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后院内,更深夜静,一条人影飞也似地向锦娘住的厢房奔去。锦娘躺在榻上,已经睡熟。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将人影投在她的身上。锦娘猛地睁开眼睛,寒光一闪,短刀已顶在了她的咽喉,锦娘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云站在榻前,冷冷地望着锦娘。锦娘一声低呼:“是你!”

小云道:“听好,我没有时间和你多说,信在哪儿?”

锦娘道:“什么信?”

小云手中的刀一紧,鲜血登时从锦娘的脖颈上流下来:“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探听你们的秘密。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们要那封信不过是想报仇。现在薛青麟已死,信对你们来说还有用吗?”

锦娘望着她道:“你不也是一样吗?”

小云摇了摇头:“那封信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此,锦娘,我奉劝你一句,不要逼我!你知道吗,一旦我们的人认起真来,你们会死得很惨,薛青麟就是很好的榜样。说吧,信在哪儿?”

锦娘摇摇头:“信不在我身上。”

小云双眉一扬:“哦?”

锦娘道:“当时杜二将我抓回侯府,我将信交给了我爹吴四。”

小云一愣:“吴四?他现在何处?”

锦娘叹了口气:“他已经死了,尸体在县衙停尸房里。”

小云缓缓收起短刀:“如果你敢骗我,我饶不了你!”

夜色深沉,县衙前一片寂静。忽然一声呼哨,数十名黑衣人飞奔而至,为首的正是小云。她打了个手势,众人纵身而起,跃进县衙之内。

与此同时,狄公正在狄府正堂上焦急地徘徊着。李元芳冲进来:“大人,他们行动了!”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不一刻,一辆马车轰鸣着穿过县城街道冲入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县衙小院内,黑衣人们怀抱钢刀,警惕地守卫着。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车轮碾地之声,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青袍人飞奔进院,快步向正房走去。

正房中央躺着吴四的尸身,小云和几个黑衣人不停地翻找着。青袍人快步走进来:“小云,怎么样,找到了吗?”

小云摇摇头:“搜了几遍,身上什么也没有。看来,我们让锦娘给骗了!”

青袍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静静地思索着,忽然说道:“不对呀,这个锦娘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这封信了。而且,在我们血洗侯府之后,这些人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们的能力。她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件已经没有用的东西,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呢?”

小云道:“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青袍人静静地思索着。

小院门前,一名黑衣人站在马车旁,警惕地四下望着。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双手,将他的脖子轻轻一挫,“咯”的一声轻响,黑衣人倒在了地上。张环从黑暗中跳出来,朝远处一挥手。霎时间,数百名钦差卫队,一行行一列列,无声地掩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小院团团围住。

忽然,正房里的青袍人抬起头来,眼流恐惧之色,一声惊叫:“不好,上当了!”

小云一惊:“什么?”

青袍人惊慌道:“小云,立刻传令属下人众马上撤出小院!”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号角声,紧接着喊杀声震天。屋内的人大惊,望向门外。一名黑衣人破门而入,惊恐万状地喊道:“统领,不好了,我们被钦差卫队团团包围了!”青袍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完了!”

院外,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昼,千牛卫弓箭手箭搭弦上,对准小院之中。狄公、李元芳静静地站在门前。

院门打开了,十几名黑衣人快步走出来,将手中的钢刀扔在地上,而后转过身去。李元芳一挥手,沈韬、肖豹率卫士们一拥而上,将黑衣人拿下。狄公与元芳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二人迈步向院中走去。

房里的青袍人已镇静下来,他静静地站着,木然不动。小云在一旁紧张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传来千牛卫列队的口令。

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和李元芳慢慢地走进来。青袍人长叹一声,摘下了蒙面黑布,竟是温开!

狄公摇了摇头,痛心地道:“五年前的曾泰,今日的温开,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温开低下了头。狄公摆了摆手,外面的张环、李朗关闭了房门。狄公走到温开身前道:“你们是内卫吧?”

温开点头:“是的。卑职身领内卫府阁领之职。”

狄公道:“从你们血洗平南侯府、奇袭碎石滩之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们绝不是什么黄国公的后人,而是内卫。”温开抬起头。

狄公:“你们的突袭能力,所用的双钩轻羽箭,都令我感到触目惊心。联想起皇帝的行为,我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对平南侯薛青麟如此谨慎小心,是因为有一封密信还在薛青麟的手中。而且,皇上早在两年以前便已派遣内卫潜入五平。”

温开点点头:“阁老所言极是。”

狄公问道:“这封信到底牵涉了什么机密,竟令皇帝如此大动干戈?”

温开道:“这一点卑职也并不清楚。两年前,‘蛇灵’案破后,卑职叙功右迁江州刺史,到京中吏部申命,皇帝特召卑职进宫……”

观风殿上,温开抬起头来:“臣江州刺史温开,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抬起头来,目光望着下跪的温开道:“爱卿平身。”

温开再叩首起身。武则天微笑道:“此次,‘蛇灵’一案,你协助狄公击破逆党,功在朝廷,朕心甚慰。”

温开道:“全赖天子威灵,狄公指挥有方,臣不过是随马坠镫,略尽职责而已。”

武则天点点头:“朕记得你是证圣二年加入内卫的吧?”

温开答道:“是。”

武则天问道:“你知道,此次朕为何把你放到江州吗?”

温开一愣,摇摇头:“臣不知。”

武则天道:“江州治下的五平县,有一个平南侯薛青麟,强凶霸道,为害百姓,朕早有意除之。然,朕却有一桩心事未了,那就是十年前黄国公谋逆案时,朕曾经与薛青麟有几封书信往来。案子结束后,朕严令其将书信销毁,然而,此贼竟心怀不轨,暗中留下一封,企图以此要挟于朕。”

温开不禁吃了一惊。武则天道:“朕将你派到江州,就是为了暗中将密信找到,带出侯府,交还于朕。至于如何处置薛青麟,我会派朝中大员前往。”

温开躬身道:“是。”

武则天道:“你的一切需求,朕一概照准,明日到内卫府领旨便了。”

温开答道:“臣遵旨。”

武则天道:“记住,事关绝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悉!”

