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尼总算买到了满意的香烟。

骆驼牌,不带过滤嘴,味道和他平常在中国抽的那种牌子差不多。他深深吸了一口,叫了一声“押五块钱”,便把筹码推出去,然后看其他扑克玩家思考如何下注。他们围坐在一张廉价的纤维板赌桌旁,桌上沾着玩家的汗渍和不小心洒出的饮料。

这家赌场位于莫特街,地点在唐人街的中心地带,离他出来买香烟的地方不远。在老板答应他出来买香烟的时候,一定没料到他会大老远跑来这个地方。但这无所谓,反正他很快就会回去了,何况那里也没什么紧急的事。

这座赌场算是较大型的,里面全是福建人(他避开广东人的赌场,免得遇上被他抢劫的保镖),这里有一座长吧台和三台香烟自动贩卖机。赌场里光线阴暗,微弱的光源来自赌桌上方的小灯,然而,他锐利眼光还是认出赌场里有五名带枪的保镖。

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他不偷他们的枪,也不找他们打架。他是来赌博、喝酒、聊天的。

他赢了一把,笑着替桌边每人斟了一杯茅台酒,除了不能在赌桌上喝酒的庄家之外。他们举起盛着清澈的烈酒的杯子互敬,然后一饮而尽。茅台是中国白酒,这种酒不需细细品味,而要用最快的速度直接灌进咽喉。

桑尼倾靠在桌前与人畅谈。在喝光一瓶茅台、抽了半包骆驼牌烟后,他估算一下。口袋里只有七块钱了。

他决定不再喝了,起身要离开。

好几个人要他留下,他们都很喜欢和桑尼在一起。

但桑尼告诉他们说有女人在等,这个借口马上获得几个人的同情与谅解。

“女人就是麻烦。”一位醉醺醺的老人说。桑尼不知道这句话是质问还是一种评议。

他走向大门,回头对他们露出一个“我很烦,但我很幸福”的笑容。

实际的情形是,这家赌场已经对他没有价值,这才是他离开的原因。他想再去另一家试试。

这辆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加速前进,驶进通往张敬梓住处后面的胡同。

“幽灵”持着五一式手枪,另一手抓着皮制方向盘。

土耳其人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跳下车。

冲出了巷子,他们闯入一座大停车场——一辆大卡车正急速向他们迎面驶来。

在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中,卡车偏向了一旁。

“幽灵”猛然将脚刹车踩死,左脚也本能地跟着踩下,重重踩下——如果这是他那辆宝马车,这里便是离合器的位置。开拓者休闲旅行车滑向一边,门对门地在卡车旁边停下。“幽灵”一时喘不过气来,吓得够呛,感觉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妈的你在搞什么?”卡车司机叫道。他从窗口探出头面朝下。对开拓者驾驶座吼道:“单行道。你他妈的小日本!既然来到这个国家,就要学会妈的交通规则!”

“幽灵”还没回过神,一时没有任何回应。

卡车司机挂上了挡,离开了。

“幽灵”心中默默感谢他的守护神弓箭手后羿,又救了他一次。这次只要晚十秒,他们就一定会和那辆卡车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他慢慢把车子往前开,同时回头瞄了那几个土耳其人一眼。他们正皱着眉头向四处张望,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哪里?”尤索福问,一边看着他们所在的这座停车场,“张敬梓的房子呢?怎么没看见?”

这附近根本没有任何住家。

“幽灵”检查了一下地址。门牌号码没错,这里正是那个地点。只不过………只不过这里是一间大型的零售购物中心。“幽灵”刚才驶进来的那条巷子,竟然是这座大停车场的一个出口。

“操!”“幽灵”骂道。

“这是怎么回事?”后座的一位土耳其人问。

“幽灵”明白,这是因为张敬梓不信任吉米·马。张敬梓给的是假地址,这里可能是他在广告车上看到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头上的大型广告牌——

家庭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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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另一位偷渡者吴启晨或许就没这么聪明,因为他是通过吉米·马的经纪人找的房子。“幽灵”已有那个经纪人的姓名,他们可以马上找到另一家人所在的地方。

“我们现在去找吴家,”“幽灵”说,“然后就会找到张家了。”

耐心。

等待时机。

张敬梓挂断了电话。

他愣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电视上的节目出神。电视里的背景是一个客厅,和他们现在所在的客厅有天壤之别,电视里还有一个滑稽的家庭,这也和他的家人大不相同。他看向梅梅,她正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他摇摇头,她便顺从地移开目光,回到那个婴儿宝儿身上。张敬梓在他父亲身旁蹲下,低声对他说:“吉米·马死了。”

“吉米·马?”

“唐人街的那个老板,帮我们忙的那位。我刚才打电话去问证件的事,他的秘书小姐说他已经被杀了。”

“是‘幽灵’吗,杀他的那个人?”

“还会有谁?”

张敬梓的父亲问:“吉米·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张敬梓并不信任吉米·马,因此他留给他的是家庭商店的地址。那是他们去偷油漆和刷子时,在宣传车上看到的。

事实上,张敬梓一家人并不在皇后区,而是在布鲁克林港区不远处,一个名叫“猫头鹰角”的地方。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地点,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

老人点点头,皱起眉,感觉一阵疼痛。

“要吗啡吗?”

他的父亲摇摇头,只做了几下深呼吸:“吉米·马遇害的消息,证实了‘幽灵’正在找我们。”

“没错。”张敬梓忽然想到一件事,“吴启晨!‘幽灵’可以找到他们。他们的房子是通过吉米·马的经纪人找的,我得去警告他。”他站起来,想往大门走。

“不行。”他的父亲说,“救命,救不了蠢。”

“他也有家人,他有孩子和老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遇害。”

张杰祺沉思着,好一会儿后才说:“好吧,但你别亲自去。你打电话,打给那位秘书,要她转告吴启晨。提醒他小心。”

张敬梓立即拿起电话拨了号。他再次和吉米·马办公室的秘书说话:“请你告诉他,要他马上离开那里。他和家人都有极大危险。你会帮忙转告吧?”

“会的,会的。”秘书回答说,但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这让张敬梓怀疑她是否真的会照他所说的去做。

老人闭上眼睛,依靠在沙发上。张敬梓拉起毯子,盖住他的脚。他知道,父亲必须尽快去看医生。

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都得小心进行。一时之间,张敬梓感到心灰意冷。他想到约翰·宋戴在身上的那块护身符——美猴王。在船舱里,他曾告诉小儿子关于这只猴子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佛祖为了惩罚这只桀骜不驯的猴子,把一整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这就是张敬梓此时的感觉,他觉得此时恐惧和茫然正如一座大山一样压着他。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家人时,这个重担却变轻了许多。

威廉看着电视笑了。张敬梓相信,这是他经历了一天的动荡后,首次放松心情的笑。他看着电视节目中某个片段傻笑,小儿子也跟着他笑。

张敬梓回头看向他的妻子,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那婴儿身上。她和孩子的相处看上去是多么的自在与满足。张敬梓没办法放松下来,他总是认为:背负重担,难道我不该严整以待,怎么能散漫放松?

梅梅把婴儿放在膝上,用手搔弄她,惹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张敬梓起身走向他的儿子,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他动作很慢、很安静,仿佛只要动作太大,就如同一粒石子落入一池寒潭,会打碎这个家庭脆弱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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