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哪里?!”言希在船坞上吐了个天翻地覆。他青着脸,攥住阿衡衣角死也不放,决定讨厌她个至死方休,做鬼也不放过温家八辈祖宗。

阿衡看着少年冒着寒光的大眼睛,摸了摸鼻子。

她是无辜的。

船上确实有很多“美人”,只不过不是真正的美人,而是一种小黑鱼,长得小小胖胖,极是丑陋,但是味道却很鲜美,被渔人戏称“美人”,因此,她算不得撒谎。

但是,言希看到上了饭桌的“美人”,如同霜打过的茄子,闭了口,死死地用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温衡。

“小妹,让你阿哥尝尝鱼,我刚打上来的,鲜着呢。”撑船的是一位老渔夫,皮肤黧黑,抽着旱烟,坐在一旁,热情开口。

“阿公,我晓得。”阿衡笑呵呵地点头,把老人的话对着言希重复了一次。

言希看着盛满铝盆的小黑鱼,用筷子戳了戳,脸色阴沉,食欲不大。他刚刚晕船,吐过一阵子,胃中极是不舒服。

阿衡叹了口气,问老人:“阿公,你有没有薄荷叶?”她知道,渔人有习惯,采了薄荷叶含在口中,以便提神。

老人走向船头,捧了个小罐子,笑着递给了言希。

少年拔开塞子,薄荷的凉甜扑鼻而来,罐中,是一颗颗暗红色的梅子,看起来极是诱人。

“是杨梅。”阿衡弯起了眉。

“用薄荷叶泡的,让你阿哥吃几个就好啦。”老人操着浓浓的水乡语调,使劲儿嘬了口旱烟,烟斗中星星点点,明明灭灭。

言希默默嚼了几颗,起初觉得味道极是怪异,又辣又涩,毫无甜味,但吃过几个之后,觉得舌中味道虽然不够细腻,但是别有风味,胃中的不舒服也渐渐被压了下去。

阿衡淡哂,夹了一块鱼,剔了刺,放入言希碗中。

言希在家中一向享受皇帝待遇,李警卫帮他拾掇得舒舒服服,吃饭一向没有操过心。

这会儿阿衡给他夹了鱼,费心剔了鱼刺,他因为惯性,理所当然地吃了起来,却还未意识到其中的不妥之处;而阿衡,心中并未想太多,只是想做便做了,压根没有警觉,这番行为,其中蕴含着宠溺和亲密的意味。

当两人都当作稀松平常时,这事,又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吃完饭,嘴一抹,你做你的言希,我做我的温衡,桥是桥,路是路。

小黑鱼是老人取了湖水用红椒炖的,绝对天然,味道鲜香嫩滑。言希吃得心满意足,眼中的阴郁渐渐化了去,辣得出了汗,感冒似乎也去了好几分。

夜色渐渐深了,湖面映了月色,波光粼粼,银色荡漾。

老渔人帮二人收拾床铺,言希、阿衡坐在船头,有些无意识地看着这一片山山水水。

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的冷意,只带了若有似无的凉。风轻轻吹过,水波沿着一个方向缓缓渡着,圆圆的漩儿,一个接着一个,交叠了时间的流逝,随意而温和的方式,却容易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言希修长的腿盘在一起,坐姿舒服带了些微的孩子气。

蓦地,少年嘴角挂了笑。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个小调。

阿衡以前从未听过,曲中带了淡淡的慵懒,淡淡的舒适,完全的言希式风格。

不过,意外的好听。

后来,偶然间,她才知道,这曲子是G.L.的经典情歌《心甘情愿》。

爱就是一份心甘情愿。

那歌词写得言之凿凿,言希随意哼哼,未应了当时的景,可巧,却应了多年之后的她的情。

言希起了身,折回船舱,出来时,抱了画板和一盏油灯。

“你要画画?”阿衡歪头问他。

少年点点头,黑发被风轻轻撩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画什么?”她笑了。

少年指了指湖岸环绕的青山。他坐在船板上,屈起膝盖,把画板放在了腿上,白皙的手旁,放着一整盒的油彩。

阿衡自船舱中帮忙寻了一个乌色的粗瓷碟子。言希用湖水洗了,而后魔术师一般,暗黄的灯光下,抽出几管颜料,缓缓用手调了黛色。

他拿起了画笔,不是往日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是带了专注,所有的心神都凝注在眼前的画纸上。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画笔,轻轻地丈量着笔的位置,唇抿了起来,黑眸没有一丝情绪,看起来,冷峻而认真。

阿衡看着他将湖光山色缓慢而笃定地印在纯白的画纸上时,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感动。

自然造就了太多美好,而这美好往往被冷却忽略,孤寂淡薄地存在着。人们兴许怀着称赞欣赏的心情望着它,却总是由这美好兀自生长而无能为力,任渴望拥有的欲望折磨了心灵。

可当她望见了它生命的延续张扬——仅仅一张薄薄的画纸,一切衡量于它孤寂的岁月不过一瞬的时光,心中对这美好的渴望已经彻底止住,惊诧的是少年的才华,感动却为了一方山水有了合音之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停不下笔,她停不下目光,带了放肆的疯狂。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用拇指抹匀了最后一笔,丢了笔。

“好看。”阿衡望着画,虽然知道自己形容得拙劣,可依旧弯了眉,呵呵笑了。

言希也笑了,他从画板上取出映着山水的画纸,一只手拉着一角,随着风,缓缓晾干。

“送给你。”少年轻轻将画递给她,秀气的眉飞扬着,黑亮的眸中带了狡黠,“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阿衡珍而重之地双手捧了画纸,认真地点了点头,抬头时,却发现少年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阿衡心一紧,伸手探向少年的额头,却发现滚烫得吓人。

糟了,发烧了!