温开道:“微臣不敢!”

温开道:“就这样,卑职离京到江州赴任,不想甫一到任就知悉,您竟然也在江州。”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皇帝早已策划周详的:先将你我派至江州,待你盗出密信后,再就地重新起用我和元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薛青麟除掉!”

温开道:“皇帝正是这个意思。朝中大臣中以梁王为首,都是薛青麟的莫逆,此事一旦为这些人所知,势必要遇到阻力,因此,皇上才定下了此策。”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李元芳不解地道:“想除掉平南侯,就让我们直接动手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偷偷摸摸地派内卫前来,行此盗窃之事?”

温开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狄公长叹一声道:“皇帝是害怕,如果派我们贸然整治薛青麟,那恶贼狗急跳墙,将信中的秘密公之于众,到那时,圣上威严扫地,不但难对朝中大臣,更难对天下百姓。”

温开点点头:“阁老说得对极了,这正是陛下的心思。”

狄公道:“这密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竟令圣上如此忧惧?”

温开道:“卑职也觉得纳闷,可事关天机,又不敢多问。有时,卑职甚至怀疑这密信是不是存在。”

狄公抬起头来,沉吟良久道:“密信是一定有的,而且我敢肯定,现在尚未离开五平。”

温开一惊:“哦?”

狄公点点头。温开道:“阁老,您了解皇帝的脾气,这两年多来,她屡屡查问此事。可您知道,在偌大的侯府之中要想找到一封十年前的密信,谈何容易?那简直是大海捞针啊!”

狄公点点头。温开道:“小云自两年前潜入侯府,几乎查遍了府中的每一个房间,最后终于找到了那间暗室。卑职兴奋之余不顾后果,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声言此事数日之内便可解决,谁想到却落入他人彀中!”

狄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皇帝为何不等你们内卫盗出书信,便急于复我官职,查办薛青麟?原来是接到了你的密折!”

温开道:“正是。本来此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小云盗出书信,大人便可以大刀阔斧地除掉薛青麟这个为害一方的恶贼。可谁知半道上杀出个锦娘,将书信盗走!如今势成骑虎,密信不知所终,卑职恐怕是难以向圣上复命了。”

狄公道:“看来,你如此处事也是情非得已,倒是本阁错怪你了。”

温开赶忙躬身道:“卑职不敢。”

狄公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封密信必须找到,否则,你我都难逃干系!”

温开点点头:“是呀,卑职也是这样想。”

狄公沉吟片刻,说道:“有几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温开道:“阁老请讲。”

狄公道:“据侯府的师爷张义说,薛青麟抓住小云之后,本想以此为饵,诱你们上钩,却反被你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们是怎样得知小云被擒之事的?”

温开看了小云一眼道:“阁老,这就是小云。”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她。小云躬身道:“阁老。”

狄公点了点头。温开道:“此事确实是奇事一件。前天,我接到了小云留在兰心亭内的字条,上面说,她已落入薛青麟的手中,此贼正欲以她为引在兰心亭埋伏将我等全歼。卑职接到此信后,大为吃惊,这才做出了奇袭碎石滩、扫荡侯府的决定。”狄公点点头。

小云道:“可是阁老,那张字条并不是卑职留下的。”

狄公一惊:“哦?”李元芳诧异地道:“那,还会有谁?”

小云道:“不知道。当我看到统领手中的字条时,也着实大吃了一惊。”

狄公问道:“薛青麟是不是你们杀死的?”

温开道:“回阁老,在没有得到密信之前,卑职怎么能将他杀死?他活着至少还有人知道密信的下落;他死了,线索断绝,就全凭我们自己猜测。还是小云久在侯府,对里面的事情非常了解,这才想到了锦娘。”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李元芳钦佩地道:“大人,那天您在勘察侯府现场时就曾说过,定有两路人马先后涉及此案。现在看起来真的是这样。”

温开道:“李将军说得再对也没有了。那天在现场,您一说出这句话,卑职就打从心眼里佩服,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您可能想象不到,看到薛青麟被杀,卑职的心里是又急又气,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

狄公没有说话,缓缓踱了起来;忽然,他停住脚步转身道:“今日之事,大家要严守秘密。温开,你马上下令属下内卫停止一切行动!”温开道:“是。”

狄公的目光望着他:“你私率内卫扫荡侯府,已为律法不容!然本阁念及此事一来乃皇帝授意;二来你良知未泯,不曾滥杀无辜,今日便网开一面,不予查究。今后尔要将功折罪,再不可行此暗昧之事!”

温开惶恐地躬身道:“阁老教训的是,温开糊涂。”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真正操纵此案的竟然是以锦娘为代表的那股势力!”

李元芳轻声道:“大人,您说什么?”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轻声道:“难道是他!”

狄府偏房,张义静静地躺在榻上;月光洒落进来,他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忽然房外人影一闪,张义一惊欠起身来,低声问道:“谁?”

没有回答。张义踌躇了片刻,站起身,向房门走去。“刷”!一张纸条塞了进来,门外的人影一闪消失了。张义将纸条从门缝中拿下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到后院见面。锦娘。”

寂静的后花园里,一条黑影蹑足潜踪走了进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正是张义。花园后角的一片竹林里传来一声鸭叫,张义寻声走到竹林旁,轻声叫道:“锦娘,锦娘。”

竹林中传出一个低低的女声:“是张义叔吗?”

张义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是我。”

竹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狄公、李元芳、如燕大步走了出来。张义登时惊呆了,他张口结舌,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你、你们……”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真想不到,那个救锦娘逃出平南侯府,在兰心亭替换薛青麟留书,引来小云同党的人,竟然是你!”

