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持续不断地响着,从老远的地方便能听到。已是上午时分,这天没有供应早饭。到大门口时,我们两个两个一起排成纵队进入。这里戒备森严,重兵把守,专门挑选的天使军士兵全身防暴装备——头戴前面有凸出透明普列克斯玻璃面罩的头盔,活像一只只甲壳虫,每人手里都拿着长棍和毒气霰弹枪——他们在围墙外面筑起密密的封锁圈,以防里面爆发激烈情绪。墙上的钩子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专门为妇女举行的教区挽救仪式。挽救仪式向来是男女分开的。举行今天这个仪式的消息昨天刚刚公布,提前一天才通知你。这点还要过一阵子才会习惯。

伴随着钟声,我们走在曾留下无数学子足迹的小道上,穿过曾经是教室和学生宿舍的大楼。重新置身此地令人感觉无比奇特。从外观上看,说不出有什么改变,只是大多数窗户都拉下了百叶窗。如今这些大楼归眼目们所有。

我们排成纵队走上昔日图书馆前面的大草坪。由下至上的白色阶梯依然如旧,图书馆的正门也还是老样子。草坪上临时搭起了一个木头台子,就像过去每年春季用来举行毕业典礼的那种。我想到帽子,一些母亲们戴的色彩柔和的帽子,以及学生们身上穿的黑的和红的毕业礼服。但这个台子还是不大一样,因为台上竖着三根绑着一圈圈绳子的木头柱子。

在台子前方,安了一个扬声器,边上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台电视摄像机。这种仪式我只参加过一次,是在两年以前。挽救妇女仪式并不经常举行。必要性不大。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已是如此循规守矩。

我真不想讲这个故事。

我们按照规矩各自就位:夫人们和她们的女儿坐在后排的折叠木椅里,经济太太和马大们坐在边上和阶梯上,最前面是使女,首当其冲,众目所向。我们不坐在椅子上,而是跪着,这次膝下有块垫子,不大,是红色天鹅绒的,上面什么字也没有,连“信仰”都没有。

幸亏天气不错:不太热,有云,但还算晴朗。要是雨天跪在这里可就惨了。兴许这就是那么晚才告诉我们的原因:只有到前一天才可能知道确切天气。再没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好了。

我跪在红色天鹅绒垫子上。尽力去想晚上的情形,想着在黑暗中,在从白墙壁反射过来的探照灯光亮中做爱的情形。被拥抱的感觉历历在目。

一根长长的绳子蛇一般从第一排垫子前面向后蜿蜒,经过第二排,一直穿过后排的椅子朝后面延伸,弯弯曲曲,像从空中俯视的一条古老久远、水流缓慢的江河。绳子是棕色的,很粗,闻起来一股沥青味。绳子的前端连到台上。看上去像保险丝,又像是气球的系带。

台上靠左边,是几个将受到挽救的人:两个使女,一个夫人。夫人被挽救可不多见,我不由对这位产生了浓厚兴趣。真想知道她究竟干了些什么。

大门开启之前她们就在台上了。几个人都坐在折叠木椅里,如同准备接受奖励的毕业班学生。她们两手放在大腿上,看上去似乎十分安详地交叠着。身子微微晃动,也许是打了针或吃了药,这样便不至于大吵大闹。最好一切顺利。她们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吗?没法说,长裙遮盖着,谁也看不出下面究竟是何情形。

一队官员沿着右边阶梯走上台来:走在前面的是三个女人,为首的是位嬷嬷,稍后一步是两位黑帽黑衣的挽救者。其他嬷嬷紧随其后。我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前面三位排好位置,嬷嬷位于中间,左右两边是身穿黑袍的挽救者,然后把脸转向我们。

是丽迪亚嬷嬷。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我已经开始把她当做只在记忆中存在的人物,可此刻她却就在眼前,只是苍老了一些。从我这里看得很清楚,她鼻子两旁的纹路更深了,眉头上皱纹如刀刻一般。她两眼不停地眨巴,神经质地笑着,东张西望,审视台下的观众,不时地举起一只手摆弄头巾。扬声器里突然传出一声奇怪的憋在嗓子里的声音:原来是她在清喉咙。

我全身颤抖起来。仇恨充满我的口腔,如同唾沫恨不得一吐为快。

太阳出来了,台上以及台下的人顿时亮堂起来,仿佛圣诞节常见的耶稣诞生塑像。我可以望见丽迪亚嬷嬷眼窝下的皱纹,坐在台上的女人们苍白的脸蛋,眼前草地上那根绳子上的毛状纤维,包括青草的叶片。一棵蒲公英就在我眼前,蛋黄色。我感到饥肠辘辘。钟声终于停了。

