叹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刘传林抬起头:“当然,对你来说当然是没有用了!”

女声道:“传林,对不起。”

泪水从刘传林的眼中滚落下来:“自从在庄内见到你,你一直对我冷若冰霜,形同陌路。今天你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样对待我?你知道吗,当我匆匆赶回州城的家里,发现你不见了,我有多着急吗?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到处找你,我、我……可当我回到庄里却发现,你、你已经变成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声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会把真相告诉你,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刘传林问:“什么事?”

女声道:“不要把我们俩的事情告诉你父亲,否则,你会遇到危险。”

刘传林叹了口气:“你在威胁我!”

女声道:“你能答应我吗?”

刘传林的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轻轻抽咽起来。女声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

刘传林突然喊起来:“不,你骗我!一切都是谎话,你是个可怕的女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你一定有目的!我要让父亲提防你,不要上了你的当!”说着,他转身冲出去。黑暗中传来了女人长长的叹息。

刘员外独自坐在堂前的石桌旁出神。一阵微风吹过,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竟然噙着泪水。他轻轻拉了拉身披的外衣,叹了口气。

花园小径上,刘传林在拼命奔跑着,突然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来。一双可怕的眼睛从小径旁的太湖石后露出来,一手慢慢地拔出一柄匕首。刘传林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于是接着向前走去。那黑影从太湖石后蹿出来,飞快地跟上去,接近他的后背时,匕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忽然一只手在空中擎住了匕首。黑影一愣,猛地回过头。前面的刘传林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看,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他继续快步向前走去。那个黑影低声道:“你这样优柔寡断会坏了大事!”

那个女声又响了起来:“在这里杀人,就是打草惊蛇,只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和行踪!而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他。但愿他父亲能够将他赶出刘家庄,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不是杀死他!”

刘员外依旧呆呆地坐在正堂上。刘传林走进来,停在离父亲几丈远的地方。刘员外回过头,父子二人对视着。良久,刘员外道:“传林,有事吗?”

刘传林犹豫着。刘员外站起身来,眼光非常冷漠:“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刘传林笑了笑:“啊,没、没有,我是看看您是不是已经休息了,最近您太累了。”

刘员外长叹一声:“是心累。”

刘传林低声道:“那,孩儿先回去了,您早点儿休息吧。”

刘员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刘传林转身,向来路走去。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说的?”刘员外见他吞吞吐吐,突然问。

刘传林站住,良久才道:“没有。”

刘员外道:“传林,明天一早,你陪为父去登翠屏山吧。”

刘传林应了声“是”,大步离去。刘员外的眼中蕴着泪水。

湖州县馆驿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书:“湖州馆驿”。门前,前来投宿的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狄公就下榻在这里。他和李元芳刚看完县太爷审堂回来。狄公进了自己的房间,擦了把脸,把面巾挂在盆架上。

李元芳道:“大人,您觉得这位曾县令怎么样?”

狄公笑了笑:“我们刚到湖州,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不好妄下断言。但是,从今天审案来看,这个曾泰倒不是个刚愎自用、任性使气之人。”

李元芳道:“哦,大人从哪里看出来的?”

狄公微笑道:“尸体是在张春家后院发现的,虽然没有其他佐证,可仅凭这一点,一般的堂官就已经可以定案了。然而,曾泰却没有妄动大刑,强逼犯人画供。这一点说起来简单,可要做起来却并不容易。面对熬刑不认的案犯,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够压制自己的怒火,这样才能令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一旦被犯人激怒,判断就会出现偏差。单凭这一点说,这个曾泰还算得上是个有头脑的人。”

李元芳点点头:“还真是的,从始至终,曾泰始终没有动用大刑。”

狄公笑了笑:“明天一早,曾泰肯定还要升堂问案,咱们再去看一看。”

第二天,湖州县衙外,堂鼓声声,衙门里传来一阵阵威武之声。爱看热闹的湖州百姓从四面八方奔来,将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狄公在李元芳的陪同下,挤进人群,向公堂外走去。

县令曾泰双目向下环视了一周,拿起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下去:“带张春!”

