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趁淳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头上的那一瞬间,用身体冲撞淳子。她想压倒淳子趁机逃走,她的双眼暴睁,仿佛恨不得用眼睛瞪死淳子。

在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某种东西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闪过淳子脑海。那个记忆如旋风般在淳子心中清晰浮现,反而是眼前发生的真实像梦境般缓缓减速,浅羽母亲的动作变得缓慢,就像在油中浮沉不定的油渣。淳子脱离了现实,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浅羽母亲溢满疯狂的眼神,一边陷入回忆中……

记得以前,我也看过同样的眼神。我记得,我记得那应该是……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淳子!)

是妈妈的声音。

(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邻居家的小狗?那只狗不是很可爱吗?你不是很喜欢它吗?)

可是……,可是都是那只狗害的啦,妈妈。

(谁教它突然咬我。)

(谁教它怪怪地扭着身体跑过来,突然扑上来咬我。)

(我好怕邻居的小狗。所以,所以我才……)

淳子被浅羽的母亲猛力一撞,两人一起滚落在地上,狠狠地撞到背部和手肘,她感觉肩伤又开始流血了。

对,就跟当时邻居家的小狗一样。发狂的小狗就是这种眼神,就跟这女人的眼神一样。

(所以,我把邻居的小狗烧死了!)

对了,就是这样。淳子想起来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生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呢?

(只要有生物欺负你、不听你的话,你就要把人家烧死吗?淳子,你是这样想的吗?如果爸爸妈妈骂你打你,惹你不高兴,你也要烧死我们吗?)

浅羽的母亲不打算从淳子身上跨过去,直接踩着她就想朝仓库门口冲过去。

(如果你这样做,到最后没有任何人、任何生命能够在你身边活下去。)

(你会变得孤苦伶仃喔。)

(你想变得孤苦伶仃吗,淳子?)

母亲很久以前的质问,切断了她的回忆缓流,原本像慢动作的现实又恢复了正常速度。淳子跳了起来,浅羽的母亲已经冲到门边,正要拽开门。淳子对准她的背部、后脑杓,全力射出一击。

浅羽的母亲,连人带门一起被往前轰,霎时,手脚呈大字型张开,整个人贴在那扇门上。在淳子看来,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中乘着魔毯的主人翁飞上了天。那扇门一口气飞越店内,猛烈撞上前面的自动门,玻璃应声砸碎,然后起火燃烧。

淳子站起来,看着浅羽母亲的残骸和那扇门一起倒在遭到破坏的店门口燃烧着。唯一还能辨识形状的只有她的双腿。令人惊讶的是,她左脚上的拖鞋居然还好端端的。

附近邻居被爆炸声和火焰吓了一跳,纷纷聚集而来。淳子立刻行动,寻找上楼的楼梯,她没费多大工夫,因为有人听到动静,粗手粗脚地下楼来了。

“搞什么鬼啊?吵死了!”

淳子冲到楼梯正下方。下楼的是名年轻男子,一头长发,光着上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的内裤。淳子仰望那瘦骨嶙峋的苍白身躯,扬声问道:“浅羽在哪里?”

长发男子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

“你……,你干嘛?”

“浅羽在哪里?”淳子踩上阶梯。“你给我让开。”

长发男子往后退,一不小心没踩好,踉跄着抓住扶手。

“你干什么?在这里做什么?”

人潮开始朝店门口聚集,传来“樱井先生!樱井先生!”的呼声,他们在担心店主的安危,声音越来越近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淳子甩头,朝那长发男子一瞪,释出一股力量,那男人立刻被轰向后面,狠狠地撞上二楼楼梯口的墙壁,并在那里起火燃烧。

“谁教你不让开。”

淳子冲上阶梯,上了二楼,右边的门啪地开了,她才瞄到一套好像是沙发的家具,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脑袋咻地从门后探出,然后又啪地关上。

这男人好像也不是浅羽,里面除了浅羽到底还有多少人?在废弃工厂已经被她杀了三个,难道他又把其他党羽找来?找来做什么?