丽迪亚嬷嬷站起身来,用两只手理了理裙子,向前一步走到麦克风前。“各位女士,你们好。”她说,扬声器传出来的是一阵短促刺耳的尖利噪声。我们中间不知是谁居然笑出声来,真是难以置信。不过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下,丽迪亚嬷嬷调试声音时脸上气急败坏的神情确实让人无法不笑。这本该是庄重、严肃的场合。

“各位女士,你们好。”她又说了一遍,声音细小低沉了些。她用的是女士而非姑娘,是因为在场的还有夫人。“我相信大家都清楚是什么不幸的事件将我们带到这里来,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上午,大家肯定更愿意干别的事情,至少我自己是如此,但责任是一位严厉的监工,或许在这个场合,我应该用女监工,正是以责任的名义我们才聚集于此。”

她继续这样说了有几分钟,但我没听。这些话,或是类似的话,我早在过去就已经听够了: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谈,千篇一律的口号,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诸如未来的火炬,人类的摇篮,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当然,这番发言之后,肯定少不了出自礼貌的掌声,然后大家会在草坪上喝茶吃点心。

这只是开场白,我心想。现在她要切入重点了。

只见丽迪亚嬷嬷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慢吞吞地打开,慢吞吞地看,根本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她这是故意叫我们难受,让大家知道她是何等举足轻重的人物,让大家在她不出声阅读时眼巴巴地望着她,炫耀她独有的权力。真恶心,我心想。但愿这一切快快结束。

“过去,”丽迪亚嬷嬷说,“在挽救正式开始之前,习惯上都要详细陈述犯人的罪行。但是,我们现在发现,这种公开宣判,特别是电视公映以后,总会有人模仿效尤,导致完全类似的罪行相继发生,这么说也许不太确切,应该说恶性爆发才对。因此我们决定,为了尽力维护大家的利益,从今天起废止这项程序。挽救将立即进行。”

我们中响起一片低语声。对我们而言,别人的罪行好比隐显文字。毕竟通过这些罪行,我们得以看到自己究竟可以有多大能耐。因此,她宣布的这个决定没有人会喜欢。但这点从丽迪亚嬷嬷脸上是绝对看不到的,她只是一味地微笑着,眨着眼睛,仿佛沉浸在热烈的掌声中。现在我们只有靠自己去想,自己去猜了。第一个女人,也就是正从椅子上被戴着黑手套的手抓着上臂拎起来的这位。是因为看书吗?不会,那只是斩手,而且是在连犯三次以后。要么是因为行为不贞,或是企图谋杀她那家大主教?抑或是大主教夫人?后者更有可能。我们心里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位夫人,多半只因为一件事需受到挽救。她们尽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但绝不能杀死我们,法律上不允许。无论是用编织针或花园里用的大剪子还是从厨房里偷来的刀子都不行,杀死怀孕的使女更是罪加一等。当然,还可能因为通奸。这个罪名自古有之。

要么就是企图逃跑。

“奥芙查尔斯。”丽迪亚嬷嬷宣布道。这些人我都不认识。那个女人被带上前来,她走起路来似乎需要全神贯注,先是抬起一边脚,然后是另一边,她绝对是被上了麻醉药了。只见她嘴角挂着一丝含混不清、迷糊游离的笑意。一边脸颊面对摄像机不自然地痉挛抽搐着。当然,这不是实况转播,这个镜头是不会播出来的。两名挽救者把她双手反绑在身后。

我背后有人开始干呕。

之所以没让我们吃早饭,原因就在于此。

“肯定是珍妮。”奥芙格伦小声说。

我曾经见到过这个情景,白布袋套上头后,女人便被托举到高高的凳子上,就像被托举上公共汽车一样,放妥后再把绞索小心套住脖子,仿佛它是一件衣服,然后踢掉凳子。我听到四周响起一片长长的叹息声,就像充气床垫放气的声音,我看到丽迪亚嬷嬷把手挡在麦克风前,盖住她身后发出的其他声音。我俯向前去,和众人一齐把双手放在面前的绳子上,绳子毛刺刺的,在炎热的太阳光下绳子上的沥青有些发黏。然后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表示我与挽救者团结一致,赞成并共同参与了处死这个女人。台上悬空的两只脚开始乱蹬,被那两个黑衣女人抓住,使劲往下拽。我不想再看了。我把目光转向青草。转向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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