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灯收下了那面镜子,却没有把它带走。就像傅镜殊为她栽培的美人蕉一样,这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但她不能留在身边,尤其是这镜子看上去还值几个钱,她不想它最后被贱价卖到不相干的人手里,换了几夜的酒钱。

她让傅镜殊把镜子带在身边代为保管,说不定哪一天条件允许,她会找他要回来。其实方灯也有她的小心思,她就盼着傅镜殊看到这面镜子时多想想朱颜姑姑……也顺便想起她。就好像她和他之间多了一种羁绊,比血缘更微妙的默契。镜子里“不离不弃”的承诺于她而言像个难以抗拒的魔咒。

傅镜殊高烧退去后,精神有所好转,他答应方灯不急着到学校去,多休息一日,发现反复再发烧立即去卫生所就诊,方灯才肯在看着他吞下感冒药之后,回去做自己的事。

虽然早猜到回去后少不了一场折腾,然而方灯推开小阁楼的门,人还没迈进屋子里,就被夹着风声袭面而来的东西吓了一跳。她本能地侧身闪躲,一个空酒瓶砸在了身后楼道的墙壁上应声而碎。

“你死外面好了,还有脸回来!”方学农扯着喉咙吼道。

方灯确定他手里没有“凶器”了,才闪身进屋,反唇相讥道:“我不回来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迟早饿死。”

“你说你干什么去了。”

“在同学家住了一晚。”

“你放屁,敢骗老子。”方学农暴怒,指着窗外道,“我亲眼看到你从对面出来的。不要脸的东西,趁早死了还好,免得再做出些见不得人的事脏了我的眼。”

方灯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想的只会比自己猜到的更龌龊,当即臊红了面颊,分辨道:“你瞎说什么呀,他病了,老崔又不在,我去照看他一下怎么啦?”

“他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早死早干净!”

这是方灯一直都想不通的事,她父亲虽是个无赖,但平日除了那几两猫尿,鲜少在意别人的闲事。傅家,或者说是傅镜殊的一切像是他的一个禁区,只要与他们相关,他的愤怒几乎是一点就燃,这样的深恶痛绝究竟从何而生?

“他到底哪得罪你了?”方灯决定把话挑破,将事情弄个清楚,“就算他爸傅维忍对不起朱颜姑姑,但是他怎么说也是姑姑的儿子,你的亲外甥!你十几年都没回岛上,他哪儿对不起你了?”

“我呸,小杂种!”方学农嘴里依旧不干不净。

方灯恼道:“你骂他杂种,就等于骂朱颜姑姑,除非他不是姑姑的儿子。”

方学农呼哧呼哧地喘气,没有搭腔,过了一会儿,见方灯收拾书包准备走人,又不甘心地嚷:“别让我再看到你和他混在一起,轻佻玩意儿,你想什么我不知道?有那功夫倒贴小杂种,不如出去给老子挣点钱!”

这话在方灯听来无比刺耳,她把书包往地上一掼,书本纸笔散了一地。她红着眼睛大声反问道:“怎么给你挣钱,像朱颜姑姑一样?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是不是个人!那些钱你拿在手里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难怪姑姑活着的时候看不起你,她说死了才干净,死了才能摆脱你!”

方灯的爆发一时间像是震住了方学农,他坐在竹床上,面容呆滞,似乎听不懂女儿的控诉,又似乎在回想她话里的意思。

“她真这么说?”许久,他才用浑浊的双眼盯着方灯说道。

“不只姑姑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你骂天骂地骂别人杂种,那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我见过最窝囊的男人!我和姑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摊上你这样一个吸血鬼。你给过我什么?除了这条命。还有酒瓶吗,你砸呀,砸死了我,大家就两清了,我去陪朱颜姑姑也好,省得我们看到你犯恶心。”

方灯含着眼泪喊完这些话,方学农一动不动,像尊泥塑。她不想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掉眼泪,俯身捡起地上的东西就跑了出去。

路上,方灯遇上了阿照。阿照见她眼眶发红,一个劲地跟在身后问:“姐,你怎么哭啦?谁欺负你,我揍他去。”

他挥舞着装了石头的书包。方灯回头瞥了一眼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怯生生的眼神被一种“我有点害怕,但我要装得什么都不在乎”的傻气取代。她听说还是有些大一点的孩子会拿他寻开心,然而别人多少对他书包里的东西有所忌惮,最起码他现在在孤儿院能吃饱饭了,不至于刚吃了两口就被别人抢了去。

方灯没好气地说:“你要当英雄,还嫩了一点。”

下午放学后,方灯和阿照一块去看了傅镜殊。他已经能活动自如,虽然还是咳个不停,正打算提水去浇几日未曾照拂的花花草草。阿照主动包揽了全部的活,吃力地提着比他自己轻不了多少的水桶,眼睛却忙不过来一般环顾着从未曾踏足过的傅家园。看着方灯和傅镜殊在废亭子旁说话,阿照忙活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就像孤儿重新找到了他久违的家。