刚才关上的那扇门里面,再次响起女人的惨叫声,那叫声分明带着恐惧,淳子不可能听错。

他把同伙找来做什么?很明显的,是为了玩弄“奈津子”。

淳子撞破房门。随着她的激昂情绪,那股“力量”也瞬间高涨、渴求释放来大闹一场。淳子这一击把房门砸得粉碎,四散纷飞的碎片直冲天花板,有一些落在淳子身上,头发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

一踏进去,里面是客厅,有扶手椅和玻璃桌,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还有满地的袜子、内衣。刚才漫天飞舞的碎片引燃了那些衣物,并开始冒烟起火。

客厅的左前方有两扇拉门,应该是和室吧。经过刚才那么大的骚动,这扇拉门始终没打开,可见得“奈津子”一定在里面,浅羽也是。

淳子跨步迈出。

“不许动,我叫你别动!”

突然间,迸出一个声音。在右边房间的角落里,有个男人蹲坐在那里,他正举起双手瞄准淳子。

他拿着枪。

淳子转头。玻璃桌上闷烧的衣物飘来浓烟,刺痛了她的眼睛,有点流泪,所以她眨眨眼。

“我叫你不要动!否则我开枪罗!”

话声方落,男人开枪了。子弹从淳子脑袋的右侧咻地划过,在旁边的墙上打出一个大洞。

淳子无动于衷,一径地望着持枪男子。

那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年轻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卡其长裤,赤着脚底板朝向这边,大概是踩到余烬吧,脚底黑黑的。

明明是对方警告要开枪,但是看到子弹射出后似乎显得惊惶失措,顿时连枪都拿不稳。

淳子逼近一步,那男人缩起身子紧贴着墙壁。

“你……,你别过来!”

男人再次摸索扳机。淳子眯起眼,集中力量对准枪。霎时,男人把枪一扔。

“好烫!”

男人的双手通红,转眼间已被烫得红肿。男人哇地大叫一声,在裤子上使劲猛搓。

“很烫吧。”淳子低语,几乎是用温柔的语气,甚至还巧笑嫣然。

“对不起喔!不过你放心,我马上会让你没有任何感觉的。”

淳子在说话的同时,释出一股力量,顿时,瘫坐在墙边的男人浑身起火。淳子看到他的头发熊熊燃烧,暴睁的双眼开始融化,于是转头看向拉门。

那扇拉门被开了约十公分的门缝,淳子看过去,门就啪地关紧。

淳子微笑。

室内浓烟弥漫,整个房间的温度也上升了。淳子知道那不是因为延烧或角落里那个燃烧的年轻人所造成的,是她自己,是她的怒火正熊熊燃起。她体内的力量虽然受到控制,仍试图往外迸射,所以室温才会越来越高。

如果她现在打开拉门发现浅羽,当下射出闪光,说不定连“奈津子”也一起烧死。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一甩头,客厅里的蕾丝窗帘就像变魔术般,倏地开始燃烧。这么做虽然对樱井酒铺的老板感到抱歉,但她还是决定把这间店烧掉。

淳子谨惯地紧贴拉门,屏气凝神。燃烧的窗帘散发出阵阵热气,令她感到背部发烫。

她一股作气打开拉门。

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几乎没有家具,中央铺着乱七八糟的被褥。她一开门就听到女孩的啜泣声,却看不到脸。她跨了进去。

窗户开着,窗户外面有一道露天铁梯,似乎通往三楼出租房,只要跨过栏杆就是楼梯。

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正在逐渐接近。

有人啜泣。淳子倏然转身,窗户对面的壁橱旁,有一个年轻女孩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看起来几近全裸,不过身上里着一条类似大毛巾的东西。

“你是奈津子吗?”

