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淳子伫立在狭窄的小巷尽头,不时交抱着双臂,来回摩挲取暖。

此刻是清晨五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四周黑漆漆的,栉比鳞次的民宅和公寓,连门窗也毫无动静,所有人还在安详地沉睡着。

眼前是一块已整理干净、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土地。这个季节,连杂草也呈现枯褐色。在土地中央,竖立着一块漆色鲜明的招牌。

出售大幸不动产股份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下面写着电话号码。淳子看了又看,牢记在脑海中。

这块出售地的位置,就是她在田山町废弃工厂捡到的那个“Plaza”火柴盒上印的地址。隔着小巷,对面是小型白墙公寓,隔壁是灰泥双层建筑,两者都挂着门牌。即使对照对面的建筑物,这块地显然也是“Plaza”的地点。换言之,“Plaza”已经不存在了。

不难想像“Plaza”是一家什么样的店。放眼望去,四周不是住宅和公寓大楼、公共公寓,就是小商店。所以,“Plaza”不可能是崭新大厦里的豪华酒廊,想必是那种把一般住宅的部分空间改装成店面的简陋酒馆。现在看来这块平地的面积也不大,一定是那种挤进十个客人就很难转身的小店。

不过,就算再怎么想像也是徒然,“Plaza”已经不见了。淳子手中只有那个不存在的酒馆的火柴盒。不过,或许这家店只是搬到别处去了,于是她又折回车站前,用公共电话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果然,只听见“这个号码是空号”的录音。

当然,淳子也可以打去这家“大幸不动产”,随便找个借口,打听“Plaza”的下落,可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一招八成也行不通。除了等不动产公司开门营业,别无他法。

她觉得好冷,伤口一阵刺痛,那种感觉糟透了。好像在发烧,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无力,呵欠连连。不过她还是勉强激励自己,再次定睛凝视那块招牌,在脑中复诵着大幸不动产的电话号码,然后悄悄钻出小巷。

不管怎样,先走到大马路上,再往站前的方向走去吧。她边走边从大衣口袋掏出“Plaza”的火柴盒,在路灯下仔细打量。

这个火柴盒还是新的。

关门大吉的酒馆、全新的火柴盒,这是怎么回事?某个跟酒馆有关的人,留着没有用的火柴盒自己用吗?果真如此,那就表示“浅羽”在“Plaza”的地位颇高,足以弄到这个火柴盒。比方说,他不是“Plaza”的客人,而是经营者的家人……

淳子缓缓地眨眨眼。

如果这个假设没错,淳子多少有点高兴。假使“浅羽”纯粹只是客人,那么就算“Plaza”现在还在营业,恐怕也很难立刻打听到他的下落。然而,如果他是经营者身边的人,那就有可能找到。总之,只要能够打听到“Plaza”的后续发展和经营者,便可突破僵局。

淳子仰望着阴暗的天空。天怎么还不亮,一天怎么还没开始?为什么不动产公司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呢?

对于淳子及她想救的“奈津子”来说,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不知“奈津子”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说不定已经遇害了,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浅羽”和他的某个同伙,正把土覆盖在她余温犹存的尸体上。淳子一想到这里,脑中就涌现几近爆发的愤怒与焦躁,令她不禁紧握双手。

左肩上的伤口像要抗议似地刺痛着,淳子痛得一脸扭曲。

她回到车站前,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发现,唯有地铁车站静静地开始运行,明亮又温暖,就像母亲一大早在全家人起床前,已经在厨房里熟练又专心地准备早餐。

车站的书报摊前堆着成捆报纸,她看了一下,蓦地发现电视节目已经开始播了。不知晨间新闻是否正在报导田山町的事件?警方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

淳子离开车站往回走,抱着明确的目标开始绕着市区打转,她在寻找咖啡店或小饭馆,找一家有电视可看的店。这是她第一次造访东大岛,宛如棋盘的道路井然有序地纵横着,巷弄很好找,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便看到一座大桥。桥墩很高,必须爬楼梯才能过桥,她一边按着抽痛的肩膀一边拾阶而上,眼下是宽阔的河面,河堤的壁面标示着“中川”。

她就这么望着乌黑的河面,独自伫立了半晌。出门前查过地图,这附近的地理位置在脑海中浮现。中川——不就是不远的下游处和荒川会合的支流吗?

荒川。那条河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河边发生的杀人案,已经成为她生存下去的核心与支撑了。

那一次,她杀了四个人。

记忆鲜明,随时都能唤醒当时的情况。不过对淳子来说,杀人情景从来没有化为恶梦折磨她,她的睡眠总是深沉而安详。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危险,于是也会翻阅描述杀人凶手心路历程的手记,或是死刑犯犯罪实录的书籍。根据书上表示,普通的杀人犯并不像淳子这样有明确意图或手段,多半只因一时冲动、利害关系,或是自我防卫才动手杀人的,他们明明对罪行毫无悔意,却深受恶梦所苦或饱受幻觉或幻听折磨。可是,淳子完全没有这些后遗症。

那是因为淳子的杀人行为,一直是一种“战斗”。对于她来说,这“战斗”是一种义务,非打不可。

淳子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力量。那么,她当然得善加利用,而且是朝着正确而有益的方向。

猎杀那些生来只为了毁灭、吞噬他人的野兽——这就是她的目的。

(我,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枪。)

河面上的冷风拂过淳子的脸颊,她静静地这么想,在过去已经思考了无数次,这个念头早已刻在她的心坎里。这一刻,在她心中视为圣域的某个角落,已经悄然地生了根。

然而,可悲的是,这把枪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导航系统。现在,枪口该瞄准的敌人在哪里?

淳子叹了一口气,正要循着原路走下楼梯,视野中突然闪过一团模糊的白影,她抬起头。

俯瞰街景的右方,在那个盖满建筑物的地区一隅,冒出了白色蒸气。她没看到烟囱……,那是什么?

不管怎样,那表示蒸气底下有人开始活动了。淳子冲下楼梯,朝着冒蒸气的方向跑去。肩伤让她痛得哀叫,不过她还是按着伤口赶路。

经过两个转角,蒸气越来越浓了,甚至飘到马路上,这是一条挤满狭小店面的商店街,在成排拉下的铁门及折叠的遮阳篷中,只有一间店开了门,抽风机正在运转,有人进进出出,白色蒸气就是从那间店的门口飘出来的。

淳子停下脚步,仰望招牌。

伊藤豆腐店

搞了半天原来是豆腐店啊,她觉得有点好笑。对啊,难怪会这么早营业。

有个身穿白罩衫的女人,抱着一个金属框架走了出来,她脸上戴着口罩,头发也用白头巾罩着。淳子略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躲在电线杆后面观察。

比起街上的其他店家,这间店大多了,虽然是豆腐店,却看不到摆放零售商品的陈列柜,说不定是批发商。

店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货架上堆满了潮湿、溢满白粉的汽油桶,原来装的是豆渣,不晓得要送去哪里。淳子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悄悄地靠近小货车,她感受得到蒸气的暖意,还有一股药水味。

刚才那女人正用一条长水管放水,把手中的金属框架泡进大水桶里,抓起棕刷刷洗。淳子伸长脖子一看,店内还有两个人穿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白罩衫,在机器之间忙碌地穿梭。

淳子朝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女人,说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您早。”

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似乎真的很惊讶,猛然停止作业,转头瞥着淳子,手上的水管也顺势一转,水朝淳子喷来。

“哎呀,抱歉!”