张义连退两步,轻轻咽了口唾沫。狄公道:“怎么,不想说说吗?”

张义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狄公道:“起初我并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锦娘一个弱小的女子,无人帮助怎能只身逃出薛青麟的魔掌?但侯府被血洗,用元芳的话说,要想查出这个帮助锦娘的人,实在是太难了。然而,今天晚上我与小云等人的一番谈话,却让我想到了你。”

张义愣住了:“什么谈话?”

狄公道:“小云对我说,薛青麟本来要以她为饵,诱其同党前来,而后将他们一网打尽,是吗?”

张义点头:“不错。此事,我曾经对您提起过。”

狄公道:“是的。但是,小云的同党接到的纸条上却将薛青麟的部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云的手下,于是才有了第二天夜里奇袭兰心亭和血洗平南侯府那一幕。试问,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可以知道薛青麟的整个计划呢?”

张义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只有我。”

狄公道:“想到这一点之后,我马上提审了如燕抓到的那两个监视锦娘的侯府家奴……”

夜,狄府正堂。李元芳押着那两个家奴走进来,一声大喝:“跪下!”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狄公道:“听好了,我只问一遍,只要有一字不实,立即推出斩首!”

二人道:“是,是。”

狄公问:“是谁派你们到这里来监视锦娘的?”

一个家奴道:“是,是师爷张义。”

狄公点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家奴“吭哧”了两声,目光望向身边一人。狄公双眉一立:“怎么,不想说实话?元芳,拉出去砍了!”李元芳高声答应。

那家奴吓得一阵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说我全说!我们俩是师爷张义的心腹。他派我们到狄府外,说是监视锦娘,其实,是来保护她的。师爷对我们说,只要锦娘出府,就立刻跟上,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狄公道:“听了两名家奴的话,我将前面的事情连贯起来想了一遍,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锦娘在平南侯府中的保护者,就是你这位薛青麟最信任的贴身师爷张义!”

张义长叹一声道:“是的。您刚才说得一点不错,是我将锦娘救出侯府;也同样是我到兰心亭中换出了薛青麟那张字条,引小云的同党前来攻击。”

狄公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义道:“当然是为了杀死薛青麟!”

狄公双眉一扬:“哦?薛青麟是你杀死的?”

张义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在碎石滩上假装身受重伤,随薛青麟返回侯府。我在东跨院儿和后堂门前连杀了两名家奴,而后再一次潜入正堂……”

薛青麟狂吼着向正堂冲来,张义一转身躲进屏风后。薛青麟发疯般地冲进来,掌中的钢刀在一名重伤的家奴身上狂劈乱砍,霎时间鲜血四溅,家奴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薛青麟对着空中狂叫着:“出来,出来!我薛青麟是侯爷,谁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是侯爷,皇帝亲封的侯爷……”他一边喊叫,一边毫无目的地狂抡钢刀。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踉跄了几步,“扑通”坐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道:“我、我、我薛青麟是侯、侯爷……”

一双脚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薛青麟抬起头来,张义手持钢刀正冷冷地望着他。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叫:“是你!”

张义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狄公问道:“你命锦娘盗书,是为了什么?”

张义道:“当然是为了报仇!本来我想将书信盗出,暗地送往京城,只要皇帝看到这封书信,那薛青麟定然是抄家灭门。可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变化,小云的介入,使我复仇的计划变得简单起来;他们替我清除了侯府中所有的恶奴,这才使我有机会最后手刃薛青麟。”

狄公问:“那封密信现在何处?”

张义道:“不知道。”

狄公厉声道:“我劝你实话实说!”

张义道:“真的不知,应该是在锦娘手中。”

狄公的目光望着他,良久才道:“你是黄国公的后人?”

张义苦笑道:“事已至此,大人就不必多问了。张义只求速死!”

狄公望着他,半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轻声道:“仇恨。”

他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元芳,点了点头。李元芳双掌连击,张环、李朗率千牛卫从黑暗中快步走来。狄公道:“暂押偏房之中。命卫士们好好对待,不可虐待刁难。”

张环道:“请大人放心。”

狄公点了点头,摆摆手。张环率卫士将张义押了下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浮现起一丝疑云。身旁的李元芳对如燕道:“真想不到,锦娘的幕后主使之人竟然会是他!”

如燕长叹一声,没有说话。狄公看了二人一眼,陷入了沉思。

如燕快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猛地,她停住脚步,飞快地转过身,灯光将一条悬空的人影投在锦娘房间的窗上。如燕一声惊叫,纵身来到房门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开。锦娘的身体悬挂在房梁上,双脚乱蹬。

如燕腾身而起,短刀出鞘,“嚓”的一声将上吊的白绫割断,锦娘的身体跌落在地。如燕一把抱起她连声喊道:“锦娘,锦娘!你醒醒,醒醒啊!”

狄公、李元芳闻声冲进门来,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如燕使劲摇晃着锦娘的身体,大声叫喊着;可锦娘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扶她坐直!”李元芳说道。

如燕赶忙将锦娘的身体扶直。李元芳来到她的背后,双掌一立,重重一击。“啊!”的一声,锦娘大喊出来。如燕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元芳,她醒了!”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赶快将她抱到榻上。”

如燕赶忙抱起锦娘放到榻上。锦娘双目紧闭,不停地咳嗽。如燕抽咽道:“傻丫头,你、你这是何苦啊!”

狄公看了一眼元芳,长长地叹了口气。锦娘缓缓睁开眼睛,目中一片茫然。如燕轻声道:“锦娘。”锦娘回头看了她一眼,大叫:“啊,你、你是鬼,是鬼!”身子不住地往后退缩。

狄公走过来,微笑道:“锦娘,把手腕给我好吗?”

锦娘呆呆地望着他,良久,将手伸了过来。狄公的手指搭上锦娘的腕脉,他长叹一声:“三脉散乱,这是失心疯的症状。”

如燕惊呆了:“什么,她、她疯了?”