淳子走近她问道。那女孩瑟缩得更厉害,泪痕斑斑的脸庞埋进毛巾里。淳子立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她。

“你不用担心。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救你的。是藤川先生托我来找你的。”

一提到藤川的名字,那女孩蓦地仰起脸,仿佛要抓住这个名字般,仿佛这名字是她的一线生机。

“藤川先生?他还活着?他没事吗?”

战斗,令淳子的神经紧绷,力量自行增生,宛如高速繁殖炉的构造不断地制造出更强大的威力。光是这样已令她心力交瘁、视野缩小了,面对奈津子突如其来的问题,她实在无力编造谎言来应付。

“对,他没事。”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反应很迟钝,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言语。

奈津子看出来了。“他……,死了?”她抖着声音问,“别骗我。他死了吗?”

奈津子扑过来紧抓淳子。近看才发现,她的脸和身体——大概是被打的吧——布满了乌紫的瘀青、嘴唇破裂红肿,紧抓着淳子的那只右臂上的柔嫩皮肤,肿起了一大块被香烟烫出来的圆形水泡。

“对。”淳子点头。“被杀了。他在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救你。”

奈津子脸部扭曲,用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放声大哭。她扯高嗓门,发出凄厉的哀嚎,并且不停地发抖。

“来,快站起来,我们赶快逃出去吧。”

客厅在燃烧,火舌已从窗帘蔓延到天花板。

“从那个窗户外面的楼梯爬上去吧。”

淳子想扶奈津子站起来,她却拼命往后退。

“不行!那梯子上面有……”

“那个折磨你的男人,逃到那上面去了,是吧?”

奈津子颤抖着点点头。

“刚才发出一阵巨响……,他一直在门缝里观望,你还没进来之前他就爬窗逃走了,爬上那个楼梯。”

“我得去追他。”

“你会被杀的!”

“不要紧,我比他厉害。”

淳子自信满满地断然表示。

“就是那个逃走的男人把你弄成这样的?”

淳子指着奈津子手臂上烫出来的水泡问。奈津子点点头。

“那么,我也得让他尝尝更烫的滋味。快,我们走吧,不管怎样,待在这里会被烧死。”

身边找不到能让奈津子遮身的衣物,一想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剥光凌虐,淳子顿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是那股力量正吵着要释放……

奈津子披上淳子的外套,跨过窗户上的栏杆,爬向那道露天楼梯,这动作其实不算危险,这该感谢建商勉强在狭小的土地上兴建大楼的错误设计。奈津子身上的外套倏然掀起,淳子瞥见她的大腿内侧有好几条流淌的血迹,顿时胸口一紧,太阳穴跳动得更剧烈了。

等到奈津子爬上楼梯之后,淳子也跟着跨出。夕阳早已西沉,站在楼梯的转角处,视野豁然开阔,从建筑物的夹缝之间,隐约可见附近居民在马路上围观,有人仰头望向这边,也有人对着窗户指指点点,还看得到消防车的红色车身和消防队员的银色防火衣。

“我好怕。”说着,奈津子哭了。

淳子用左臂紧紧搂住她。

两人爬上露天楼梯,淳子才搞清楚另一件事。原来,从这里根本下不去,楼梯原本应该通往一楼,安全抵达地面,现在却堆满了啤酒箱、纸箱及大木箱之类的破铜烂铁。店主把楼梯当成了仓库吗?看来,一时之间没办法搬开,要跨越恐怕也很困难。底下的人群之所以鼓噪,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但是,总不能从二楼直接跳下去吧……

“没别的法子了。”

只好爬到三楼。这栋建筑物虽然有三层楼高,但露天楼梯继续通往上方。她看到一座小型水塔,楼顶大概有阳台吧。

浅羽既然也是走同一条路,那他应该会爬上楼顶吧。可是,就在淳子打算准备往上爬之际,三楼逃生梯的内侧传来喀嚓一声,淳子顿时紧张起来,是浅羽吗?

