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田夫妇的住处位于可俯瞰台场海边的高层住宅十一楼。二房一厅的室内放满了家俱和各种杂货,却不会很杂乱,反而有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面向客厅的窗口,摆着禽新的神宠。当然,那是夫妻俩的爱女魂归之处。

“小蓉,石津小姐来看你罗。”

佐田太太开朗地招呼,点燃神宠上的蜡烛。知佳子燃起线香,合掌膜拜。放在神宠上的小相框中,身穿制服的女孩笑靥如花。虽然是黑白照,似乎还看得出生前热爱运动的佐田蓉子,脸颊和额头古铜色的健康肤色。

两名刑警也跟在知佳子后面祭拜。牧原合掌良久之后,转头问佐田太太:“牌位上怎么没有戒名?”

上面只写着俗名“蓉子”。

佐田太太边望着佛坛边点头。

“因为我们觉得,与其取个拗口的戒名,还不如直接叫蓉子就好。”

一行人在亮丽的布沙发落坐后,知佳子重新介绍两名刑警。佐田夫妇一听说牧原参与过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彼此互看了一眼。

“我们当时也见过专案小组里的成员,怎么好像没见过您。”

“可能是人数太多吧。”

牧原又定定地看着神宠上“蓉子”的牌位,然后说:“因为有段期间,我在总部调查小暮昌树主导的那起高中女生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

事实上,我们就是为那件事来的,知佳子说。“不过,还是先听你们说吧。出了什么事吗?”

“那,请你们先看一下这个!”

佐田太太轻快地站起来,消失在隔壁房间,然后很快又出现了,她拿着一叠电脑列印的资料。

“这些是我印的。这是令早电视报导了那起废弃工厂烧杀案之后,直到你们来访之前我们所收到的电子邮件。”

知佳子接过那叠印表纸并快速扫视。邮件内容多半都很短,顶多只有十行,不过其中也有写满一整页的长文。

“按照规定,受难者团体彼此寄信除了昵称之外还要附上真名,可是看到我们的网站来信的网友就不是如此了,真名和寄信来源都无从得知。我印出来的邮件大约有一半都是这种匿名信……”

知佳子一边点头一边从成叠邮件中抬眼。

“这里面你们有发现什么可疑邮件吗?”

佐田伸手,以教师惯用的手势指点着。

“你看第三页,从上面数来第二封邮件。”

是昵称“花子小姐”的人寄的。知佳子顾及另外两名刑警,把内容朗读出来。

“您好,我不时会浏览佐田先生你们的网站,至今大约有半年了。今早,田山町又发生了诡异的命案耶,和荒川河边命案好像喔。其实我以前就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现场附近,案发时我还是学生。学校里,有一阵子还谣传那命案是不良少年起内哄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小暮那伙人的老大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一个比我大两个学年的男生。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佐田先生,我认为你们不妨调查看看。”

大概是佐田家的家庭气氛令清水安心吧,一直闷不吭声的他突然原形毕露,用不层的语气说:“这算什么嘛,我看是谣言吧。事到如今才跑来说这种话。况且,小暮昌树在河边被杀害时,身分又不是学生,怎么可能和当地的不良高中生起冲突。”

知佳子看着佐田夫妇,像是要安抚他们似的。他们倒是笑咪咪的。

“对,清水先生说的没错,这个情报的确不太可靠。不过,后面……”

这次是佐田太太伸手指点,她指的是下一页。

“同样的‘花子小姐’又写信过来,问题在于那封信。”

的确,又是“花子小姐”写的。是中午过后才寄来的。知佳子又大声念出来。

“午休时,我打电话给以前一位朋友。她目前还住在荒川河边附近,所以记得比我清楚。她说,命案发生以后,大约过了一年吧,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高瘦男人常常独自来到命案现场。她本来还以为是警方的人。可是,我一直在浏览佐田先生的网站,知道警方不会独自去命案现场,所以我觉得怪怪的。这次的田山町命案,说不定也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瘦高男人在现场打转,您觉得呢?”

知佳子从那封信一抬眼,牧原就把整叠印表纸拿了过去。

“三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啊。”

知佳子用确认的语气这么一说,清水又再次插嘴:“石津小姐,我早就跟你说这个靠不住啦。荒川河边命案是前年发生的耶,事到如今才扯出一个男人,这种情报根本不能当真……”

知佳子对清水报以微笑,那是为了让他闭嘴。日本妈妈精通这种警告方式,至少知佳子这一辈仍是如此。

“问题就出在于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吧?你们指的是另一种意思吧?”