狄公点头:“至少目前看来,是的。”

如燕一把抓住狄公:“叔父,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她、她还小啊!”说着,泪水滚滚而下。

狄公心头酸楚,勉强点了点头:“好,我、我想想办法。”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

狄公心事重重的在前院的小径上踱着,李元芳走过来,轻声道:“大人,冯万春醒了。”狄公转过身:“哦?走,去看看!”

冯万春静静地坐在榻上,双眼望着房顶发呆,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门声一响,狄公、元芳走进来。冯万春赶忙挣扎着爬起身。狄公道:“好了,你的伤还未痊愈,躺下吧。”

李元芳道:“这位就是狄仁杰,狄大人。”

冯万春道:“久闻狄公大名,卑职今日有幸得见……”

狄公笑道:“好了,就不要来这套官样文章了!”

冯万春的嗓子一哽,轻声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狄公道:“还是谢谢李将军吧。若不是他,你就死在薛青麟的锥下了!”

冯万春转向元芳:“多谢李将军。”

李元芳道:“救人之危,是我应该做的,冯大人不必客气。”

冯万春叹了口气,凄然一笑:“我的好五弟呀……”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徐徐走到榻前坐下:“今天本阁前来探望,是想听你讲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冯万春苦笑着点了点头,长长地“唉”了一声:“该偿的就偿,该报的就报,该还的早晚要还!从前卑职并不懂这个道理,行奸使恶,还要用尽心机藏头隐尾,这才致有今日之灾。此次事后,卑职已经大彻大悟,您放心,我绝不会再有丝毫的隐瞒。”

狄公点了点头:“好。但愿你所说的,就是本阁想知道的事情。”

冯万春道:“恐怕我说出第一句话,您就会彻底惊呆的。你看到的薛青麟并不是真正的薛青麟,他的真名叫赵富才!”

狄公登时惊呆了,脱口道:“什么?”李元芳也傻了。

冯万春道:“十年前,浔阳江畔有五个水匪,结为异姓兄弟,这五人平日专靠截夺来往客船上的财物为生;劫财之后,杀人沉船,可以说是心狠手辣。这五个人便是我冯万春、吴顺、葛斌、赵富才、黄文越。赵富才就是现在的这个薛青麟。”

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气。冯万春长叹一声道:“十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和老五赵富才巡哨,发现远远的来了两只大乌篷船,尤其是后面那只,吃水很深,好像有很多财物;船头上站着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妇。船驶进芦苇荡后,我俩突然自水中跃出,寒光连闪,将船头的一男一女斩落下水;随后冲进船舱,举刀将两条船上的大人小孩总共三十余口全部杀死。”

狄公的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他重重哼了一声。冯万春道:“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我们将船拖到荡子里,检查了抢得的财物。老五赵富才在船上发现了一个包裹……”

赵富才将手里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些金银之器。赵富才咧着嘴笑了:“大哥,您来看!”

冯万春跑过来一看,登时眉开眼笑。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绣着两条龙的黄色封套上,便拿起封套仔细端详:“这是什么东西?”

赵富才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谁知道,扔了吧!”

冯万春一把拦住:“哎,别介,哪天拿到街上,找代写书信的先生看看!”

冯万春摇头叹息:“就是这个黄色封套,改变了我们后半生的命运!”

狄公有些明白了:“你是说那黄色封套上绣有两条赭色飞龙?”

冯万春道:“正是!几天以后,我们拿着从包袱里发现的身份文牒,和这个黄色封套来到街上,找了一个代写书信的先生……”

那先生正是张贤拱。他从赵富才手里接过身份文牒看了看道:“这是一份通关文牒,上面的名字叫薛青麟。”

赵富才将黄封套递过去:“您再给看看这个。”

张贤拱接过封套,定睛一看,登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了看面前的四人道:“这东西,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赵富才道:“让你看就看,管哪儿来的干吗?”

张贤拱打开封套拿出信看了一遍,立时脸色大变,他低声道:“几位,请你们随我到家来。”

冯万春继续道:“我们到了张贤拱家中,他这才对我们说起那信的内容。”

狄公急切地问道:“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冯万春道:“这信是皇帝写给死去的薛青麟的,要他在江州罗织材料,构陷黄国公李霭,事成之后定有封赏。”

狄公不由得一声惊呼:“什么,构陷黄国公是皇帝授意的?”

冯万春点头。狄公的身体微微颤抖;李元芳惊得目瞪口呆。

冯万春道:“当时我们几个目不识丁,也不知道黄国公李霭是何许人,因此就没当回事。可张贤拱却说,这是一宗大富贵……”

冯万春等人听后面面相觑。赵富才问道:“我说张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富贵?”

张贤拱微微一笑道:“看这份书信的意思,皇帝并没有见过这个薛青麟,只知道他是太宗旧将薛万彻的孙子。因此我们不妨谋划谋划,花些银两到江州城中去打听打听黄国公的事情,写上一份告密信,只要说他和越王勾结这就够了。而后,你们几位之中选出一人,扮作这个薛青麟,赶到洛阳,将信投入铜匦。一旦黄国公被灭,咱们的富贵荣华,岂是旁人可比!”

赵富才小声问道:“这、这能成吗?万一被人发现……”

张贤拱道:“老弟,你没听出来吗,皇帝并不需要真凭实据,只要告密信到了她老人家手中,黄国公就完了。到时候抄家灭门,认识薛青麟的人就都被杀掉了,谁还知道你是真是假呀?”

赵富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了看冯万春道:“大哥,我看这主意能行。”

冯万春看了看另外几个人,大家点点头。

冯万春道:“就这样,我们六人带着告状信来到了京城,投入铜匦之中。果然,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我们居住的客栈中来了一个人……”

赵富才、冯万春等六人正在屋中说着什么,外面有人敲门,赵富才站起来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赵富才问道:“你找谁?”

那人道:“哪位是薛青麟?”

