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照坐在傅镜殊助理的办公桌对面,试探着问道:“我七哥今天找我是为什么事?”

助理是个比阿照年长两岁的大男孩,香港人,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傅镜殊身边做事。他扶了扶眼镜,爱莫能助地摇头。

今天一大早,阿照接到傅镜殊的电话,说是有事找他,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阿照不敢怠慢,提前了半个小时赶过来,被告知现在傅先生办公室还有别的客人,让他在外面稍等片刻。

往常傅镜殊找阿照来交待一些事情也是常有的,但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昨晚刚和明子大闹一场,今天早上就接到七哥召唤,阿照心中惴惴不安,总疑心事情败露,他这次是闯了大祸,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七哥,更不知如何收场。

坐立不安等待的那段时间对于阿照来说无比漫长,终于傅镜殊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照一看到傅至时,脸色更加难看,故意扭过头去装作没看到他,与小助理谈笑道:“我当是谁?早起的狗有屎吃,汪汪汪!”

助理尴尬地赔笑,朝傅至时打了个招呼。傅至时在这种场合通常不会和阿照一般见识,礼貌地点点头,浑如未听见对方说什么一般离去了。

“傅先生问你来了没有,你快进去吧。”助理放下内线电话对阿照说道。

阿照硬着头皮敲门入内,傅镜殊正低头看一份企划书,听见他进来,只抬头看了一眼,说:“你今天倒来得挺早,看来昨晚没喝多。”

“我根本就没喝。”阿照规规矩矩地坐到对面,笑着问,“七哥你找我有什么吩咐?”

傅镜殊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说:“是这样,半个月后是我们祖奶奶的诞辰,照惯例逢十年的大日子要好好操办,这件事交给你,办得周全些,有什么想不到的就来问我。”

阿照在傅镜殊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他所说的“祖奶奶”指的是傅学程的老母亲黄氏。傅家发家始于自傅学程那一代,而傅学程事母至孝,他死后和母亲一同葬在了瓜荫洲,现今后人虽散落各方,但每逢祖辈诞辰,即使不一定都能赶回国内,也多少要有人负责操办,方才不显得偌大一个家族人丁凋落。

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阿照自问把它办妥了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不明白,明明傅至时前脚刚走,按说那王八蛋才是正经的傅家人,七哥即使百事缠身,像这类家族事务,交给傅至时才更说得过去。

傅镜殊好像看穿了阿照的心思,没等他问,便说道:“这事原本是各房轮流负责,上一回二房派了人回来操办,这次理应轮到三房。傅至时到底是大房的人,找他去反而不妥,这件事交给你,就和我亲自去办是一样的。”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把阿照看成了不折不扣的自己人。傅镜殊在人前鲜少说重话,即使是面对替他跑腿的阿照,也多半是客客气气的,既不苛责,也难得情感外露。阿照敬他,却又畏他。虽说把他看成是亲兄长一般,但要说在他面前如方灯一般任意而为,那是断然不可能的。这时听了他举重若轻的一番话,阿照心中一暖,更觉得自己没白把七哥当成至亲看待,相较之下,他和明子的那些事简直成了一场噩梦。他从未如现在这样讨厌自己的放浪轻狂,要不是姐姐提醒,还不知错到什么地步,他该拿什么颜面来面对七哥?

傅镜殊继续埋首看他的企划书,过了一会儿,发现阿照还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于是问道:“阿照,你还有别的事?”

“没……没有!”沉浸在无比羞愧之中的阿照慌忙答道。

傅镜殊看他这副样子,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要稳重些,这样你姐才会高兴,我也能放心把更多的事交给你。”

阿照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隐瞒下去了。方灯要他打死都不能承认这件事,可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七哥对他这么好,他已经做错了,还要瞒着,这样还算是个人吗?

他脑子一热,站起来走到傅镜殊的办公桌前,横下心说:“七哥,我……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傅镜殊微微皱眉,靠向了椅背。

“是吗?”

他这样不动声色,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阿照反而不知怎么说下去,这事太难以启齿,让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吞吞吐吐了起来。

“我……”

“你是说这个?”傅镜殊伸手在办公桌的文件堆里翻了翻,找出一份东西扔到阿照面前。

阿照拿起来一看,血直冲往脑袋。他手上拿着的是好几张偷拍的照片,照片里如胶似漆黏在一起的两人不是他和明子又能是谁?

“七哥,我那时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可以发誓的!”

傅镜殊笑了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还这么做,那我就该擦亮眼睛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阿照心中惊魂难定,莫非七哥早就对他不信任了?

傅镜殊定定看了阿照几眼,才反问道:“你说呢?”

阿照想起了刚刚离开的傅至时,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是那个王八蛋,卑鄙小人!”可他再怎么痛骂傅至时,也无法掩盖手里握着的事实,这件事是他做错在先,才被人抓到了把柄。他双手握拳道:“我对不起你,七哥,你要怎么打发我都无话可说。”

傅镜殊倒像被他逗乐了,“怎么打发你,把你们双双浸猪笼?”

阿照显然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很难配合他做出稍微轻松的表情。傅镜殊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我要是存心怪你,也不会把这个给你看了。我和贾明子的事的确是双方家长都有意,我也认真考虑过,但是她还太年轻,看得出来她对联姻的事并不热衷。这件事本来就是能成更好,成不了也不能强求,我在郑太太面前也是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又那么巧让你们遇上,我……可以理解。不过,要是你没到放不下的地步,我也希望你最好不要再和她来往,毕竟她身份特殊,这事捅到老人家那里,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

他的语气并不重,阿照听着却又是一头一脸的汗,“我再也不会见她,七哥,你放心!”