然而,从露天楼梯打开逃生门进去一看,三楼出奇地安静。

走廊上并列着三扇门,每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抓着握把左摇右晃也打不开。

尽头有一座小型电梯,门也是关着的。

浅羽不在这层楼吗?如果是这样,那刚才的声音又是什么?

淳子走到这里,第一次感到犹豫,应该让奈津子先逃呢?抑或,把她带在身边保护她呢?

楼下失火,这下子无法指望电梯了,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可不能让奈津子被火烧死。要逃就得上顶楼,但又不放心让她单独行动。

“奈津子,你待在这里。”她小声说。“有什么事就立刻开门爬楼梯上去,知道吗?爬到顶楼,大声呼救,只要云梯车一来,就能把你救下去。”

奈津子苍白的脸蛋仰望淳子。

“那你呢?”

“我要检查这层楼的房间,我必须逮到浅羽。”

“那家伙手上有枪。”说着,奈津子浑身哆嗦。“太危险了,不行,你不能去。”

“既然这样,那我得先确认他躲在哪里,然后再逃。万一上了顶楼,他才从背后放冶枪,那岂不是太冤枉。”

“可是……”

“你放心,等我检查过这三个房间会跟你一起逃。”

淳子让奈津子蹲在逃生门前,立刻展开行动。她紧贴着门旁的墙壁,释放“力量”融解门锁,接着把门踹开,探头检视房间。就算浅羽拿枪指着她,她体内也已蓄满“力量”足以还击。

三间出租小套房都没有人。她连厕所都找过了,还是不见浅羽。

她试着按下电梯按键,门没开。果然,电力系统可能被火势破坏了吧。

浓烟从四面八方悄悄窜入,三楼的走廊也开始散发烟味,淳子快步走回奈津子身边。

“那家伙不在。虽然不甘心,但好像还是让他逃走了。我们也上顶楼去吧。”

她扶着奈津子再次爬上通往顶楼的露天楼梯,只要再爬半层楼的高度就行了。她们压低身子几乎用爬的,爬到一个像是空中花园的四叠大空间,四周围着一圈低矮的栏杆,中央有一座水塔。

淳子抬头环视四周时,某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水塔下散落着许多香烟残骸,那不是烟蒂而是“残骸”,早已被撕碎的纸卷烟,里面的烟丝被北风吹得散落一地,从地上的三支滤嘴看来,原本应该是三支纸卷烟吧。好像是某人为了杀时间,不抽烟却把烟逐一解体。

(这是怎么回事?)

浅羽他们也涉及毒品吗?她看过杂志上的报导,有些人会把纸卷烟拆开,再卷上大麻解瘾。

奈津子在淳子背后伏身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淳子转身摩挲她的背,然后单膝跪地窥探四周情况。

接着,她发现顶楼东边,耸立着一个突兀的小房间,门上写着“禁止进入”。可能是电梯的发电室吧。

浅羽如果上来过,很可能还躲在某处没下楼,这里能够藏身的地方只有发电室。淳子比出手势叫奈津子待在原地,然后悄悄地走近水塔。

她躲在水塔后面,窥探发电室的情况,那扇门没有动静,浅羽没在里面吗?难道他没确认攻击者是谁,也没试图反击,就这么落荒而逃了吗?可是,他能用什么方法逃走?若要下楼,照理说非得借助消防队的云梯车,因为四周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踩着下楼。

淳子迅速起身,靠近发电室,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门,抓住握把,缓缓地向右转动,门悄无声息地转开了。好像是要往外拉才能打开这扇门。

她试着略微往外拉。好重!她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观察动静。

什么也感觉不到。淳子按捺着剧烈心跳,谨惯地把门重新关好。

她回头寻找奈津子,奈津子蹲在离她有段距离的楼梯旁,全身只靠她的外套勉强遮掩,似乎很冶的样子。她双腿裸露,连大腿都有一半露在外面,擦伤和瘀青看起来更惨不忍睹。

淳子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作气把门打开,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费力。她紧贴着门:心想若是浅羽冲出来或是开枪,随时可以趴下再发射力量。