佐田夫妇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夫人说:“我们猜应该是多田先生。”

牧原倏然从纸堆中抬眼。“你是说多田一树?多田雪江的哥哥?”

佐田夫妇似乎很惊讶。

“您认识多田先生吗?”

“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我就看过他的名字。当然,他和他父亲都在那份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名单上。”

“他母亲的确在命案发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之前也一直住院。”

“你说的多田雪江是谁?”

对于清水的问题,知佳子换个姿势重新坐好,并开始解释:“多田雪江和佐田蓉子一样,都是高中女生命案的遇害者,她哥哥就是一树。”

佐田太太接着说:“他妹妹在那种方式下遇害,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想必整个家庭也四分五裂了吧。我和佐田,刚开始成立小型的受难者聚会时,会邀请过一树先生和他父亲,可是他们不想被打扰,从头到尾坚持不露面。不过,听说一树有一段期间相当想不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所以我很担心他,即使他再三拒绝我还是一直邀请他,可惜没有用。”

“当时,你们和多田一树见过面吗?”牧原问。

“没有,只有打过电话。当时,一树独居在外并没有和父母同住,他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的时间又不固定,就算我们登门拜访也是扑空。不过,我们还是厚着脸皮再三联络他。”

“可是,多田一树为什么会是‘花子小姐’信上提到的那个男人?”清水问道。这个问题倒是问对时机。

“啊,对对对,我就是要说那个。高中女生命案发生时,我们虽然没办法和多田一树先生见面,不过他主动跟我们联络喔,就在我们设立网页没多久,大约在两年前吧。那时,荒川河边命案刚发生,所以他才跑来找我们。”

“是他主动出现的?”牧原再确认一次。

“对。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很不可思议耶,他不是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也不像是寻求安慰或心理谘商。只是,小暮昌树死于荒川河边命案,好像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对他造成打击?那不是大快人心吗?”牧原略微皱着脸。

“看起来像是很慌乱吗?”

“对,的确……,好像方寸大乱。他来找我们时,那桩命案才发生,对他的冲击还很强烈,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那不是他干的吧?专案小组调查过遇害者的家属,警方已经排除他涉案的可能了。”清水说道。

每次都这样。从清水的语气中,完全感受不到他对隶属的警察组织能力有任何怀疑或不满。知佳子不由得感受到,能够对组织抱有这么强烈的骄傲与信赖感,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才不是一树呢。那个人做不出那么残酷的行为,可是他又很疼爱妹妹,无法原谅凶手才会那么痛苦。如果能够说句‘不可饶恕’就能断然杀死小暮昌树,他也就用不着那么痛苦了。”

其实,佐田夫妇也是如此。

“所以,他来访之后呢?还有跟你们继续往来吗?”牧原催促他们继续说。

“别提了,哪有这么顺利。他来找我们时,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我也不知道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想不透他来访的目的,你说是吧?他说对于荒川河边命案本身没兴趣,至于小暮昌树也已受到惩罚,不管是谁下的手,他说他不在乎,他也跟调查过他的警察这么说过。”

“当然,他说河边现场他也不想去。我们倒是去看过小暮昌树和他同伙的陈尸地点,总觉得只有这么做才能安心。不过,倒是没那个心情替他们放一束花悼念。”

“看来他很顽固。”

“是啊……,我们想了好一阵子,还是不明白一树突然跑来干嘛。最后的结论是:他大概还是很痛苦,所以才想找处境相同的我们说说话吧。可是他后来就没再联络了……”

清水没好气地露出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知佳子再次对他微笑。

“所以,呃……”佐田轻咳一声继续说,“应该说是我们太迟钝,发现得太晚吧,一树来访以后,我们又忙着跟各种人见面、整理资料、众会,就这么过了半年,才突然想到一树该不会是想打听消息吧?各位也看到了,我们在电脑上架设了高中女生命案受难者团体的网站。因此,在警方的专案小组解散以后,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们这里的消息目前算是最丰富,而且透过网路还可以从全国各地收集到各种情报和意见。或许他为此才想跟我们接触吧,也许因为这样才来找我们吧。说不定他打算更接近我们……,虽然后来并没有。”

“可是,他打听情报究竟想干什么?”清水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像得出来,他大概想弄清楚高中女生命案的全貌及该案和荒川河边命案有什么关联,是不是有人还活着没受到制裁,如果有,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那些应该是警方的工作。”

“可是,警方却没完成这项工作。”