衙役们押着张春快步上堂。张春跪倒在公案前:“草民张春叩见太爷。”

曾泰点了点头:“张春,昨日你在堂上熬刑诡辩,拒不认罪,本官上体天恩,免尔重刑,是想给你些时间好好想想。今日堂上,你如果再谎言欺诈,妄图脱罪,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

张春向前跪爬两步,泪流满面:“太爷,人是草民杀的!草民认罪!”

此言一出,曾泰不禁一愣:“你说什么?”

张春抽泣着道:“太爷,草民认罪,绝不反悔!”

曾泰深吸了一口气。堂下围观百姓登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昨天打成那样都死挺,怎么今儿早上,还没动棍子就承认了?”“这小子的脑袋肯定是坏了!”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

曾泰道:“张春,你昨日熬刑死辩不肯认罪,为何今日一早口风突转,竟然自承杀人?”

张春连连叩头:“太爷,昨日,小人在公堂之上死挺熬刑,是想浑水摸鱼,逃脱王法治罪,可回去后想了一晚上,事实俱在,堂上证物确凿,苦熬也无法脱身,只能多受些皮肉之苦。因此,小人决心认罪,绝不反悔!”

曾泰心存疑惑,望着他:“本官问你,你为何杀人?”

张春道:“只因见那位长安客人包裹中多带银两,因此,见财起意。”

曾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包袱中带有银两?”

张春愣住了,随后支吾道:“我、我,啊,是这样,小人趁他睡熟打开了他的包裹,发现了银子。”

曾泰的眼睛忽然一亮:“哦?你说说,他的包袱中除了银两,还有什么物事?”

张春张口结舌,语无伦次:“这个,啊,啊,太、太爷,小人匆忙之间没、没有看清。”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缓缓点了点头。

曾泰望着跪着的张春,一字一顿地道:“张春,你要想清楚,杀人是要抵命的!”

张春痛哭失声:“小人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情愿抵命!”

曾泰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你说说你是如何将他杀死的?”

张春抽咽着道:“趁夜晚间,暗入他的房间,用菜刀将他砍死。”

曾泰不置可否,“嗯”了一声。他身旁的师爷道:“太爷,既然张春已自认罪行,那就让他画供吧。”

曾泰沉吟不语。他在思索。堂下,狄公和李元芳交换了一下眼色。

曾泰抬起头来,对师爷道:“这里面有蹊跷,不要急着结案,回去后我要好好想想。”

师爷愣住了。曾泰对衙役道:“且将张春押进牢中,本官要再详查一番。”

狄公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赞许的微笑。李元芳也松了一口气。

张春却赶忙道:“太爷,人是我杀的,请太爷马上定罪吧!”

曾泰皱了皱眉头,一摆手:“带下去!”衙役们拉起张春走下堂去。

狄公对李元芳道:“看来,这位父母官大人还不算糊涂。”李元芳会意地笑了。

曾泰清了清嗓子:“带王五!”

衙役们押着王五走上堂来。曾泰刚想张嘴说话,王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太爷,是小人杀死了那位雇船的客人!小人认罪!认罪呀!”

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招供,曾泰登时一愣。

狄公和李元芳也愣住了。狄公对元芳低声道:“今日的堂审倒是有些趣味,值得一看!”

曾泰灵机一动,喝道:“王五,你昨日拘捕到衙,还未过堂,你怎么知道本官要讯问你杀人之事?”

王五哑口无言,转着眼珠子,愣了好久才道:“小、小人杀了人,昨日被捕快们抓到,想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曾泰讥讽道:“你倒是老实。那位雇船的客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王五道:“姓吴,长安人氏。”

曾泰一愣,自言自语道:“也姓吴?也是长安人?”

王五听了莫名其妙:“太爷说什么?”

曾泰道:“啊,没什么。你是怎样将他杀死的?”

王五道:“船到岸后,小人用帆绳将他勒死,而后,绑上巨石沉入湖底。”

曾泰没有说话。一旁的师爷道:“太爷,王五所述与仵作验尸结果相符,我看可以定案了吧?”

曾泰不以为然,一摆手:“退堂。”师爷一愣,他很尴尬。

堂下,狄公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看了看身旁的李元芳道:“两个姓吴的长安人,同时被杀死在湖州,此案耐人寻味呀!”