赵富才赶忙道:“我就是。”

武三思四下看了看,举起手里的一封告密信:“这信是你投入铜匦之中的吧?”

赵富才道:“正是。”

武三思道:“我们进屋说话吧。”

冯万春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才知道,来看我们的这个人,就是梁王武三思。”

狄公又是猛吃一惊:“是他?”

冯万春点点头:“武三思坐下以后,三言两语便识破了我们的身份……”

武三思腾地站起来:“你不是薛青麟,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屋中诸人登时傻了,只有赵富才笑了:“我说武大人,现在谁是薛青麟还重要吗?”

武三思一愣:“什么意思?”

赵富才道:“重要的是这封告密信呀!您看现在我有薛青麟的身份文牒,您就把我当作薛青麟不就成了吗?”

张贤拱也站起来,压低声音道:“是呀,武大人,到时候黄国公满门处斩,还能有谁认得薛青麟呢?而且,我们在这个薛青麟的包袱中发现了几札文记,上面提到了这件事,他说黄国公有大恩于他,他不能做此禽兽不如之事。”

武三思霍地抬起头来:“哦,他是这样说的?”

张贤拱转身走到床前,从包袱里拿出文札递了过去。武三思接过来看了一遍,倒抽了一口凉气:“看来,圣上是所托非人呀!”

他沉思了片刻,点点头:“你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我就替你们担待了此事。”说着,他的目光望着赵富才,“自今日起,你的名字就叫薛青麟,不管走到哪里,只能使用这个名字,懂了吗?”

赵富才连连点头:“青麟明白。”

武三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嗯,孺子可教啊!青麟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赵富才不明白他掉的这几句书袋。以代写书信为生的张贤拱听得明白,赶忙道:“一切全靠大人提携!”

武三思哈哈大笑:“诸位请坐。”

几个人松了口气,坐在椅中。武三思道:“今天我来,主要是说一说这份告密信。”

冯万春道:“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们告密信应该怎样写,何处为轻,何处为重,并监督我们将信写好后,这才离开。”

狄公狠狠一拳擂在榻旁:“这个奸贼!”

冯万春长叹一声。狄公道:“刚刚你说,薛青麟在文札中提到他不愿参与构陷黄国公一事?”

冯万春点头:“正是。”

狄公对元芳道:“看来,这个薛青麟还是个有良知的人!”

冯万春尴尬地低下头去。狄公看了他一眼道:“好了,你继续说吧。”

冯万春道:“自此后,一场栽赃黄国公的阴谋便开始了。因薛青麟是假,他不敢公然露面,就由我们五个轮番到江州刺史府投状上告。而赵富才在京城得到武三思的指令后便暗往江州,指挥我等照令执行。果然,两个月后,黄国公满门抄斩。而那些认识薛青麟的人大多与真薛青麟一样,是黄国公的幕僚,因此也都随李霭被杀,这样,假薛青麟终于敢在人前露面了。这之后的事情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你们做水匪的时候,天天杀人吗?”

冯万春摇摇头:“当然不是。”

狄公问:“你们计算过没有,做水匪一共杀死了多少人?”

冯万春瞠目结舌:“这……”

狄公道:“一百,二百,还是三百……”

冯万春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那么多……”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没有那么多。可你们的一封告密信却杀死了三千李姓宗嗣。三千啊!”

冯万春面呈惭色,缓缓低下头。狄公深深吸了口气,强压心头的怒火道:“那后来呢?”

冯万春道:“后来我们六人都得了封赏。为保险起见,我们六人在龙王庙起誓,各享富贵,绝不往来,直到这次黄文越的死。”

狄公道:“你说的这些很重要。虽然我万分憎恨你们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我必须要谢谢你,有勇气将这番话对本阁说出。”

冯万春抬起头来,嘴唇有些颤抖:“大人,黄国公案后,卑职心中的煎熬没有一刻停止,卑职……”他的喉头哽住了,黯然泪下,再说不出话。

狄公点点头:“是啊。这就说明你的心中还有一点良知。黄国公一案,牵涉之广,杀人之多,都是空前绝后的。你们几乎断送了李唐的江山啊!”

悔恨的泪水流过冯万春的面颊。狄公望着他,长叹一声道:“你的重伤未逾,还是好好休息吧。”说完,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出门去。

狄公走进花园,缓缓踱着,心情异常沉重。元芳轻声道:“真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狄公停住脚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构陷黄国公,竟然是皇帝主谋,这也难怪她为何对薛青麟如此忌惮了!身为君上,竟不顾尊严,低声下气,恳求臣子为其构陷他人,也难怪国事不宁,内乱四起了!”

李元芳道:“大人,您知道我现在有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狄公望着他。李元芳道:“连‘蛇灵’的那些人,我都有点同情了!他们也是受皇帝迫害的啊!”

狄公徐徐点点头。李元芳道:“看来,这就是假薛青麟为何要将这五位好友杀死灭口的原因。”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李元芳接着道:“张义本就是黄国公之后,而黄文越、葛斌这些人也正是他的最大仇人,于是,他便协助假薛青麟将这些人一一除去,最后,自己动手杀掉了元凶巨恶薛青麟。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懈可击。大人我看可以定案了。”

狄公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锦娘呆呆地坐在榻上,木然不动。如燕端着水走进来,轻轻叫了声:“锦娘。”

锦娘看了如燕一眼,傻笑道:“妈妈……”

如燕长叹一声,痛惜地摇摇头:“喝水吗?”

锦娘突然笑道:“喝水,喝水!”说着,她一把从如燕手中夺过水碗,“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水洒了一身,她却浑然不觉。如燕见情,惨然泪下。

“哎,你哭了,妈妈!”

如燕转身望着锦娘,锦娘指着她傻笑着。如燕将锦娘一把抱在怀里。

县衙公堂上,温开看完公文,“啪”的将公文折合上,吃惊地抬起头来:“原来是这样!”