风声呼啸,还有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以及人群看热闹的喧嚷。那是因为声音会往上传——在紧张的一瞬间,她心不在焉地闪过这个念头。

浅羽没出现。不过……,好像有东西拖行的声音。

淳子稍稍离开门边,在做好发射闪光的准备下,她需要惊人的意志力来控制力道,因为太用力咬牙了,太阳穴隐隐作痛。

淳子把姿势放得更低,缓缓地用右手撑地,几乎是用匍匐前进的姿势朝门内爬行。这时,视野上方缓缓晃过一个黑影,淳子顿时跳起,正好接住朝她倒过来的黑影。那黑影是人。淳子撑不住那个重量,踉跄地倒在水泥地上,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后面的奈津子发出尖叫,淳子挣扎着从那具人体底下爬出来。此人上身赤裸,只穿了件长裤,脚上也没穿鞋,浑身是血,脖子、肩膀、胸口和腹部都是血,就这样俯卧着,而且后脑杓溃不成形。

淳子抓着那个俯卧的半裸男人的短发,猛地拽起他的头。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双眼暴睁,鲜血流进双眼,眉心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约为淳子的拇指大小。

奈津子再次发出惊叫,她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想必也传进下面围观民众的耳里,那将会使得赶来救助的人们更慌乱。淳子立刻行动,冲到奈津子身旁。

“你振作一点,没事了,闭嘴,拜托你闭嘴!”

纵使抓着双肩摇晃奈津子,她依旧尖叫不停,淳子索性甩了她一耳光。

奈津子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只有挨打处泛起红潮,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像是喘息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发抖。

“那人,是浅羽敬一?”

淳子扭头以下巴指着那具半裸男人的尸体。

奈津子依旧不停地打哆嗦,不肯看那具尸体一眼。

“帮我确认一下,拜托。那是浅羽敬一吗?”

奈津子颤抖的嘴唇,像要勉强挤出话似地蠕动着。

“浅、浅羽……”

“对,浅羽。啊,对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不过他的长相和外型你应该知道吧?就是那家伙把你和你男友藤川先生害成这样吗?他就是我刚才闯进来以前,把你关在二楼和室的男人吗?对吧?”

泪水从奈津子的双眼中滚滚涌出。她不断地眨眼,浑身发抖,频频点头。

“对……”

淳子转身看着浅羽的尸体,她看清楚那赤裸的肩膀,被冷风玩弄的白皙皮肤显得格外苍白。淳子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左臂上留有一个伤疤,看起来是旧伤,好像是一道很深的割伤缝合后所留下的疤痕,也许是小时候受的伤吧。

当他受伤时,他母亲一定很担心,抱着他直奔医院,紧搂着哭泣的他不停地安抚,等到痛得要命的治疗结束后,母亲还会夸他很勇敢吧。为人母的做梦也没想到,这孩子长大以后,竟然会变成一个以滥杀无辜为乐的可怕怪物。

究竟在哪里走上了歧途?如果立有路标,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淳子将目光从浅羽的伤疤移开。

“已经没事了,那家伙已经死了。”

说着,她轻搂着奈津子边摇边哄她。

“折磨你的家伙已经遭到报应了。”

奈津子开始哽咽,之前无声淌落的泪水,开始夹杂着悲痛的抽噎。奈津子发出裂帛般的声音恸哭,淳子抱着她的肩,在冷风中眯起眼,暗自思索。

(浅羽,是怎么死的?)

自杀吗?用手里的枪朝头部射击吗?既然现场无人,这应该是唯一的可能。况且浅羽是主嫌,是带头者。在犯案集团中,能杀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我、我们……”

奈津子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开始说话。

“这是……,第、第一次……,约会。”

“你说你跟藤川先生?”