“这也是我一开始提醒你做事要稳重,凡事三思后行的原因。你自己谨慎小心,才不至于被别人抓了把柄。你好好想想。”

这如同兄长一般的谆谆教诲,让阿照几乎红了眼眶,恨不得当场剖出心来给他看。

“七哥,我错了!我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失望了。”阿照赌誓一样说道。他没有想到自己捅出了那样的娄子,七哥了然于心,都还能既往不咎,越是这样,越让他无地自容。

“阿照,当初我把你带出瓜荫洲,放在身边做事,一半是方灯开了口,另一半也是因为我了解你的本性。我自幼没有兄弟姐妹,在我看来,你和我的亲弟弟也没什么两样。平时可能对你太严厉了,可我的本意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照心中那股热流再度澎湃,别说是让他听七哥的话,就算七哥这时候让他去挡刀子,他也半点不会含糊。他哽咽道:“七哥,我是个孤儿,从小被人欺负,没有你和我姐,我什么都不是,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家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我们会一直像小时候那样,做任何事都是一条心!”

傅镜殊听了他这番话竟有些惆怅,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自己先苦笑了,“怎么可能再像过去一样?阿照,人是会变的。”

“我不会!”阿照傻乎乎地说,他见傅镜殊惆怅不语,这才明白自己表错了情,七哥现在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自己。他想起崔敏行的话,又联系上方灯最近的行踪,犹疑地问:“我姐对那个姓陆的是来真的?”

“也许吧,她居然说要跟陆一走。”傅镜殊面露苦涩。

阿照大惊,“走?她要去哪?这不可能!”

“我刚听说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难以置信。但回过头想想,我欠了她太多,她会这样也不奇怪。”

“不行,我要去找我姐,那个姓陆的小白脸有什么好,哪一点配得上她。我姐只是赌气罢了,我不会让她就这么走!”阿照大声道。

“你劝不了她,这件事你不要管,让我再想想。”傅镜殊合上面前的文件夹,有些疲惫地说,“你先出去吧。”

阿照点头,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转身看了一眼。他从没见过姐姐和七哥闹得那么僵,以前他们再怎么吵,心里都是想着对方的。他虽不是细腻的人,但是这些年离他们最近,看得最真切的那个人只有他,有些事,心思简单的人反而看得更加明了。别人都猜不透方灯和傅镜殊的关系,阿照只知道一个事实,能让姐姐不顾一切的人只有七哥,而能让七哥黯然失措的那个人,也只有姐姐。

他心下担忧,多嘴问了一句,“七哥,这么多年,我姐在你心中到底算是什么?”

在阿照眼里,他的七哥是无所不知的。但是这一次,面对他的问题,傅镜殊良久不语,过了一会儿,手上握着的笔轻轻掉落在办公桌上,他也仿若未觉。

一转眼又近年底,布艺店的生意更忙碌了。桔年上午去医院探望生病的侄女,请了半天的假,回到店里,本打算换上制服,却看到方灯在更衣室的凳子上坐着发呆。

“对了,老板娘,我上次去观音寺给你求了个签,你要不要看看?”桔年说着在她米袋一样的布包里一阵好找。

方灯都快忘了这件事,她有些茫然地接过桔年手中皱巴巴的黄色薄纸,上面写着“观音灵签第十签中签寅宫”。

“庞渭观阵?”她吃力地辨认纸上的小字,“……石藏无价玉和珍,只管他乡外客寻。宛如持灯更觅火,不如收拾枉劳心……什么意思?”

桔年指着签纸的最后一行说道:“这里不是写着吗?此卦持灯觅火之像,无需限意,眼前是真。”

“眼前是真?”方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是我理解的意思吗?那么说,我做的决定是对的?”

她把签纸攥在手心,抬头看着桔年,“你真的相信这些?一张破纸,几句含含糊糊的话就能泄露天机?”

桔年想了想,才回答道:“我是这么想的,有些东西,你要是不信,什么都是偶然,可要是你相信,什么都是注定。”

方灯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诡异地将话锋一转,“桔年,我想要转让布艺店,你有没有盘下的打算?”

桔年吓了一跳,“你为什么忽然间要把好好的一个店给转出去?”

“我有离开这里的打算。你只要说,你想不想盘下来?”方灯找到桔年不是没有理由的,布艺店开张这几年,桔年在店里投入的精力并不比她少,她想不出还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我哪有那么多钱?”桔年讷讷地说。

方灯报了一个价格,低得让桔年也颇觉意外,“你就这么着急走?这个店你完全可以卖到更好的价钱。”

“我希望能把这个店交给你。你不用立刻答复我,钱的事我们可以商量,你再想想办法也行,但我等不了太久。”

桔年对这个店不是没有感情,方灯这么一说,她也有些动心,“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个店对你来说很重要。”

“那都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你不也是吗?”桔年这段时间的一些变故方灯也不是全然不知,她忽然问,“你说,人要怎样才能做到放下和宽恕?”

桔年吃惊地笑了,“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方灯有些失望,但她原本也没指望得到答案,“我知道,这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桔年点头,慢吞吞地换上制服,她拉平衣角,又对方灯说:“老板娘,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夜雨秋灯,梨花海棠相伴老。小楼东风,往事不堪回首了’。我想这段话的意思无非是,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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