狄公长叹一声,点头道:“而今此案已真相大白,我也该离开五平回京向皇帝交旨了。”

林永忠吃惊地道:“大人,您、您要离开五平?”

狄公站起来:“是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此案已结,我这个黜置使要回京面圣啊。”

林永忠的眼圈红了:“大人,永忠蒙您教诲,万分感激,请受卑职一拜!”说着,他双膝跪倒重重地叩下头去。

狄公赶忙将他搀起:“好了,好了,快起来。”

林永忠揩了揩眼角边的泪水。温开叹了口气道:“永忠啊,你立刻调动五平所有船只,安排狄大人及钦差卫队,本州及州衙官吏迁转江州;案犯冯万春和张义暂押五平狄府之中,由千牛卫看守,等候圣旨传调,尔务要小心在意!”

林永忠道:“是,卑职马上就去安排。”

江边停靠着几条官船,周围是送行的五平官吏和百姓。狄公站在跳板前握住林永忠的手,重重地道:“保重!”

林永忠徐徐点了点头:“大人保重!”

狄公转身走上船去,舟吏撤去跳板。三声炮响,官船开动。狄公站在船头上,高高拱起双手;林永忠率五平百姓齐齐跪倒。官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夜,五平城街道上寂静无声;风吹来,刮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飘舞。一双脚在走着,铁锥缓缓落下。黑斗篷鬼魅一般无声地飘过街道……

县衙土牢里,冯万春静静地靠坐在地上发呆,月光洒落在他的脸上,眼角边挂着一滴泪水。突然外面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冯万春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门前。

一只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吱呀”,牢门打开了。黑暗中,冯万春背门坐在房中的凳子上。对面墙上,黑斗篷的影子越升越高,两只手缓缓举了起来,铁锥擎在空中。冯万春腾地转过身来。哪里是冯万春,竟是狄仁杰!

黑斗篷登时惊呆了。“扑”的一声,灯亮了,黑斗篷猛地回过身,李元芳、如燕站在他身后!

“当啷”一声,铁锥落地,黑斗篷彻底惊呆了。

狄公慢步走到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真面目吧!”说着,他猛一伸手,揭开了黑斗篷的风帽——林永忠!

狄公发出一声痛心地叹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林永忠低下了头。狄公道:“你不是黄国公的后人,也不是李姓宗嗣,你是薛青麟!”

林永忠抬起头来,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李元芳、如燕不由得一声惊呼。

林永忠点点头:“您说得很对,我才是真正的薛青麟。”

狄公问:“锦娘和张义是你什么人?”

林永忠道:“锦娘是我的女儿,张义是我的书童。”

如燕大惊失色:“锦娘是你女儿?!”

林永忠点头。如燕一步上前,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你这个畜生,为了报仇竟将自己的女儿出卖给‘薛青麟’这种恶棍,你还是人吗?”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没有说话。元芳拉住了如燕,轻轻叹了口气。

狄公道:“如果不是几个微小的细节,你几乎已经使我相信,那个连环杀手黑斗篷,就是那个假薛青麟。”

林永忠抬起头来:“什么细节?”

狄公道:“第一,是张义扔在张贤拱、吴顺死亡现场的那件圆领袍,这是欲盖弥彰;第二,是薛青麟使用的那柄铁锥,那铁锥太小了,只有二十余斤。记得元芳曾经说过,在江州馆驿、五平平阳客栈中及夜船之中的那柄夺命铁锥,至少也要七八十斤。我说的对吗?”

李元芳点点头:“卑职真是愚钝,竟忽略了这一点。”

狄公笑了笑:“你早就说过,你是被自己的情绪蒙住了眼睛。”

李元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望向林永忠道:“真正使我怀疑你的是第三点,那就是吴四尸身之上的那封密信。那封信是被你取走的。”

林永忠愣了半晌,慢慢点了点头:“是的,那封信就在我的手中。”

狄公道:“锦娘夜探县衙停尸房,如燕为救其脱险假扮鬼怪。你得到衙役的禀告,连忙率人赶到了停尸房中,你发现吴四尸身衣服被翻乱,立时就想到此事是锦娘所作,她在寻找失去的密信……”

林永忠望着吴四的尸身,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身后的衙役道:“你们去吧,本县要好好查查。”

衙役们答应着退出去,带上了房门。林永忠在吴四尸身上翻找起来,最后,将吴四右脚的鞋脱下,伸手摸了摸,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将鞋垫割开,取出了那封信。

狄公道:“就这样,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密信。最后一点让我怀疑的就是锦娘上吊自戕这件事。”

林永忠腾地抬起头:“什么,锦娘上吊……她、她……”

如燕愤愤地道:“现在才想起她来,太晚了吧!”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着:“如燕姑娘,锦娘还、还活着吧?”

如燕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他。狄公道:“她还活着。”

林永忠吐了口气。狄公道:“锦娘上吊前的状态一直非常焦虑,竭力寻找那封失去的密信。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想起了你,于是要如燕陪她到县衙,就是想问问是不是你已经将信从吴四身上取走,可当时你不在衙内。第二天,就是锦娘上吊的当天,你们见了面,夜里便发生了上吊之事。想是锦娘从你那里得知薛青麟已死,大功告成,自己在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这才选择了死路。”

林永忠的嘴唇颤抖了:“我一直想告诉锦娘信已到我手中,而且,当时薛青麟已死,那封密信已失去了作用,却苦无机会。终于,在前天,我见到了她,于是,我用手语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狄府正堂上,锦娘缓缓走到林永忠面前,盈盈跪倒:“民女锦娘拜谢大人救命之恩!”说着,她叩下头去。

林永忠赶忙上前一步将她搀扶起:“快起来,快起来!怎么样,锦娘,在这里一切都好吧。”他的手在锦娘手背上连捏了三下,锦娘猛地抬起头来。

林永忠道:“可、可谁想到,她竟然会……”

如燕冷冷地道:“你为了报仇,将女儿的清白之身出卖给她深恨的恶贼。而且,当她知道出卖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是毫无用处的一封密信时,你想一想,她会怎么样?换了你会怎么样?!”