曾泰徐徐踱着步。师爷道:“太爷,既然张春、王五已经认罪,我看就可以定案了吧。”

曾泰收住脚步,轻轻摇了摇头:“不急,不急。这里面有蹊跷。”

师爷提醒他道:“太爷,不要忘了,狄阁老马上就要到了!”

曾泰紧咬嘴唇,沉思良久道:“这样,我带几名捕快马上赶到张春居住的小阳村;你另率一班衙役前往王五所住的阳澄镇。咱们双管齐下,彻底搜查现场,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蛛丝马迹。”

师爷坚持道:“犯人已经认罪,还有这个必要吗?”

曾泰不耐烦了,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了,马上出发!”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片浮云,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刘家庄。花圃旁,几只蜜蜂在花丛中嗡嗡飞舞采蜜。花园小径上,两个人慢慢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美貌少妇,她就是刘家庄新夫人——莹玉;她的身后跟着一名丫鬟。

莹玉缓缓抬起头,微笑道:“今天的天气可真好啊。”

丫鬟应道:“是呀,夫人,这个季节很少有这么晴的天。”

莹玉点点头:“哎,对了,老爷和公子呢,怎么没有看到他们?”

丫鬟答道:“一早就出庄了。”

莹玉站住:“哦,做什么去了?”她有些吃惊。

丫鬟答道:“听家人说,老爷让公子陪他去爬翠屏山。”

莹玉问:“爬翠屏山?”丫鬟点点头。

莹玉沉吟着,似乎有些不安。丫鬟一愣:“怎么了,夫人?”

莹玉道:“啊,没什么,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你去吧,我不用你伺候。”

丫环犹豫着。莹玉道:“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安静。”丫鬟点头离去。

莹玉站在原地,沉吟着。忽然,她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惊疑之色。

翠屏山中,树木葱茏,鸟语花香。狭窄的山道上,三个人缓缓走上来。刘大走在最前面,刘员外夹在中间,公子刘传林走在最后。太阳洒落下来,走在中间的刘员外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刘传林搀扶着他,道:“爹,歇一会儿再走吧。”

刘员外摆了摆手:“传林呀,你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慢慢走就是了。”

刘传林道:“这怎么行,山道这么窄,万一一个失足,连搀扶的人也没有。您还是歇一会儿吧。”

刘员外非常固执:“哎呀,我说行就行!快,你到我前面去,实在不行,我会叫你们的。”刘传林见老爷子动了气,只得服从。他从员外身旁挤过去,走到中间。刘大在前面,正向山道上走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刘大猛回头。又是一声惨叫,这是刘员外的声音。刘大转身向来路奔去。

小阳村张春家门前,一只手敲响了大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张母露出头来,见是生人,惊问:“你、你找谁?”

狄公站在门外,面带微笑道:“请问这是张春的家吗?”

张母点头:“是啊。”

狄公道:“我是县里的县尉,特为张春的案子而来。”

张母一愣,双膝跪倒连连磕头道:“大人,我儿子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狄公赶忙将她搀扶起来:“老人家,先让我四处看看,好吗?”

张母赶忙道:“好,好啊。”

狄公进了后院,站在土坑旁,一双锐利的鹰眼四下里查看着。张母道:“县里的衙役老爷就是在这儿挖出的尸体。”

狄公点点头,蹲下身,用手扒拉着坑边的黄土。良久,他点了点头:“咱们进屋看看吧。”

说着,狄公跟着张母走进正房。这是一明两暗的房子,中间是一个灶台。狄公问:“老人家,那位借宿的客人住在哪间房中?”