女人急忙将水管朝下,水花溅到了淳子的大衣。

“没事吧?有没有溅湿?”

女人戴着浅蓝色橡皮手套,穿着同色长靴,朝淳子走近一步,长靴发出吱呀声。

“不要紧,对不起。”

“不好意思。”

女人有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即便如此,听声音也能猜得出对方不算年轻,没化妆的眼睛四周有些细纹。

“抱歉打扰您工作。”淳子客气地致歉。“我想问路……”

“好啊,你问吧。”

女人爽快地答道。她把水管往水桶一插,右手叉腰,感觉上好像在说:有话快说!我可是很忙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间店叫‘Plaza’?”

她刚才确认过“Plaza”的旧址,比这间豆腐店更靠近车站,不过两者距离不远,像这种小镇的商店街,多半会成立商荣会或工会,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什么消息。

“Plaza?”女人倾着头。

“嗯,我想应该是酒店,就像小酒馆那样。”

“呃,你是说车站旁边巷子里的那家店吗?”

她果然知道!

“对,没错。”

“那家店已经倒罗,房子也拆了,被夷为平地了。”

“那您知道店里的人搬去哪里吗?”

女人首度露出微微戒备的表情,缩着下巴观察淳子。淳子挤出一抹微笑。

“我以前承蒙那里的店长照顾……。今天正巧经过附近,想顺便拜访一下,可是这小镇好像变了,所以我迷路了。”

如果冷静思考,大概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扯得很烂,这时还不到早上六点,访友叙旧未免太早。可是,现在的淳子已无暇设计借口,在沉睡的市区中,好不容易发现一间店开门营业的喜悦,以及从昨晚累积至今的疲累与伤口的疼痛,还有线索中断的焦虑,使她开始丧失了专注力。

再加上这股蒸气。淳子虽然喜欢吃豆腐,不过制造过程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领教,在药味浓烈的蒸气笼罩下,刚才中枪时伴随晕眩的恶寒好像又出现了。

“总之,‘Plaza’已经没了。”女人毫不客气地说。“至于店里的人现在在干嘛,我可不知道,我跟他们没有来往。”

“请问店是什么时候倒的?”

“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店里的人不是这镇上的居民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女人甩头背对淳子,径自朝水桶蹲下,用力扭紧水龙头,水停了,她拿起金属框架,往店里迈步走去。

“呃,对不起……”

“你还想干嘛?”女人转身。

淳子张口结舌,看来好像惹火对方了。她不该在过度焦躁的情况下,毫无计划地开口。

“不,没事了。谢谢您。”

她尽可能地想要客气地深深一鞠躬,等她抬起头时,由于动作太急,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不舒服达到极限,令她失去重心,情急之下伸手想扶抓东西。

淳子的手在空中划过,过了一会儿,感觉某种冰冷的东西泼上身,她倒在那女人的水桶里。

“喂,小姐!”

女人大叫着,啪达啪达地踩着雨鞋冲过来,淳子拼命挣扎着想起身,身上的大衣浸了水,直打哆嗦的刺骨寒意窜进全身,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那股气味令人作呕。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

我没事,不好意思……。淳子自以为这么说,但话不成声,便昏了过去。

淳子从昏睡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脸,那张脸正凑近看着淳子。是一张少女的脸,尖下巴、丹凤眼、微翘的鼻头、微噘的嘴唇像是要抱怨什么似的,不过五官长得很可爱。

少女微噘的唇瓣开启,扭头朝身后的方向喊:“妈,这人好像醒了。”

淳子转动眼珠,环视四周,天花板上贴着木纹壁板,挂着造型简单的吊灯。很暖和,感觉背部软软的。

她正躺在某处……

方才还在凝视她的少女,此刻凑近她眨着眼。

“小姐,你没事吧?”

淳子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一动肩膀就痛。

“太好了。”少女低语,表情很僵硬,看起来毫无笑意。“我一直在观察你,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叫救护车了,真是吓死人了。”

淳子试着起身,但是感觉浑身沉重不听使唤,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总算挤出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大概是贫血。”

少女仿佛要把淳子说的话放在秤上仔细衡量,眯着眼睛说:“小姐,你受伤了耶。”

淳子心头一惊。“对,有一点。”

被发现了吗?不过,她们似乎没找医生过来。好险!万一医生一检查,肯定会发现那是枪伤,要是她们报警就麻烦

了。

“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有点感冒,所以才会头晕,已经不要紧了。”

为了让这番话更具有说服力,淳子使劲扭动身体,用右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环顾四下。

这是一间和室,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称它为传统的“起居室”。中央放了一张折叠式的矮桌,桌旁环绕着无脚的和室椅。淳子刚才就躺在那张矮桌旁,她的大衣和鞋子都已被脱下,身上盖着毛毯。那是一条被口用旧毛巾缝住、质地柔软又好闻的毛毯。

说到气味,这间起居室也有那股蒸气味,若有似无地飘散着。看来,这里应该是伊藤豆腐店后面的住家。少女背对着区隔起居室与房间的玻璃拉门而坐,身旁就是电视机,摆在上面的时钟显示此刻快七点了。

这表示淳子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中弹后虽然凭着意志力勉强行动,伤势还是令她元气大伤而失态,淳子不禁咬唇。

少女讶异地盯着淳子。这时候,淳子才发现少女也穿着白色罩袍,如果戴上口罩再把头发包起来,想必跟刚才那女人一样吧。这个少女一定是刚才在店里工作的那两人之一。

“妈,你来一下!”少女再次朝背后扬声,然后转头面对淳子,绷着脸说:“小姐,听说你是来找‘Plaza’的?我妈这么说的。”

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少女的母亲啊。

“对……,没错。”

“你想干嘛?”少女直截了当地问。“难道你……,你也是……,不,你也有点年纪了。”

少女语意不明地咕哝着,窥探似地看着淳子。淳子也回视她,她略微垂眼,最后鼓起勇气说:“你该不会……,也被浅羽害得很惨吧?所以才回来找他?”