狄公道:“我不得不说林永忠是个好县令,但你却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男人。你利用女儿的色相,来达到复仇的目的,庶人不为,何况君子乎!”

林永忠满面羞愧,低下头去。狄公长叹一声:“当年,你因为不肯陷害黄国公,因而举家逃离江州,没想到途中竟遭到水匪袭击乃至家破人亡。我说得不错吧?”

林永忠闻言,潸然泪下:“我一家老少三十余口,只活下了我们三个!当时锦娘只有九岁。从那时起,我发誓要报仇。一年后,我改名林永忠考中了进士,步入仕途。却因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屡遭排挤,做了近十年的县令。”

狄公长叹一声。林永忠接着道:“可我并不后悔,在做县令的几年里,我暗中将假薛青麟这一干恶贼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同时,还派遣张义打入侯府以为内应。当这些准备做完之后,两年前,我派锦娘来到五平,伺机潜入侯府将皇帝写给我的那封密信偷出来。当时我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然而,比这更好的机会来了。黄文越离任,五平出缺,为复仇你毅然放弃了富庶大县,来到五平。上任之前,你暗中通知张义前往江州,协助你除掉黄文越。”

林永忠道:“不错,那天是四月十九,晚上没有月光……”

江州馆驿门前,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缓缓走进来,馆丞赶忙迎上:“这位先生,您找谁?”

黑斗篷道:“我想求见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大人。”

馆丞道:“请您跟我来。”二人向院内走去。门外黑影一闪,林永忠披着一件同样的黑斗篷快步潜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将风帽戴在头上,手提铁锥,向后院奔去。

林永忠敲开了黄文越的房门,黄文越露出头来。林永忠微笑道:“请问是黄县令吗?”

黄文越道:“正是。”

林永忠道:“在下林永忠,新任五平令。”

黄文越道:“啊,林县令,久仰,久仰!”说着,把林永忠让进房间。

林永忠冷冷地道:“黄文越,没想到事隔十年我还会来找你吧!”

黄文越一声惊叫:“是你!”说着,他夺门而逃,林永忠抢上一步掌中铁锥狠狠砸在其后脑之上。

林永忠道:“就这样,我杀死了第一个仇人。我们之所以在江州动手杀掉黄文越,就是因为想到了冯万春等人定会认为是黄国公后人报复,而跑到江州与薛青麟商议。这样,在张义的帮助下,我可以一一将他们收拾掉。”

狄公点点头:“从此之后,五平的血案就一件接一件地发生了。张贤拱、吴顺深夜欲回江州,被张义偷听得知,将消息告诉了你,于是,你们提前在船上埋伏,将这二贼杀死,而后张义在现场故意留下袍服,将矛头引向薛青麟。”

林永忠道:“不错。张、吴之事后,我发现薛青麟非常惊慌,因为张义告诉我,他的府中还有另外一股势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直觉告诉我机会来了。果然,我成功地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在兰心亭替换纸条,引小云的手下奇袭碎石滩、血洗侯府。等他们撤离之后,我便乘虚而入……杀死薛青麟……”

夜,侯府正堂上,一名家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门后一人蹿了出来,手起一刀,插进了家奴的胸膛。家奴双眼翻白,一声惨叫。杀手正是林永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忽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薛青麟的狂吼,林永忠一转身躲进屏风后。薛青麟发疯般地冲进门来,掌中的钢刀在那名重伤的家奴身上狂劈乱砍,霎时间鲜血四溅,家奴的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薛青麟狂叫着:“出来,出来!我薛青麟是侯爷,谁也不怕,谁也不怕!我是侯爷,皇帝亲封的侯爷……”他一边喊叫,一边毫无目的地狂抡钢刀。

良久,他筋疲力尽地踉跄了几步,“扑通”坐倒在地,嘴里喃喃地道:“我、我、我薛青麟是侯、侯爷……”

一双脚缓缓走到他的面前。薛青麟缓缓抬起头来。林永忠手持钢刀冷冷地望着他。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叫:“是你!林永忠!”

林永忠冷笑一声道:“我不是林永忠,我是薛青麟!”

薛青麟一声惊叫,站起来:“你、你、你没死!”

林永忠笑了:“是的,我没死,可你该死了!”说着,他手中钢刀一送,狠狠地刺进了薛青麟的胸膛,薛青麟的双手死死抓住刀,口中“嗬嗬”怪叫。

林永忠道:“就这样,我手刃了除冯万春以外的所有仇人。”

狄公点点头:“在此之前,锦娘得到了那封书信,而你却还未到五平。”

林永忠点点头:“是的。当时锦娘传来消息,她已找到那封信的下落,这令我非常高兴,赶忙动身前来五平。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了您。我和锦娘在县衙外见面,她对我说密信不见了,我让她赶快寻找,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狄公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明白了,现在才是真相大白!”

林永忠道:“大人,您怎么想到我就是薛青麟?”

狄公道:“第一是你的天生神力,听说你的祖父薛万彻就是力大无穷,勇冠三军。第二,就是皇帝写给你的密信,除了假薛青麟一伙知道以外,绝不可能再有外人能够得知。而锦娘潜入侯府就是为了这封信。那么,她是如何知道这件绝密之事的呢?当我听完冯万春的叙述,就已经明白了,你是薛青麟,而不是什么李姓宗嗣。”

林永忠道:“是这样!”

狄公望着林永忠道:“永忠啊,你锥杀了四位朝廷命官、一位侯爵,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林永忠毫不犹豫地答道:“永忠情愿领死!”

狄公道:“为了复仇,你们都不惧一死。可是你想到过没有,这种处心积虑的复仇会给自己、给家人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永忠,你想见一见你的女儿锦娘吗?”

林永忠问:“她、她在这儿?”