奈津子痉挛似地点点头。

“我……,我们、今天、休假,所以才提议出来兜风……,真的是第一次……,他是公司里的前辈……”

淳子摩挲着奈津子的背。

“没关系,你现在不用勉强说话。”

淳子悄然屈膝站起,走近浅羽的尸体,环视四周,找不到那支枪,大概掉在发电室吧。浅羽在里面朝着脑袋开枪,死在里面,等待追踪他的人把门打开。这是最后的威胁,变成一具尸体倒下来,把自己的鲜血抹在追踪者身上……

“我、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奈津子嘶哑着声音继续哭诉。淳子跨过浅羽的尸体朝发电室走去,霎时闭上了双眼。对于奈津子的问题,她实在不忍回答:你们只是太倒霉了,在倒霉的时间来到倒霉的地点,遇上浅羽这个煞星,如此而已……。事实说穿了就这么简单,但真要说出口也未免太残忍。

在敞开的门内,阴暗的发电室里散发出浓烈的机油味。淳子一踏进去,小心翼翼地扫视地板与阴影处。

手枪,找到了。

就在发电室的角落里,半毁的纸箱后面。那纸箱的盖子坏了,里面有一些剪剩的缆线。淳子想捡起手枪,手背却被缆线末端刺到,那仿佛是代替浅羽表达心声,试图做出最后的微弱抵抗。

“死到临头还这么恶劣。”

淳子说着,捡起手枪,被缆线刺伤的手背冒出针头大的血珠。她低头一舔,顿时尝到一股铁锈味,还有笼罩在发电室里的机油味。

到目前为止的战斗中,许多人曾经在淳子的追杀下求饶,不,几乎每一个都是。明明把别人的生命当成玩具耍弄,自己一旦有生命危险,却窝囊地又哭又叫,甚至还有人爬向淳子想舔她脚尖似地苦苦哀求。这种人总是不承认自己干的坏事,老是想赖在别人头上,赖给死者,赖给已被淳子处决的人——都是那家伙煽动的,是那家伙逼我的。我……,小的我真的不想那样做,相信我……

可是,从来没有人自杀,到目前为止一个也没有。

是浅羽比较特别吗?无论是凶恶程度,或他对生死的态度。不,淳子知道有人比他更凶恶、更不想死。就是那个开车追逐高中女生,像狙杀猎物般把她们逼上黄泉路的年轻人。那家伙直到最后一刻,还不肯承认自己已变成了猎物,当他面对正欲发射闪光的淳子时,还大叫道: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可是,浅羽却开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真是如此吗?

淳子甩甩头,重新握紧那冰冷的枪身,沉甸甸的感觉很舒服,她以这个姿势转身,准备跨出发电室。

就在这时……

“谁?谁在这里?”

奈津子的声音传来。淳子急忙跨出发电室,一走出去,就看到一直蹲在同一个地方的奈津子,也看到了浅羽的尸体。

奈津子的脸朝右,身体紧贴着墙壁,正在扬声质问对方是谁。看来,是有人躲在水塔后面,但从淳子这个位置却看不见。

“那边有人……,啊!是你……”

奈津子惊愕地瞪大了眼,话还没说完。淳子就全力冲向奈津子,纵身跃过这段短短的距离。一切又再次变成可怕的慢动作镜头,瞬间被拉长,一格一格地在淳子眼前展开。

就在她跨过浅羽尸体的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奈津子被轰得向后飞去,头部大幅度往后仰,双眼暴睁,双臂在空中挥舞,仿佛正要抱住谁,朝着空中张开双手,就这么仰天倒下。

淳子眼睁睁地看着奈津子的额头喷出了血花,洒在水泥地上,洒在楼梯间的墙上,也洒在淳子的脸颊上。

“奈津子!”