淳子瞪大了眼,看到她的表情。少女醒悟似地点点头。

“啊,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不然来找浅羽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小妹妹,你认识浅羽……,浅羽这个人?”

少女耸耸肩。“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国小、国中也同校。”

“他是在这附近长大的?”

“对呀,本来住在‘Plaza’那里,店面的二楼就是他家。”

“那,‘Plaza’倒了以后,他搬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谁晓得啊!”

刚才在店门口遇到这名少女的母亲,对方口口声声说和“Plaza”没有来往,而且语气非常冷淡。如果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照理说两家的父母应该有来往。可见得那母亲说谎,问题是她为何要说谎?为了袒护浅羽一家?还是为了避免扯上关系?

从少女阴郁的表情和她刚才所说的来推敲,显然是后者吧。想必,过去一定有很多与浅羽发生纠纷的女人找上伊藤豆腐店。

“之前,也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来找过浅羽吧?”

少女点点头。

“不只是女人,还有讨债的,连警察也来过。”

“警察?”

“是刑警。那家伙好像闯了什么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是半年前吧。”少女茫然地盯着墙上的月历。“那时候‘Plaza’还在营业,浅羽他妈妈也在。”

“是什么案子?”

“我也不清楚。干刑警的,除非真有必要否则不会透露这种事。”少女的语气似乎变得很内行,继续说道:“一旦起了疑心,他们绝不会停止怀疑。”

淳子认真打量少女小巧的脸蛋,素颜,整齐的及肩长发塞在耳后,清楚地看见她的双耳有很多个耳洞。

“我来这里问这些事,真的纯属偶然。”淳子说,“其他人……,当然也包括警方,为什么会为了浅羽的事情来找你?”

“这是明知故问嘛。”少女笑了,那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线,看起来稚气又惹人怜爱。

“我真的不知道。”

“少骗人了!算了,反正大家都在骗人,不只是你。”

“……”

“因为我啊,一年前还跟浅羽他们混在一起。”

“你也是一伙的?”

“对!不过现在不同了。”少女说着,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淳子。“我已经跟他们拆伙了,现在与他们无关。”

这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淳子感觉话中隐藏着浓厚的恐惧,不只是怕惹麻烦、强调自己不同于那些不良少年,也像在说服自己:我已从迫切的恐惧中匆忙逃走,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名少女从浅羽及其党羽的魔爪下逃了出来,想必尝过至今回想起来依然颤抖不已的恐怖滋味。

在田山町那间废弃工厂看到的景象,再次掠过淳子的脑海。有过那次亲身经历的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淳子在心中低语。

“我叫青木淳子。”淳子轻轻点个头。“承蒙相助,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拜托你别那么夸张。”少女慌忙摇手,大概是想掩饰羞涩吧,她急忙转身,扯高了嗓门喊叫。

“妈、妈!没听到吗?”

“听到啦。”

淳子才在想那个声音就在隔壁,少女的母亲已经从玻璃拉门后面露脸。

“讨厌,原来你在啊。”少女嘟起嘴。“你在偷听吧?”

母亲没回答,像是要保护女儿似地叉开双脚站在少女背后,狠狠瞪视着淳子。包覆头发的白布已经取下,看起来判若两人。

这名少女的母亲顶多四十五岁吧。淳子感觉刚才在店门口看到她时,脸部表情和说话声音比较年轻,拿掉头巾之后,却像五十多岁了。那是因为她的白发多得惊人,或许不纯粹是天生体质,淳子明知这点无关紧要,但听完少女的叙述后,总觉得她母亲的满头白发,是操心浅羽和她的证明。

“既然醒了,那就请回吧。”母亲尖声说道。“请你别来烦这孩子。”

“妈你怎么这样讲话。”少女提出抗议。

“你给我闭嘴。”

“我怎么能闭嘴,这件事说不定也跟我有关。”

“已经跟你无关了!”

原来母亲也和女儿一样害怕,淳子切身领悟到这一点。虽然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不过,这个和浅羽牵扯不清、遭遇可怕经历的女儿,可是这位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的吧,当然不想再有任何牵扯,更不肯让女儿淌这浑水。

“我无意拖令媛下水。”淳子安静地、缓缓地说道。“很感激你们救了我,谢谢。”

淳子说完想起身,少女急忙伸出手。

“可以吗?最好还是躺一下。我看你还是去看医生吧。”

“信惠,你不要管闲事!”母亲喝斥。“赶快让人家回去吧,妈已经受够了。”

“那你就别管,我实在很不放心。”

原来这名少女叫信惠啊。淳子朝她微笑。

“信惠,你妈说的没错。刚才我也说了,我不是专程来府上拜访的,真的只是巧合。所以,我不能再让你们照顾了。”

一走出起居室就是狭窄的脱鞋处,淳子的球鞋并排放在那里。母亲取来大衣,不发一语地塞给她,她道过谢,接过大衣,便朝门口走去。

既然信惠不知道浅羽目前的住址,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淳子虽然擅长战斗,寻人却是门外汉,再加上体力似乎比意料中更虚弱,这令她意志消沉。

在店门口的右边,第三个白衣人正在工作。淳子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信惠的父亲,他站在自动加盖机前面,正在检查成排由右往左移动的盒子,然后把加盖后的盒装豆腐拿起来,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箱子里,动作非常熟练。

“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

对方听到淳子出声招呼,朝这边一瞥,表情僵硬,眼神充满怒意。他不发一语,立刻别开视线。淳子猜想,如果他摘下头巾,想必也是一头白发吧。

淳子步出店门,朝车站方向走去,市区开始苏醒了,人潮也略有增加。上班族行色匆匆地快步越过淳子,如果撞上他们,一定又会跌倒,淳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人行道边缘,心想与其搭电车,不如坐计程车比较快,身上带的钱应该够吧……

“喂,等一下!”

淳子才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叫唤,就有某种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追过她,在她眼前紧急停住,原来是骑脚踏车的信惠。信惠已经脱下白色罩袍,换上牛仔裤和蓝色套头衫。

“等一下。小姐,你要去哪里?”

淳子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她想。

“回家。”

“真的?”

“对,没骗你。”

“怎么回去?你能走吗?”

“慢慢走就没关系。”

“浅羽的事你要怎么办?”

“改天再重新来过吧,反正不知道他住哪里也无计可施。”

信惠抓着握把,单脚放在地面支撑,想了一下,然后问道:“小姐,你来找浅羽有什么事?”

“跟你无关的事。”

“不见得吧,你不说说看怎么知道。”

“不用担心,真的跟你无关,倒是你……”淳子朝伊藤豆腐店的方向转身。“如果再不回店里,真的会惹你爸妈生气喔,我比较担心那个,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挨骂。”

“不用管他们。”信惠断然回了这一句,“反正我爸妈都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你说你爸妈?”