张母伸手指了指左手那间:“家里没有多余的房子,春儿便把自己的房腾出来让客人住下了。”

狄公点点头,快步走了进去。狄公用手掀起床上的芦席,露出了下面的竹制床屉,床屉上隐隐能够看到一些暗红色的血迹。

狄公抬头搜寻,忽然,竹床上方的墙壁上露出的一块布角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伸手搬过一张板凳,踩着凳子伸手抓住布角向下一拉,“哗啦”一声,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掉了下来。狄公赶忙拾起,一看,包袱上染满血迹。狄公马上把它打开,里面是一把带血的菜刀和两锭五十两大银。狄公拿起菜刀仔细地看:刀身的血迹已干,刀柄处印着一个血手印。狄公静静地思索着。

忽然,外面响起了捕快们的喊叫和急促的脚步声。狄公抬起头来,只见曾泰率一众捕快走进院中,后面跟着许多爱看热闹的村民。狄公脸上露出了高兴的微笑。张母从正房里走了出来,一见这阵势,登时吓得呆若木鸡。

一名捕快道:“老太太,这位是县太爷,还不赶快磕头!”

张母跪倒叩头:“大老爷,您、您来了。”

曾泰点了点头:“老人家请起吧。我来是要再次勘查现场。”

张母一愣:“大老爷,已经有一位县尉老爷在屋里查看了。”

曾泰一愣:“什么?县尉?”

张母道:“是呀,他说他是县尉老爷,是为我儿子的案子来的。”

曾泰冲捕快们一挥手,众人一拥而入,“砰”的一声推开房门。狄公坐在凳子上,面带微笑,望着他们。

曾泰脸罩寒霜,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狄公笑了笑道:“闲人。”

曾泰喝道:“闲人?无名无姓的闲人?”

狄公道:“在下怀英。”

曾泰叱责道:“你假冒官差,到此何干?”

狄公回道:“只为县令无能,在下这才来管管闲事。”

一名捕快喝道:“放肆!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吗?”

狄公摇摇头。捕快道:“这位就是湖州县令曾大人!”

狄公赶忙点头:“失敬了。”

曾泰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狄公指了指墙上的破洞:“刚在墙洞中发现的一个带血的包袱,里面是一把菜刀和两锭大银。”说着,他将包袱递了过来。

曾泰伸手接过,交在捕快手里,发出一阵冷笑:“好一个大胆狂徒啊!竟然私冒上官,私入现场,私取罪证,我看你定是张春同党。来人,给我拿下!”捕快们一拥而上,抓住了狄公。狄公微笑着,并不挣扎。

曾泰一摆手:“搜身。”

狄公笑道:“不必了。”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捕快。这是几两碎银和一张名帖。捕快将名帖递给曾泰,曾泰打开来看了看,又是一声冷笑:“原来是位教书先生。”说着,他拿起那个包袱道:“带血的包袱,杀人的菜刀,两锭赃银。物证俱在,看来本官此来,不但坐实了张春杀人之罪,还抓到了他的同伙!”

狄公微笑道:“何以见得?”

曾泰道:“分析。”

狄公道:“哦,在下倒想听听。”

曾泰站起身来边走边道:“一位长安客人在张春家借宿,张春看出他的包袱沉重,于是夜间潜入房内,打开包袱,发现了银两。而张春一人不敢动手,于是便找来了你。你二人共同杀死借宿之人,当夜将尸体掩埋在院中,将凶器和赃银放入包袱,藏在墙洞里面,打算风声过后再来私分银两。想不到,张春事败被抓,而你在外蛰伏待机,看到张春并未将你供出,于是你便冒充官差,以查案为由,进入张家,想要私吞银两。想不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竟叫本官撞见,也真算得上是天意了!”

太爷一口气说出了这大套的推理,狄公不由得点头:“合理。精彩。只有一点在下不明白。”

曾泰问:“哦?是什么?”

狄公道:“第一,如此重要的证物大人竟然没有发现?据此可见,大人查案是何等的粗糙;第二,刚刚大人说过,我们杀人后,当夜掩埋了尸体。那为什么埋尸的土坑中挖出的黄土没有丝毫血迹?”

曾泰被问得哑口无言,愣在那里。

狄公道:“看来,这一点太爷又忽略了。”他摇了摇头:“身为一县之长,遇人命大案竟如此轻率,真是令人齿冷啊!由此也就可以想见太爷的无能了。”

曾泰的脸色陡变,他霍地站起来:“大胆狂徒,事到如今竟还敢在此巧言令色!看你这等不慌不忙的样子,定是杀人惯犯,还不知身上背负了多少血案!本官要以此为引,追查到底!”

狄公微笑道:“那样最好!”

曾泰大喝一声:“给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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