方灯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到住处,不想和父亲再起冲突。方学农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不知道吃过了没有。方灯去捡他床脚的酒瓶,却惊讶地发现他紧紧抱着被子,眼角的皱褶里有未干的泪痕。

一周后,老崔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陌生人。方灯从傅镜殊那里得知老崔是去家在北边的远房堂兄家奔丧去了,那也是他所剩无几的亲戚之一。这次带回来的年轻人叫崔敏行,是老崔的远房侄子,听说家里不宽裕,父母都不在了,不知道干什么营生,干脆跟着老崔混口饭吃。

崔敏行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中等身量,身材壮实,看上去憨厚中透着机灵,脸上也总挂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老崔征得傅镜殊同意,让他住进了傅家园,就在原本下人房的位置搭了个简易的棚屋住下了,平时帮老崔一道打理园子里的琐碎事务,闲下来也去岛上接些零散的活来干。

傅镜殊原本提出,让崔敏行住在东楼一楼的小隔间也无不可,但老崔坚决推辞了。他改不了老思想,东楼是三房主人家住的,虽然他算得上傅七的舅公,可从不敢以长辈自居,只要三房的人还在,他就是个守园子的老工人,崔敏行也一样。傅镜殊了解他的固执,也没有坚持。听说老崔已经和大马郑太太那边打过招呼,对方也同意接纳崔敏行,反正老崔年纪大了,迟早要寻个年轻力壮的来替他守着祖宅,不让傅家园荒废,他们也不介意多付一个人的工钱。

老崔与三房的联系一向都比傅镜殊要多,很多时候,他是傅镜殊和郑太太那边的桥梁,日常用度和平日里一些安排交代通常也是由他带给傅镜殊。对于大马那边已经认可的事,傅镜殊鲜少发表意见,凡事不过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崔敏行住进来之后,对傅镜殊很是殷勤,他比老崔年轻,手脚勤快,脑子又活泛,许多老崔想不到的事他先做到了,还想方设法从岛上岛外找了些园子里没有的花草,他知道傅镜殊喜欢这些。傅镜殊倒是没那么热切,他本来也不是个容易交心的人,待谁都是淡淡的,客气,却始终保持礼貌安全的距离。

方灯现在是傅家园的常客,老崔起初给她开门还总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傅镜殊默许她自由出入,他也不好再多嘴。对于方灯的身份,要说老崔一点戒备都没有那是假的,然而当他看到这小丫头和他的小七相处时的自然和融洽,他渐渐地也觉得,她常来也好。方灯在的时候,独来独往惯了的傅镜殊才有与人闲话的兴致。平时他们两个放了学之后在后侧花园,傅镜殊摆弄他的盆栽画他的画,方灯这里晃晃,那里晃晃,老崔一旁偷偷观察,发现小七不但会开她的玩笑,有的时候两个人甚至会因为某事各执己见争执怄气。到底是血脉相连,哪怕出身截然不同,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念及这些,老崔后来给傅镜殊准备茶点小吃时,也免不了多备下方灯那一份,方灯偶尔留下来吃饭,他也不再板着脸。

阿照有的时候也会跟着方灯一块来,他想得更多的是从老崔那里蹭到点好吃的,因此总是抢着给老崔干活,围着他转。老崔无奈,总是“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碍于情面,也不好赶他走开。

相对于年老古板的老崔,崔敏行对傅镜殊的“两个小朋友”要热情得多。方灯倒还罢了,她总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照却相当喜欢崔敏行,因为这个新来的叔叔不但给吃的比老崔大方多了,还会教他用草叶编出很多新花样的玩意儿。

方学农经历了和女儿的那场大吵之后消停了不少,虽说酒是一样的喝,每次喝还是一样的烂醉如泥,但是只要方灯把饭和酒备好,去哪里他很少再过问。方灯有几回发现是崔敏行把歪歪倒倒的父亲送回家,方学农还举着手里的酒瓶说是他的“崔兄弟”孝敬的。方灯有些纳闷,这崔敏行刚上岛不久,怎么会那么快就和她父亲混在一起,又怎么会乐于和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烂酒鬼做朋友。她观察了一阵,发现崔敏行似乎对待谁都是笑脸相迎,热情有加,又加上他能说会道,短短的时间就在相对封闭排外的瓜荫洲混了个不错的人缘。这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说着实不容易,也说明他有几分能耐,无怪乎老崔大老远把他带回了岛上。

时间过得飞快,冬至刚过没多久,周末的一天,傅镜殊原本去了市里面的老师家学画,因为早就说好了趁池塘冻硬之前去挖些好的花泥,他提前了几个小时回到岛上。

方灯在渡口等着他,见他穿得单薄,非要他回去添件衣裳,顺便放下累赘的画具。两人回了傅家园,刚到东楼正门,恰好遇见崔敏行从楼里走了出来。

“今天回来得真早!”崔敏行见到他们有些意外,笑眯眯地招呼道。

傅镜殊看了他一眼,问:“老崔不在?”