这句话从信惠口中冒出来,未免太不合时宜。若真要说的话,也应该是她爸妈对她说。

可是信惠又说了一次。“对呀,他们忘恩负义。”

“就像我,那时候也差点被浅羽他们杀死,幸好有陌生人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可是,他们看到别人有难却见死不救,而且还是受浅羽所害的人,这样若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信惠认真的口吻,和那句“差点被杀死”,仿佛狠狠地甩了淳子一耳光。她踉跄着退后半步,重新盯着信惠。

想必信惠很清楚这句话的功效吧,大大地点头。

“没错,我当初差点被他们杀死。”她如此重复道。“他们就是这种人。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困扰,不过我想一定很麻烦,所以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见浅羽。”

车站附近有个小型广场,四周环绕着整齐的灌木丛,广场上有长椅,她们俩在那里坐下。

“小姐,你脸色发白耶。”信惠凑近看着淳子。“会不会冷?还是要找家咖啡店进去坐?”

“不要紧。而且,这种话也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吧!坐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实际上,置身于车站前逐渐加速运转的晨间喧嚣中,两人也似乎被孤立了。不过,这让淳子对信惠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她开始心疼这个少女。

“一开始我不是说过了吗?就那些被浅羽纠缠的女人来说,你的年纪好像大了点。”

“对,你是这么说过。”

“到底是谁跟浅羽发生纠纷?该不会是你妹吧?那些家伙很少锁定年长的女人。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他们说如果扯上大人,借口就不管用了。”

“借口?”

“嗯,对方如果是高中生,即使不是学生至少年纪也差不多,就算闹开来也很像同伙在吵架。如果勒索或动粗,对方多半只是吓得要命,很少去报警。即使在市中心犯案也不会引起人注意。对女孩子也是,如果找的对象是傻傻跟他们走的小女生,就算出事引来警察,最后通常是判定双方都有错。可是,如果找上大人就不一样了。浅羽这些人要是盯上哪个上班族或是把粉领族拖上车,肯定马上会引起一场大骚动。”

淳子一边点头,一边闭眼。原来如此,信惠说的没错。不过,自从信惠逃离浅羽那票人以后,对方的作风好像就改变了,而且是大幅度转变。

(他们杀了人啊!昨晚他们攻击一对情侣,杀了男人,把女人掳走囚禁在某处。不只如此,他们好像还犯下了其他杀人案呢。)

这些话都冲到了喉头,淳子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不能告诉信惠,如果信惠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没办法回答。因为在田山町的那间废弃工厂里,正躺着三具被她烧死的浅羽同伙的尸体。

(不过此时,陈尸地点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吧。)

淳子想到这里,意志消沉的内心隐约又恢复了一点胜利感。她睁开眼双,看着信惠。

“我妹现在好像跟浅羽那票人有来往。”

“我就知道。”信惠忿忿地咋舌。“你妹是个美女吧?因为你也很漂亮。”

“不会吧。”

“浅羽可是以貌取人呀。”

“信惠也很可爱呀。”

“我不行。”信惠凑近了说。“所以差点被杀掉。那……,你希望他们

断绝往来罗?”

“是啊。我妹……,好像越变越坏了,我很担心,我听她一天到晚提起浅羽和‘Plaza’,然后又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发现‘Plaza’的火柴盒,所以才想说干脆过来看看。”

“在这种大清早?”

“因为那家店好像是酒馆,我不喜欢晚上去。而且,我本来就要上班。”

信惠再次打量淳子的装扮。“小姐,你是上班族?”

“嗯,只是小公司啦。不过我今天要请假了,伤口很痛。”

“是肩膀的伤吧?你是怎么受伤的?”

“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淳子自己都觉得很不会说谎,因此当听到信惠幽幽地表示“抱歉,我实在不相信你说的……”时,不知为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

“你们被卷入什么事,浅羽也有份,你为了解决才来找浅羽……,到此为止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接下来好像是乱编的。”

“对不起。”淳子说着微微一笑,这样信惠应该会明白吧。

果然管用。少女也露出了微笑。

“我可以抽烟吗?”

“好啊,请便。”

信惠站起来,跑向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零钱买烟,然后又摸着口袋走回来。

“打火机……,啊,找到了。”

她回到长椅,试图用打火机点烟,可是有风,一直点不起来。淳子看准打火机冒出火花的瞬间,轻轻眨个眼,把视线移向信惠嘴边的香烟前端。淳子需要拿捏力道,就像用汤匙喂婴儿一样,她把热波降至最小,轻轻地释放出去。

明明打火机没点火,香烟前端却燃了起来,信惠有点吃惊,连忙把嘴上的香烟拿开。

“奇怪?”她说着,来回审视香烟和打火机。

“信惠,你几岁?”淳子问。

“啊,我吗?十八。”信惠拿烟的手来回煽动。“不过,我已经在工作了所以没关系。”

“那倒是。”

“反正我国中时就开始偷抽了,现在连我爸妈都认可了。这个打火机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个时髦雅致的景泰蓝女用打火机。

“好漂亮。也给我一根烟吧!”

淳子这次没再变魔术,信惠用自己的烟替她点着,两人并肩坐着,淳子起先有点咳嗽,不过香烟似乎抚平了情绪。

“信惠十八岁,那表示浅羽也是十八岁罗?”淳子说。

“嗯,那家伙也没念高中。”

“不是学生啊。”

然而,不管怎样还算是未成年。淳子在工厂看到他时,还以为他有二十岁,因为他的体格很健壮。

“浅羽叫什么名字?”

“敬一。深浅的浅,羽毛的羽,尊敬的敬,数字的一。怎么,原来你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啊?”

浅羽敬一吗?

“据说那家伙的老爸希望他成为这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给他取这个名字。很讽刺吧?”

信惠说着,把烟往脚边一扔,用鞋跟踩熄。

“要不要看那家伙对我做了什么好事?”

淳子还来不及说,信惠已经背对着她,反手把套头衫的领口用力往下拉。

“你过来看我的背。”

在信惠纤细的后颈上,发脚的细发和汗毛簌簌抖动。淳子从套头衫的缝隙之间窥看她的背,顿时寒毛倒立。

那应该是刀伤吧,一个大叉,从两肩斜斜划过背部,末端似乎直达两边的侧腹。

过了很久以后,信惠才转身面对淳子。

“这伤口足足有两公分深喔。”

信惠冷静地把领口重新拉好。

“那是用刀子割的,是那种二十公分长的刀子,刀尖是锯齿状。”

淳子无言以对,只是略微凑近,专心听她说话,她的脸庞近在眼前,好像连眼眸最深处都能一眼望穿。那是一对浅褐色的眼眸,可是右边的瞳孔有一粒宛如针刺的小黑点。淳子怀疑,那该不会和背上的伤口一样,在遭受心灵创伤、看到恐怖景象之后残留下来的吧?如果试着解析那个小黑点,或许还有一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悲惨现场。

“就是遇到这些不幸,你才下定决心逃离他们吧?”