淳子抱起奈津子瘫软无力的身体,那额上有个洞——和浅羽一样的洞,而且还有火药味。

淳子转头,望向奈津子中枪前凝视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昏暗的夜空。淳子站起来,抓着顶楼栏杆,像疯子一样东张西望。

左邻右舍都是双层楼房,俯瞰两户的屋顶,上方覆满了从樱井酒铺的窗户冒出来的浓浓黑烟。不过,从大马路看不到的后巷,有一栋附有顶楼阳台的双层楼房。就在淳子抵着栏杆探身俯瞰之际,有人从那栋平顶楼房上翻身落地便消失踪影——好像是这样。阵阵浓烟飘来,像是要掩护对方似地遮住了淳子的视野。

(跳下去?)

那是谁?那地方怎会有人?那就是……,那就是朝奈津子开枪的人?

(为什么?)

难道,除了浅羽之外还有敌人?在袭击藤川和奈津子的这伙人当中,领头的难道不是浅羽?

就在她目瞪口呆,脚步踉跄之际,踩到了一个小硬物,她就像发条人偶,机械性地弯身捡起,不过马上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是弹壳,约三公分长,摸起来还是烫的,但她紧握不放。

淳子走回奈津子的尸身旁,明知已无必要了,奈津子什么都听不见了,淳子还是蹑足走去,尽量悄声在她身旁跪下。从昨晚到现在,奈津子遭受种种非人待遇,听尽了种种肮脏字眼。淳子不想在她身旁再制造任何噪音。

奈津子的双眼仍张开着。淳子把浅羽的枪往脚边一放,伸手把她的眼睛阖上。奈津子的双眼已经干了,淳子却感觉眼皮发热,仿佛要代替她完成任务。

有那么短短数秒,淳子替奈津子哭了。

(对不起。)

(我救不了你,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没发现还有人,才会在最后关

头让你白白送命。)

淳子抚摸着奈津子的遗体,转头看浅羽的尸身。

他死得很彻底,已经变成一团再也无法威胁任何人的肉块了。淳子凝视着他被打烂的后脑杓,伴随着如遭利刃威胁的寒颤,突然萌生一个念头。

(也许,那并非自杀?)

浅羽该不会也是被杀的吧?

可是,可是,到底是被谁?

刚才消失在后巷顶楼的那个人影,那就是杀死浅羽的人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又是谁?他是什么身分?

如果是浅羽的同伙,就算为了掩饰罪行把奈津子灭口,照理说也用不着杀死浅羽。如果是浅羽的敌人,那就不该杀死奈津子。此人将立场对立的浅羽与奈津子先后击毙于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必要做出这种事?

如果是浅羽的同伙,那他之前躲在哪里?奈津子说过,从窗口逃走的只有浅羽一人。

如果是浅羽的敌人,那他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顶楼四周开始弥漫黑烟。这幅光景,就如同在淳子心中开始盘旋的疑问。

淳子被云梯车救了下来。

从云梯车跳过来的消防队员立刻替她裹上毛毯,她用毛毯包住头,假装吓得缩成一团。

“还有谁在上面吗?”

对于对方急切的质问,她拼命点头代替回答,刻意不出声。

消防队员在发现奈津子等人之前,淳子已经降落地面,有人把她带往救护车,但她委婉地推拒了。

“我不太舒服,很想吐。不好意思。”

说罢就奔向一旁的排水沟。现场挤满了消防队员和看热闹的人群,她低着头混进人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现场。

穿越马路以后,她站在十几层人墙的最外围仰望着樱井酒铺,这栋浓烟滚滚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挂着热闹招牌的大型墓碑。

除了失败感,同时也有遭锥刺的头疼,如果放慢脚步恐怕会当场昏倒,所以她不敢停下来。

这次的战斗失败了,眼睁睁看着两名该救的人死于非命,徒留无数谜团。现在的淳子,也没有力气对自己生气了。

她踽踽前行,就像一名士兵,手里握着被狙杀战友所遗留的军籍牌从前线撤退,一心一意地握紧那个弹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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