少年伸手,推掉她覆在自己额上的手,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平淡开口:“我没事。”然后起身,进了船舱。

阿衡跟着走进船舱时,言希已经蒙上被子,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她提着油灯站在少年床边,终究不放心,搬来小竹凳坐在床脚,吹熄了灯。

船舱外是水浪的声音,哗哗地流过,拍打,而后,静止,流淌。

月色下,她望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实的感觉愈加强烈。

阿衡心里空荡荡的,她知道言希知道她在这里;她知道有她在,这少年不会放下戒备,好好休息。

但她却抱着熏了烟的油灯,不肯放手,手中满是刚刚触碰时指腹被烫得吓人的温度。

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阿衡一向觉得自己笨,可是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竟清楚得再也不能。言希在固执地坚持自我的尊严,他宁愿发着烧也不愿意一个陌生人随意走近自己。

于是,她叹了口气,静静地扭头欲往外走。

这时,少年却在被中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呻吟。阿衡心口发紧,仓促转身,想要走出船舱,去唤渔夫。

“等一等。”沙哑而略带隐忍的声音。

阿衡回头,那少年双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月光下,双唇发白,映得脸色益发嫣红。半晌,他才虚弱地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病了。”阿衡轻轻开口。

言希有些烦躁地低头,语气稍显不安:“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

复又攥了指下的被褥,半晌,他才虚弱地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摇头。

言希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阿衡,兀自开了口:“温衡,你多大时学会说话的?”

阿衡静静看着他,不语。

“我是一岁的时候。李警卫当时抱着我,让我摸着他的喉咙听他发音。他教我说的第一个词是‘妈妈’,我学会了,于是对着他,高兴地喊‘妈妈’。可惜,他却没有夸我聪明。”

言希微微一笑,呼吸有些粗重:“真是的,对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鼓励的吗?”

他的声音强装着轻快,可听着,却像浸到水中的海绵,缓缓沉落。

“一岁半,学走路的时候,我家老头儿蹲在地上等着我靠近。那个时候,太小,感觉路太长,走着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里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没有的美国糖,是那两个人——抱歉,我不太习惯喊他们‘爸爸妈妈’——寄回来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话,就可以炫耀给思莞了。”言希语速有些快,说完后,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声来。

阿衡嘴唇有些干涩,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后无力地放下,轻轻笑道:“然后呢?”

言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头,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我闹着让李警卫抱我去思莞家,手里拿着糖,沾沾自喜地准备给他看。然后,张嫂告诉我,温叔叔和阿姨带思莞去儿童公园了,晚上才能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细碎的缓缓流动的光,像潮水,拍打过,流逝去。

“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还敢对我笑。于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着轻轻的颤动。

阿衡嘴角干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时候的她尚在襁褓,每日只会躲在妈妈的怀中抓着她的手睡觉。虽然妈妈不是亲妈妈,但却是所有希望和热爱的源头。

“言希……”她迟疑着喊他,语气抱歉。虽然不知抱歉些什么。

少年却没有答话,他靠在床上,已经睡着,双手一直蜷缩紧握着,婴儿的姿态。

阿衡叹气,把自己床上的被挟了过来,盖到了言希身上。确认他在熟睡,她才轻轻地把他安置平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头缓缓沉入软软的枕头中。

半夜,阿衡烧了热水,拿毛巾敷了几次。所幸只是低烧,出了一层汗,快天明时,少年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着言希对她说的这些话,又有几分是愿意让她知道的。

生病的人太过脆弱,脆弱到无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饰的那个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应当看到的范围之内。

她不确定,言希清醒的时候,是否依然期待她得知这个事实。

多年以后,尘埃落定,问及此,言希笑了:“只是发烧,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话,确实是真切地想告诉她的。

阿衡摇头,她不觉得言希是乐于倾诉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因为埋得太深,让她颇费思量。

言希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阿衡,虽然我从不曾说过,但当时,确实是把你当作未来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并不知晓内情。因为,我始终认为,夫妻之间,应当坦诚。”

阿衡苦笑。

言希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清晨,湖面起了一层淡淡的雾色。

他轻轻动了动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很重。

一层被,两层被,还有……一个人。

言希挑了眉,恶作剧地想要推开女孩,却发现女孩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瞬间,静默在原地。

他皱了眉,半晌,散了眉间的不悦,笑了笑,轻轻推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懒腰,觉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湿湿的满是汗气。

言希厌恶地嗅了嗅衬衣,鼻子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无奈不现实,于是长腿迈出船舱,对着船头喊了出来:“啊啊啊,我要上岸,少爷要洗澡!”

戴着稻草帽的老渔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她刚刚就醒了,但是怕言希尴尬,便佯装熟睡。

可是,这会儿,是真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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