信惠用力点点头。

“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何这样对待你?”

“说穿了根本没什么。”信惠耸耸肩。

“我想我们只是太无聊吧。”

信惠将双手枕在脑后挺直身子,仰望天空。

“那个周末……是星期六,当时浅羽已经被退学了,我还是会去上课,不过学校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星期六晚上是狂欢夜。”

“浅羽跟你本来是同一所高中?”

“不是,我念的是女校,浅羽念的是品川那边的男校。”

信惠笑了一下。

“我们这群人脑筋不好,只能念那种垃圾学校。”

淳子并没有跟着笑,她蓦地垂眼凝视脚边的烟蒂。其实在学校成绩不好和聪不聪明根本是两回事,信惠却好像混为一谈。更何况,成绩好坏和人性善恶也不相干。淳子在田山町遇到的浅羽敬一,虽然凶恶但绝不鲁钝,那才是最可怕的组合。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嗯……,不是那种人数固定的帮派,有时候也会有在路上鬼混的小孩加入。”

“这样啊……,不过,浅羽应该是带头的吧?”

“对!他和高田家的大哥。”

“大哥?”

“嗯,有一对高田兄弟。弟弟跟我们同年,哥哥已经二十岁了。”

“那,高田家的哥哥有车?”

“有,我们总是坐他的车到处晃,如果人数太多坐不下时,就偷开爸妈的车。”

“无照驾驶?”

“对呀,很乱来吧!”

信惠以略带挑衅的口吻,凑近看着淳子。

淳子试着回想。田山町的废弃工厂——被她烧死的那三人之中,可有这对高田兄弟?在火光中浮现那几张垂死的脸孔中,哪几个长相酷似兄弟?

“这对高田兄弟也住在附近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来的,只知道他们是浅羽的朋友,不过那个弟弟好像是浅羽的高中同学,名叫纯一,大家都喊他阿纯。那个哥哥,大家都直接喊大哥,现在想想,我连他叫什么都没问过。”

“你被划伤时他们也在场?”

“在呀。”信惠嘴角一挑,冷冷一笑。“浅羽骑在我身上拿刀划我时,就是阿纯按住我的腿,大哥倒是在旁边抽烟观看。”

淳子不由得抬眼看着信惠。信惠又取出一根烟。

淳子一字一句地说:“照你刚才的描述,那个高田家的大哥好像比较像老大。”

信惠喀嚓喀嚓地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点燃香烟,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不知道……,我一直认为浅羽是老大。就像我那一次,高田家的大哥可能也是害怕才没出手吧。不只是大哥,除了浅羽,其他人都很害怕。”

“可是……”

“当时,我背上一直流血,痛得我不停地哭叫,把阿纯吓到了。他劝浅羽适可而止,但是浅羽听了气得拿刀砍他,我才能趁机跳起来逃命。”

信惠说着说着逐渐心不在焉。

“我一直跑一直跑,没命地跑,我只想逃走。浅羽本来还追了过来,不过中途又折回车子那边。我心想:啊,他打算开车来追我,要是被逮到的话一定会死。所以,就算痛到头昏眼花快站不稳了,我还是抱着绝不能停下来的念头拼命往前跑。当时,正好有辆大卡车经过,我就死命挥手……”

“那是什么地方?”

“若洲的海埔新生地,你知道吗?”

“在东京都内?”

“当然,就在这个江东区,靠近梦之岛那边。”

“你们在那种地方?在那里做什么?”

“那边有很多大老鼠。”信惠用双手比出大约三十公分的宽度。“如果连尾巴也算在内,应该有这么大。我们就追着老鼠乱打,或是射击……”

信惠突然噤口。淳子定定地凝视着她。

“谁有带枪?”

信惠没回话。

“有吧?你尽管说没关系,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这次似乎轮到信惠惊讶了。“为什么?”

她杏眼圆睁、张口结舌。

“难道……,你……,你肩上的伤就是被浅羽打的,是吧?”

淳子默然地用手覆着盾伤。

“浅羽有枪吧?”

信惠颔首。

“他伤害你的时候也带着枪?”

“嗯。”

“这就怪了。你既然被卡车司机救了……,事件应该闹开了吧!既然如此,警方怎么会不闻不问。你猜的没错,我是被浅羽打伤的,不过只是一点小伤。他现在身上还带着枪喔,为什么他一年前伤害你的时候,他的枪没被警方没收呢?”

信惠开始吞吞吐吐,那狼狈的模样令淳子恍然大悟,而且很惊讶。

“怎么,你没报警吗?”

“嗯……”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救你的司机也吓一跳吧?他应该会送你去警察局或医院吧。”

信惠像是别无他法似嘿嘿一笑。

“那辆卡车也是违法的,好像正要偷运垃圾过来丢弃。”

原来是违法倾倒废弃物啊。

“所以罗,怎么可能去警察局?搞不好去医院也会惹出麻烦……。不过,他虽然处在那种立场,当时我挥手一叫,他还是停车,没有见死不救,是个好心的大叔喔。后来啊,我请他送我回家,然后他就脸色发白地溜了,让我爸妈来收拾残局。”

“你爸妈没说要报警吗?”

信惠像被电到似地一脸严肃,换个姿势坐好。

“是我拜托他们别报警的。”

“为什么?”

“我怕如果那样做,一家三口真的会被干掉。”

淳子再次望着信惠瞳孔中的那粒黑点;烙印在瞳孔上的东西。

“你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吗?”她静静地问道。

“我幸好这么做了。”信惠低声说。“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幸好这么做,所以现在才能活下来。”

她说着说着脖子一缩。

“我逃回家蒙头大睡,那段期间浅羽会打过电话,好像是隔天,还是两天以后吧。当时,我爸对那家伙说:不要再来找信惠了,如果你肯跟她断交,这次的事情我们就不会说出去。”

在淳子看来,这桩交易似乎很危险,因为主导权在浅羽手上。他可以遵守也可以不守,一旦毁约,后果将如信惠所害怕的,全家人遭到灭口吧。就算信惠保持沉默,也不见得能保证一家人的安全。

“听说浅羽听了还冷笑。”信惠说。“那家伙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谁比较强势。而且,以前我也跟他们做过不少违法的事。”

“而这件事,你爸也清楚……”

“对!所以不能报警,因为会影响我的前途。”信惠扬声大笑。“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前途可言。”

“怎么没有!你现在不就跟爸妈一起工作。”

信惠自暴自弃地摇摇头。“那不可能是我一辈子的工作。”

“这点的确还不能确定……”

“反正不管怎样,都是无趣的一生啦。”信惠撩起头发。“工作吃饭睡觉然后再工作。什——么新鲜事都没有,也当不了有钱人。这世上明明还有更好玩的事,照样有那么多人混得很好。”

“我倒不这么想。”

“总觉得好像只有我特别倒霉,这种事想了就火大。”

淳子突然明白了,虽然那只是一种极为模糊的感觉。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体悟,但她有些明白这名少女何以会和浅羽等人共享时间、兴趣、情感、娱乐及活动……。淳子隐约窥见了是什么东西曾那么吸引信惠。

是倦怠和愤怒吧?