狄公长叹一声,冲如燕点了点头。如燕快步走出去。林永忠问:“大人,锦娘她不要紧吧?”

话音未落,如燕扶着锦娘走进来。林永忠踏上一步叫道:“锦娘!”

锦娘猛吃一惊,缩到如燕怀中:“鬼,鬼!”

林永忠愣住了:“锦娘,我、我是爹爹呀!”

锦娘望着他:“爹爹……”

林永忠道:“是呀,是我啊!”

猛地,锦娘尖叫着扑进如燕的怀中:“妈妈,他是鬼,是鬼!”

如燕轻轻拍着她:“好了,好了,咱们不看鬼了,咱们走!”说着,她扶着锦娘走出门去。

林永忠呆站在当地,浑身不停地颤抖。狄公道:“你杀死了假薛青麟,杀死了所有的仇人,可你同时也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林永忠啊、林永忠,复仇对你来说得到了什么?到头来是一场更大的悲剧!”

林永忠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泪如泉涌,“砰”的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狄公看了一眼李元芳,仰天长叹一声。

早晨,江畔兰心亭。狄公静静地站在亭中,木然不动,江风掀动了他的衣角,良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人。”狄公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元芳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狄公笑了笑,那笑容像铅一样沉重。李元芳道:“您还在想怎样处置林永忠?”

狄公道:“‘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我只能用这八个字来概括他所做的一切。”

李元芳道:“他杀掉的都是为害百姓、十恶不赦的逆贼,从道德标尺来判断,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而且,他可是个难得的好官啊!”

狄公道:“我知道,我知道啊!然,法不可屈,律不可循,我怎能明知故犯?”

李元芳一反往日常态,悻悻地道:“大人,如果律法是用来保护像薛青麟那一班杀人如麻、为祸乡里、鱼肉百姓的恶贼,那么请大人许我脱掉戎装身入江湖!李元芳宁可快意恩仇,浪荡天涯,也绝不做这等昏暗沉迷的官!”

一番话说得狄公大为动容:“嗯,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重重地拍了拍元芳的肩膀:“律法是保护好人的!”

李元芳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朝霞刺破云层,光芒四射。

狄府正堂上,温开颤抖着接过黄色封套,抬起头来,激动地道:“阁老!”他双膝跪倒,重重地叩下头去:“恩师,您的再造之德,温开永世不忘!”

狄公将他搀扶起来道:“陪我走走。”

温开点点头,二人步出正堂,向花园走去。狄公看了他一眼问道:“知道给皇帝的奏折该当怎样写吗?”

温开道:“据实陈奏。”

狄公笑了笑:“把你泄露皇帝机密的事情据实陈奏?”

温开一怔:“那恩师的意思是?”

狄公道:“你明白什么叫做报喜不报忧吗?”

温开道:“请您明示。”

狄公道:“薛青麟为皇帝深恶痛绝,不管你往他身加上多少条罪状,皇帝也不会嫌多。因此,在这一次五平案中,唯一的一个案犯就是薛青麟!”

温开道:“那林县令……”

狄公问道:“林县令难道不好吗?”

温开明白了:“啊,好,当然好啊!林县令是一个深得当地百姓拥戴的好官呀。啊……”

狄公“啊”了一声。二人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县衙大牢里,林永忠静静地思索着。外面传来脚步声,狄公、李元芳、温开快步走到牢门前,狱吏落锁开门。狄公缓缓走了进来:“永忠啊。”

林永忠道:“是不是我的死期到了?”

温开走到他身前,将手中托盘里的县令袍服和幞头递了过去:“穿上吧!”

林永忠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他颤抖着道:“我、我还能穿,还能穿这七品袍服……”

狄公走到他的身前:“仇恨的可怕,在于它能够毁了你的心。我感到庆幸的是,你仍然是一个有良知的人,而且,是一位好官。这就是为什么你还能够重披这件县令袍服的原因。”

林永忠感动得潸然泪下,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谢——大人!”

狄公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万春已剃度为僧,站在一座寺院的山门前,向对面的狄公、李元芳、温开合十躬身。狄公微笑颔首,冯万春转身向庙里走去。

上阳宫御花园里,武则天手里拿着那封密信,仔细地看着。

看完,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满意地对下站的张柬之道:“好,好,狄怀英和温开此事办得好啊!真可说得上是功德圆满。尤其是除掉了横霸乡里的平南侯薛青麟,此事真是大快人心呀,啊。”

张柬之道:“正是。”

武则天道:“嗯,五平令林永忠极得狄怀英赏识,他在奏折中说,江州长史冯万春因病辞去长史之职,朕看就着林永忠补之。”

张柬之道:“是。啊,对了,陛下,今早狄公给吏部发来了一份塘文,文中说,他已交回内史印及江南西道黜置使官牒,并将钦差卫队发回;他在文中恳请陛下还是允许他以闲官致仕,一旦有事,再委以使职差遣。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武则天一愣:“哦?”

张柬之望着她。武则天抬起头道:“柬之,你看呢?”

张柬之沉吟片刻道:“匹夫尚不可夺其志,况狄怀英乎?”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准奏。”

张柬之道:“谢陛下!”

浔阳江畔,一条小舟停靠在岸旁,锦娘坐在舟头呆呆地望着水面出神;如燕和李元芳前后忙碌着,准备出船。他们又恢复了渔人的打扮。

江岸栈道上,狄公和林永忠对面而立,林永忠的身边仍是一个书童和一头毛驴。狄公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江州长史,四品大吏,好好干吧。”说着,他转身向小船走去。

林永忠望着狄公的背影,泪水夺眶而出,他擦着泪大声道:“但愿先生能多钓上几条‘鱼精’!”

狄公笑了,一股惆怅之情陡然袭上心头,他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去,只见林永忠翻身上驴,向栈道走去,铃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狄公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燕在船尾煽着火炉,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燕姐,让我来吧。”

如燕回过头去。锦娘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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