被佐田太太这么断然地顶了回来,清水不悦地噘起了嘴。他露出好胜的眼神说:“可是,多田一树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我们还是无从得知,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你们的想像。”

“那当然,那当然。”

不愧是当过教师,佐田的声音沉稳清晰,很有说服力。他先同意清水说的,然后才予以反击。

“可是,今天的邮件才有问题咧,多田一树个子很高,自从他妹妹出事以后,他就越来越瘦,虽然有段时间好像恢复体重,不过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啊他好瘦喔’。所以,我们看到‘花子小姐’的来信,才会怀疑这个常在荒川河边命案现场打转的男人可能就是一树。”

“原来如此。”牧原适时插嘴。不过,他依然扫视着纸上的文字。

“他在我们面前说不想去命案现场。可是,实际上却三天两头跑去那里,次数频繁到让当地人留下印象。所以我们开始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时的推测可能是正确的。多田一树果然在打听情报,他在调查,一个人持续行动……”

“所以,说不定他也会在这次的案发现场现身。”知佳子说,“如果他真的在打听情报的话,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荒川河边命案和这一连串的事件相似。”

“是的,所以我们才急着联络石津小姐。我们认为,如果石津小姐出马,这次或许有机会找到一树。”

清水错愕地频频眨眼。

“找到一树?你是说你们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不知道。他母亲去世没多久,他就辞去工作,公寓也退租,据他父亲说,这两年他一直没回过老家,顶多偶尔打电话回去。”

知佳子大致明白状况了。

“知道了!既然是这样,我会多留意,如果见到多田先生,我一定会告诉他,大家都很担心他。”

佐田夫妇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哎呀,你瞧我连茶都没泡,真是不好意思。”

佐田太太起身,经过神宠前面走进厨房。牌位前供奉的花也随之飘然摇曳。知佳子觉得蓉子仿佛也在摇着手笑说:“妈真是的,每次都慌慌张张的。”

知佳子喝着佐田太太煮的香浓咖啡,说明自己来访的目的。不过既然已经看过这些电子邮件,就不用多费唇舌了。

杀害小暮昌树等四人、这次又以相同手法连续杀人的凶手,如果目的是“制裁”和“处决”,或许会以某种形式公告——到时候,可能会利用佐田夫妻的网页……。对于知佳子的这番说明,夫妻俩抿紧嘴角听得入神。

“我们会多多留意,仔细检查留言和邮件。的确,我也觉得石津小姐说的有道理。”

知佳子怕夫妻俩反应过度,连忙浇点冷水。

“不过,你们也不用想太多。这次的案子,光是今天就发生了三

起,而且虽然有三起,说到死伤人数,几乎是荒川河边命案的两倍。犯案手法一模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今天这三起命案与荒川河边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问题就出在于凶手的动机。”

佐田表情扭曲,朝爱女的遗照看去。

“的确,杀了太多人了……”

“今天这三起案子的被害者身分已经查明了吗?”

“不,几乎没有。”

“那,等身分查明时,说不定还得重新考量罗……,如果那些遇害者都是没做过坏事的善良市民……”

佐田夫妇再三挽留他们吃晚餐,但知佳子等人还是决定告辞。清水说得归还公务车,必须回分局一趟。

“是吗?那……,我搭电车‘百合海鸥号’回去好了。”

“石津小姐,你不回局里一趟吗?”

“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也不能做什么。况且上面又下令纵火调查小组抽手,我还是早点回家,写我那份要给伊东警部看的报告吧。”

“那我也在此告辞了。”

清水听到牧原这句话,露出“算你识相”的表情。知佳子目送清水开车离去,尾灯弯过拐角消失,不禁苦笑。

“这趟来见佐田夫妇,很值得吧?”

知佳子仰望着牧原看似忧郁的侧脸说道。牧原把向佐田夫妇要来的那份印表纸夹在腋下,冬天的夜风一吹,大衣衣摆和整叠印表纸就随之翻飞。

“这个多田一树的确有点可疑。”他没回答知佳子的问题,却如此说道。

“是啊!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要找出真相,我想光靠他一个人应该不可能。”

知佳子迈步走出,牧原迟了半步再跟上,两人一路上保持沉默,本以来他会一起搭车,没想到在台场车站遥遥在望时,他却说:“那,我就在这儿告辞了,今天谢谢你。”

“你不搭百合海鸥号?”

“我想在附近走一走。”

“是吗?天气很冶耶。”

“有些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知佳子还来不及问什么事,牧原很干脆地说:“我真的很好奇,多田一树到底在找谁。”

“啊?”

就算想反问也没有用,牧原早已转身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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