对,之前被淳子收拾的那四个人也这么说过,他们说,这世界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想找点刺激的乐子;他们说,反正做了又怎样,这是一个自由的社会耶;他们说,生活都这么无聊了,居然还有人过得称心如意,真教人不爽。

这样的理由也存在信惠心中,即便微弱,但至今仍无多大的改变,差别只在于她明白“浅羽”很可怕,已经懂得不能跟对方扯上关系。

今后,只要遇到的对象换张面孔,信惠说不定还是毫无抵抗地随波逐流,朝着危及自身与父母安全,甚至对社会有害的方向而去。这一点,信惠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这女

孩真的是无辜的受害者吗?抑或是过去的受害者、未来的加害者呢?

淳子思索着。如果教我替这女孩报仇,我办得到吗?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先前,倒是遇过一个缺乏勇气,无法成为复仇者的男人……

那男人的面孔倏然掠过脑海,淳子慌忙眨眨眼。只要这样做,就能装作想不起来,继续欺骗自己。

“这一带,邻居之间往来很密切。”信惠说,“我跟浅羽一伙人鬼混,在这里早就出了名。所以,即使你没在我家店门口昏倒,只要到处打听一下‘Plaza’,最后还是会找到我家。他们一定会告诉你:啊,那个伊藤豆腐店的信惠跟他是一伙的哟……。我家是做生意的,没办法说搬就搬,不过我还是想搬出去。”

如果这女孩还待在浅羽身边,即便她身上有伤:心底畏惧着浅羽,我还是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俩一起烧死。淳子这么想。自愿与凶器为伍者,本身也是凶器。这是淳子向来的想法,也是原则。这么说来,这个女孩毕竟也是加害者罗?

然而,淳子为此还是觉得有点遗憾,虽然只有一点点。信惠对她很好,还主动关心她,因此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信惠,你不会再接近浅羽了吧?”

信惠差点没跳起来。“怎么可能!我死也不干。”

“你不会不甘心?背上留下那么可怕的疤痕,你不想找他报仇?”

信惠倾头不解,仔细打量淳子。

“普通人会想找魔鬼报仇吗?如果被魔鬼缠上,惟一的办法当然是逃跑。”

淳子微笑。“是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要回去了?”

“对啊,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也是普通人呀。”

骗人!我不是人,我根本不是人,我是一把装满子弹的枪,随时都在找目标。

寻找正确的目标。

“不过,我想再请教一下。你知道浅羽可能在什么场所出没吗?你虽然已经离开他们一年了,不过他们常去的店家或聚会场所,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吧。”

“你要去找他?”

淳子对她一笑。“才不会咧。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我根本没那个本事。”

信惠露出怀疑的眼神。看来,好像有点畏惧淳子了。

“那些人以前一直聚集在‘Plaza’。所以,‘Plaza’停业以后我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况且,他们通常开车,在便利商店或家庭远食餐厅之类的地方打转。”

“那你知道浅羽可能跟什么人在一起吗?就像刚才你说的那对高田兄弟。”

信惠摇摇头。“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就算知道同伙的长相,也不清楚对方的来历,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交情。在帮派里,我跟浅羽的关系算是比较特别,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们以前都是怎么联络的?”

“只要在晚上或周末去‘Plaza’,一定会有人在。”

互相认识,一起行动,彼此也能取得联络,可是,名字和来历都不清楚。这是一种匿名、脱序的交往方式,与友情截然不同。

“可是,信惠应该有主动打电话给谁吧?”

“有是有……,可是脱离帮派时,我爸把我的通讯录和呼叫器都扔掉了。”

淳子不悦地低声咂嘴。信惠顿时瞪大了眼,似乎感受到淳子的情绪反应。

“我可没说谎喔,你别生气嘛。”信惠惶恐地说道。

“那你也不知道浅羽他妈妈现在住在哪里罗?”

“嗯,不过我知道他爸的坟墓在哪里。”

“坟墓?”浅羽的父亲已经死了吗?

“那家伙国一的时候,他老爸就死了,上吊自杀。”

“自杀?”

“嗯,因为工厂倒闭所以他失业了。”

淳子赫然一惊,便想起了一件事。他们不是曾经在那间废弃工厂提过吗?

——“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我老头以前在这里上班。”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老头从此就没工作吗?”

——“我哪知道啊,关我屁事。”

当时说的就是浅羽的父亲吗?

我得通知警方。不过,循着工厂以前的员工这条线索查出浅羽,这是警方的职责,不是淳子这种外行人该做的工作。她现在毫无人质“奈津子”的下落,因此分秒必争,当务之急就是把掌握的情报转告警方。

“浅羽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应该也姓浅羽吧?”

“他的坟墓在哪里?”

“在绫濑有一间庙叫西芳寺,东西的西,芳香的芳。”

“你怎么知道?”

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信惠有点退缩。

“因为我们去过好几次……”

“去那里干嘛?”

“我也不知道。只有浅羽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那间庙很破旧,白天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谢谢。”淳子说完,转身打算离去。找电话,我得赶紧找公用电话。

信惠从椅子上起身,追向淳子。

“喂,小姐!淳子小姐!”

淳子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别。

“你是什么人?说真的,你到底想干嘛?”