“可不,我叔买米去了。去之前交代我得空把后院的那盆花挪到二楼花台,晚上冷,被霜打了怕不好。”崔敏行搓着手,袖子上还有些花盆里沾上的腐叶土,“你们快进去,屋外风大,我先去找几块好木头把花架钉上。”

“唔。”傅镜殊示意方灯随他进屋,又漫不经心地朝已走到月牙池边的崔敏行问了一句,“老崔让你搬上楼的是我昨晚修枝的金边瑞香吧?”

崔敏行笑着道:“没错没错,就是你昨晚摆弄的那盆,你上去看看,那花开得可好看了。我得走了,再不把花架弄好天就黑了。”

“你去吧。”

崔敏行刚转身,又听到傅镜殊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什么?”崔敏行脚步一滞。

傅镜殊说:“你是老崔的亲戚,我不想搜你的身。”

“这……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啊,方丫头你替我说白说白。”崔敏行满脸惊讶。

方灯不说话,抬头看了看傅镜殊,又不住地朝崔敏行身上打量。

“老崔不会让你把那盆金边瑞香移进屋的,那花不耐寒不耐阴,他更知道我不喜欢它太浓烈的香气。”

“你要不喜欢,我把它搬下来成吗?”崔敏行好脾气地说。

“我说了,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你想等老崔回来,还是等我叫人?”

崔敏行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冰冷。他从宽大的衣服内袋里掏出了一块旧怀表,一支金笔,两颗印章,还有一把旧钱币,一声不吭地弯腰放在门前石阶上。

傅镜殊低头扫了一眼,扭头对方灯说:“他倒挺聪明,知道挑些平时用不上,又值几个钱的东西。”

方灯几步上前把东西捡了回来,冷冷地白了崔敏行一眼。正如傅七所说,这个崔敏行有两下,至少挺会装的,他知道老崔平日里不太让他进东楼,防着有人提前回来,还特意拿了傅七昨晚打理过的一盆花做幌子。

“你搬进来时间不短了,我们也对你不错啊。”傅镜殊低声道。

崔敏行被戳穿,不但不恼,反而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上前一步。方灯提防着他,扯着傅镜殊退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崔敏行却只是伸手抚摸着石梯扶手顶端的大理石雕纹,“这东西真不赖。我总纳闷,同样是人,凭什么你就能居高临下,我就像狗一样住在院子里听你使唤,不就是老祖宗积德,留下了点好东西。我只是借几个小玩意儿拿去周转,又何必那么小气。”

“即使你有再多的好东西,也禁不起十赌九输。我不会声张,你自己去和老崔道个别,他年纪大了,我不想他难过。”

当晚崔敏行就辞别了老崔,离开了傅家园。老崔有些惊讶,却没有挽留。他是见惯了世情变故的老人,或许心下已察觉到什么,傅镜殊顾着他的颜面,他也没有多提,只是忽然消沉了不少,整个人也眼看着更苍老了。

清明刚过,老崔半夜里接到了马来西亚打来的一通电话,他接了之后一直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捂着电话望向壁炉边看书的傅镜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傅镜殊其实心思也没全放在书上,扭头问了句:“是不是那边让我接电话?”

老崔点头,将听筒交到他手里,蹒跚走到一边。

傅镜殊吸了口气才把听筒放在耳边,很快,他原本还有些期待的眼神消散,背却挺得愈发笔直,手是冰凉汗湿的。

“……我知道了。”他对电话那头回应道。电话被放回原处,他回头,看到了一旁的老崔在偷偷抹眼泪。

傅维忍死了,四十多岁的他死于心衰。

早在老崔去亲戚家奔丧回来后没多久,和大马那边联系上之后,就得知他一手带大的傅维忍目前身体状况不佳,这才没有给儿子寄东西。不过老崔和傅镜殊都以为他不过是偶然抱恙,调理一段时间就会好转,哪里想到他正值壮年就骤然辞世。

乍然接到这个噩耗,老崔虽心酸不已,但他知道有一个人一定比他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傅维忍可以说是小七在世上最亲的人,更是他今后唯一的指望。若他活着,小七的将来还有斡旋的余地,这下一来,只怕从此马来西亚的三房对留在老宅的这个孤儿更加不闻不问,他再难有翻身之日了。

老崔忍着哽咽想要安慰小七几句,傅镜殊却打出一个抗拒的手势,没有让老崔说话。他慢慢走回刚才坐着的地方,走得很稳,合上看了一半的书,里面夹着的书签掉落在地板上,他俯身捡了两次,都没有把薄薄的书签弄起来。然后他在老崔担忧的目光中关上了房门。一整夜,老崔没有听到里面发出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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