她最好还是别知道。淳子并没回答,就这么走了。

但愿再也不会见到信惠;但愿她在与父母共度的平静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幸福与目标;但愿她能发现,身上的伤痕或许令她自卑,但在她负起这个责任以后,人生就改变了,人生非改变不可。最重要的是,但愿她能察觉“浅羽”还在她心中。

但愿信惠早日发现……。淳子在心中默祷,因为她很清楚,她知道一个人如果用无辜者的生命来消除自己的倦怠与不满,满足自己的欲望,将会有什么下场……。至少我,青木淳子,将会对付这种人。

警方在田山町案发现现场的废弃工厂四周围起了一道封锁线,四周挤满了看熟哪的群众,现塌陷入小小的喧嚣中。

石津知佳子紧靠着封锁线内侧,双臂交抱,仰望着工厂老旧的墙壁。龟裂的白铁皮、斑驳的油漆、从屋顶边缘垂落的破损排水管,落魄的氛围遍及厂房里的角落。那幅情景令人联想到,在干冶的寒冬中,瑟缩着身子连一件御寒外套也没穿的老人。

(没有人看到火。)知佳子想。

现场检证仍在持续进行,穿着蓝色制服的鉴识人员敏捷地四处走动。知佳子站在铁丝网内侧的某个角落,刚才鉴识组才仔细搜查过这里,其他地方还不能随便走动,就连鉴识人员也是在宽仅五十公分的黄色通行带上行走。

那四具遗体还在工厂内,警方拍照就花了不少时间,厂房内很暗,也没接电,所以在使用高感度底片之后,必须从外面引进光源再拍一次。

这座废弃工厂内即使在大白天都黑漆漆的,让警方伤透脑筋,不过他们发现遗体旁边有一支手电筒,虽然不知是被害者还是加害者的,但这足以证明,涉案者当中有人知道这里阴暗又没有电源。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已经做了准备。

通往工厂内部的侵入口只有一个,建筑物东面那扇铁门的绞链已经松脱,看起来铁门被移动过。此外,没有其他管道可以潜入。正门与工厂正面的对开铁门挂着大锁,上面还缠绕着铁链,也没有被碰过的迹象。

这会儿,正面大门和铁门都敞开着,警员在一旁戒备。对开铁门的内侧张起蓝色塑胶布,正好像窗帘一样挡住视线,每当北风掀起塑胶布,看热闹的民众便争相朝里面窥探。

知佳子再次仰望工厂的墙壁。这座工厂有三层楼高,窗户大约在三楼高的位置,窗玻璃缺了一块,剩下的龟裂部分被谁胡乱地贴上胶带,不过从胶带的肮脏程度看来,应该是很久以前补的。知佳子发现,窗框上有一个又灰又旧、看似鸟巢的东西。工厂运作期间,噪音震耳欲聋,小鸟绝不可能靠近,所以应该是工厂废弃之后,麻雀、燕子或白头翁之类的小型鸟才飞到这里筑巢。不过,鸟儿也很快就抛弃了这里,再度陷入孤独的废弃工厂内,最后竟然发生了凶杀案?

(那扇窗户……)知佳子心想。

足以把人烧成焦炭的大火,不可能没有映现在那扇窗户上。然而,警方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接到附近居民的类似通报,辖区内的消防队和附近的派出所也毫无所觉,没有人看到火。

可是,厂房里却躺着焦尸,是活活烧死还是死后遭焚尚无法判定,不过的确被烧过。如果照常理判断,那场大火应该在瞬间燃起,在极高的温度下迅速将目标物烧毁并在短时间内消失。

详情在警方尚未做尸体解剖之前还难以断言,如果不检查遗体的皮肤、内脏、骨头的烧灼程度,是无法研判燃烧所需时间及当时的最高温的。不过,光凭概观的印象,知佳子确定这次事件和“那个案子”——荒川河边焦尸案,用的是相同手段、相同方法,甚至有股令人心跳加快的相似气味。

对,事件本身的气味很清楚。相反的,遗体却一点味道也没有,这也和荒川河边命案一模一样。当然,尸体的确有焦味,但没有那种把人体彻底烧尽的助燃剂气味。

例如,汽油、松香油、灯油,什么都行。不利用某种助燃剂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人烧光。一般来说,助燃剂会散发出特殊气味,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比方说火箭燃料,不过这可不是普通人轻易弄得到的东西。

关于这起事件,知佳子不是正式的调查员,等于是纵火小组派来的顾问,因此才会在这里等候现场勘验完毕。不过,刚抵达现场时,她曾越权要求现场勘验人员让她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那就是进入厂房,在遗体附近嗅闻气味。

凶手到底有没有使用助燃剂,警方必须采集遗体的皮肤和烧焦的衣物、现场泥土加以分析才能确认。不过,调查员嗅闻空气中的气味也很重要,如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干员,光凭嗅闻就能找出凶手用的是哪种助燃剂。

可是,这里什么也闻不到。知佳子还不算是纵火小组的老鸟,但是关于本案,她相信鉴识课的气体色谱分析(gasatography)也会做出一样的分析结果。

荒川河边焦尸案也是如此。抵达现场的调查员,谁也没闻到助燃剂的特殊气味,之后用气体色谱分析法,也过滤不出现场空气里的任何东西。那件案子到现在还破不了,究竟是谁利用什么东西点火?用什么来高温燃烧?

“石津小姐。”

知佳子听到叫唤转身一看,清水邦彦正钻过封锁线走过来。他刚才暂时离开现场,向伊东警部报告案情。

“还没叫到我们吗?”清水语带不满地说。“到底还要等多久?”

“你还是这么性急。”

“可是,我们也有参与调查的权利呀。”

这个案子是搜查一课第四组负责,由品川这个年约三十五岁的警部指挥现场。知佳子没见过品川,照伊东警部的说法对方是个狠角色,相对的,好像也是个自我意识强烈、不肯接纳别人意见的男人。知佳子调来纵火小组之前,港区发生一桩金融业强盗杀人纵火案,伊东警部会和品川一起工作,据说三天两头被他的固执气得半死。

“好了,你别气成那样。”知佳子安抚他说。“这件案子与其说是纵火,还不如说是用‘火’杀人。”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警部怎么说?”

“他说首先要做的是收集情报。”

知佳子点点头。清水虽然脸色难看、沉默不语,其实也只是想发发牢骚罢了。实际上,比知佳子略早抵达现场的他,已经拜托正在现场搜证的鉴识课员,协助调查几项纵火调查小组特别要求的项目。

“品川警部至今还没做任何说明,所以我刚才偷偷打听了一下。”清水说,“第一报案者据说是名女性,好像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没报案,恐怕好一阵子都不会有人发现这里躺了四具尸体。”

“从外面的确看不出来。”知佳子也颔首同意。“我也听说,附近居民都没看到火光。”

“不晓得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废弃的。”

知佳子掏出警用手册,一边翻到抄笔记的那一页,一边说:“据说,这里原先是伊佐山钢铁公司,老板破产后连夜逃走。应该是平成三年春天发生的,当时正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七年前吗……”清水说着,略挑起眉毛看着知佳子。“石津小姐,你在附近打听过了?”

知佳子摇摇头。“附近居民也来看热闹,我只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还得查证过才能确定,不过像这种住附近的人,往往会知道很多内幕。”

清水耸耸瘦削的肩膀。“你是说不可小看三姑六

婆散播的八卦吗?”

“谈这些的是一群欧吉桑。”知佳子说。“对了,据说有一阵子,还会看到流氓在这里出没,可能是伊佐山钢铁的债主吧。说不定就是那些男人把后门的绞链给弄坏的。”

“噢,这样啊。”清水又板起了脸孔。

这时,蓝色塑胶布被掀起,一名四组的刑警探出脸。

“请进。”他一边喊,一边朝知佳子招手,知佳子和清水连忙踩着通行带跑进去。

在调查员架设的灯光照射下,塑胶帐幕内明亮刺眼,现场有几名刑警,然而知佳子的视线立刻被地上横陈的尸体吸引,仿佛受到召唤,不自觉地朝陈尸地点靠近。

其中一具坐躺在对面右边的污水槽旁,像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另外三具分别倒在对面有输送带和零件收纳柜的地方,头部都朝左侧。三具遗体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仰躺着双手张开,有的呈爬行姿势,也有的像是睡着时翻身,右半身朝下,脑袋侧边抵着地面。

此外,左边的三具尸体和右边那具尸体有极大的差异。左边三具被烧得焦黑,右边这一具却完全没有烧灼痕迹,虽然衣服和皮肤有些泛黑,不过一经检查才发现那是煤灰。

惟有这具尸体有伤口及大量出血。知佳子把四组的刑警们撇在一旁,自顾自地观察尸体,清水连忙拉拉她的手肘,她却指着那具未烧过的遗体身上的伤痕,这下子连清水也尖声喊道:“那不是枪伤吗?”

对于知佳子来说,单凭肉眼无法确定。然而,她望着遗体的脸,那是一名年轻男子,五官端正,但是整张脸的表情扭曲。

知佳子致上简短的默哀,然后走向那几名站在四具遗体正中央、正在窃窃私语的刑警。其中,有个矮小精壮的男人就是品川警部。

“我们是纵火小组的石津与清水。”

他看到知佳子鞠躬,便点了一下下巴致意。

“我听伊东警部说过了。站在我们的立场,当然希望两位协助查明凶手是用什么东西焚烧尸体的……”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委婉。难道顽石也懂得圆滑处世吗?

“但是现阶段,两位就算加入专案小组也无济于事,鉴识课的分析结果晚一点才会出来,验尸工作也还早。重点是,听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吧!能不能帮我清查一下?”

“那是荒川河边的案子。”

知佳子这么一说,站在品川警部旁边的另一名矮壮刑警,以吞吞吐吐的口吻说:“那是二组的案子,是衣哥在办。”

大概是指二组的衣笠巡查部长吧。

“在荒川分局,该案已被列为持续搜查的案子。老实说,我们也是立刻联想到那件案子。”

“最好还是不要太武断吧。”那名矮壮刑警说道。

“我当然记得那件案子,但是和这次有很多地方不一样,况且也没扯上枪枝。”

清水不甘示弱。“我明明看到那具没烧过的遗体上有枪伤。”

矮壮刑警挑动眉毛。“噢?你看过就知道啊?”

清水好像还想回嘴,知佳子不动声色地出面制止。

“在今晚召开搜查会议之前,我们会针对荒川河边焦尸案,把能找的资料尽量找齐。还有,在你们移动尸体之前,能不能给我们三十分钟?我想把看到的记录下来。”

“请便!”品川警部毫不客气地说道。

“樋口,你留在这里,我先回车上。”

另外两人也跟着品川警部离开了,现场只留下那个姓樋口的矮壮刑警,还有知佳子与清水。

“好了,随你们怎样,不过可要快点结束,我还想早点送去解剖呢!”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反正你们也查不出什么。知佳子拉着清水开始检视遗体,她感觉到樋口正在背后以嘲讽的眼光观察他们。

大致检查完毕后,樋口就粗野地把头伸出塑胶布外,召唤鉴识人员进来。等遗体被抬出去之后,樋口也跟着走出去。

知佳子朝他略微点个头,制止迫不及待想要宣泄愤怒的清水,指指他背后说:“这个,你注意到了吗?”

清水气得鼓起脸颊转头看,他正站在工具收纳柜前面。那三具焦尸的其中一具就倒在柜子旁边,右手碰到柜子的底座。警方在地面上用白色胶带沿着遗体贴出陈尸形状。

“你是指哪个?”

知佳子蹲下,指向柜子底座连接地面的部分。

“就是这个嘛,你蹲下来看。”

清水依言照办。霎时,瞪大了双眼。

“融化了……”

柜子的底座融化变形。不仔细观察还没发现,本来应该是直线的部位,已经凹进去变成弧形。

清水抬头瞪着柜子,敲敲焦黑的柜身,传来金属声。

“这是不锈钢柜子吧?”

知佳子点点头。即使凶手身分不明,但这个酿成惨剧的人,显然拥有释放热量、足以融化钢铁的工具。

“好了,现在怎么办?直接杀去荒川分局,还是回总局找衣笠巡查部长?”

“如果要找衣笠先生,我也认识他。”清水说。“他比樋口先生绅士多了,以前在辖区曾经是我的前辈。”

“就这么决定了。”

知佳子和清水一起走出去。唯一没被焚烧的死者,脸上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深深刺痛她的心,但她还是觉得有种昂扬的斗志。

“我们俩好像被排挤耶。”

清水一边穿过外头的喧嚣,一边不甘心地说。

“那是因为彼此的任务不同。”

“如果一开始是纵火案,立场就反过来了。”

“别傻了!你别这么乌鸦嘴,如果真有人用这么强大的工具到处纵火,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石津小姐,你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工具吗?”

知佳子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如果用喷火器……”

“那可没那么容易弄到,就算弄得到,也做不出那种事吧?你明知不可能。”

在荒川河边焦尸案发生时,有些周刊杂志也曾大张旗鼓宣称这是用喷火器犯案,其实只是笑话一桩,这种说法早在一开始就被警方踢到一边去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嘛。不然,还有什么可能?微型雷射枪吗?”

“清水先生进来纵火小组几年了?”

“少挖苦人了,我才来一年而已,根本比不上大妈。”

知佳子笑咪咪。“我也算是门外汉,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向衣笠巡查部长和纵火小组的前辈们讨教吧,至少品川警部不也开口向我们求助了吗。我们就堂堂正正地接下来做吧。”

清水叹口气,举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在这个阶段,知佳子与清水不清楚或未被告知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首先报案的女子,在电话中曾经提及逃走的涉案者之一是叫“浅羽”;除了那名遭到枪杀的男子,其女友也遭到绑架;还有,就在刚才品川警部走出工厂之际,总部接获通报,之前那名神秘女子再次报案,指称“浅羽”是过去这工厂里员工的家属,他的老家位于东大岛,是一个有前科的十八岁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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