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墓园来了新的守墓人,叫荣小弟,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他长得很白,像从未晒过太阳似的。尽管他和我一样是从省城来,但城里人长得像他这样白净的也极少见。他生性极其腼腆,和人说话时怯生生的,尤其是和叶子说话,他往往是还未开口便先红了脸。当然,他的这些习性是我在后来慢慢发现的。他怎么到墓园的情况我并不知道,我是在这天傍晚下楼时,看见一个小伙子正端着碗,坐在院子里的石料堆上吃饭。我走进厨房一问,才知道来了新的同事。我说,他怎么不上桌来吃饭?周妈说,他喜欢一个人在外面吃,谁也将他叫不进来,由他去吧。

当时我没再多问,因为我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喝了一天的草药水,到此时感到肚子饿得慌了。周妈给我配的草药还真是有效,说是祛邪扶正,我喝着喝着就感到神智清晰多了。守在我床边的叶子和冯诗人都松了一口气。叶子说,看你的脸色,问题不大了。昨夜你倒在我门外时,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冯诗人说,当时的情景真有点吓人,你倒在门外的楼道上昏迷不醒,喉咙里还咕哝咕哝好像在说话,我就知道你灵魂出窍了,估计是去到了死人那边。听你讲了你遇见的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是准确的。

我的神志清醒了,可是我仍然弄不清昨夜发生的事。叶子的房门在黑暗中大开着,一身黑衣脸上发黑的梅子坐在屋外的平台上……想到这场景我仍然会身上发冷。冯诗人对我说,你别回想了,人的魂灵有时会跑到另一个空间去的,我就常常这样,只是我不害怕,因为我见到的是未婚妻芹芹。

从这以后,冯诗人将我视为了和他一类的人,这就是有时可以在生死之间游走。他替我分析说,其实那夜叶子是睡在屋里,房门也是关着的,是你走上阁楼的最后一级楼梯时,灵魂就出窍了。

我将信将疑,但对此毫无办法。在时间的流水下面从来就沉有无数谜团,我经历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不管怎样,既然灵魂出窍了还能回来,我也继续活着进行我的侦察工作,那一切就没多可怕了。我继续观察着叶子,发现她对那个新来的守墓人很热情,常小弟小弟地叫他,这让我不快。吃饭时,这个叫荣小弟的小伙子仍然不上桌,往饭碗里夹上些菜后便去院子里了。而叶子会中途给他送点菜出去,小弟会端着碗躲闪,脸上已像着了火。叶子这样做,好像就是想看见他这个样子似的。

事实上,这个小弟来历可疑。我已了解到他原是薛经理手下的员工,守医院太平间的。是薛经理将他转到这里来做事的,这不合情理。因为就在不久前,薛经理还说手下缺人,想将哑巴带到她那里去,而现在,她反而将自己的人送出来,真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并且,为了办成此事,她事先给出差在外的杨胡子通了电话,让杨胡子做主收下此人。他在这里的具体工作也是杨胡子定下的,这就是让他一个人负责山上的墓碑清洗。山上有部分墓碑是死者家属付了费让我们维护的,维护费一年四十元。这事以前是定期雇附近的农民来做,小弟来了后,杨胡子说这事就让他包了。没事的时候,再让他干些院子里的活。

小弟吃饭不和大家在一起,工作是单独干,晚上睡觉是和哑巴在一个房间,这一切好像符合他的心愿。

对小弟这个人,我开始是心存戒备的。毕竟我和薛经理的关系有疙瘩,她介绍这个人来或许有针对我做什么手脚的嫌疑。不过观察几天后,看见小弟这个人处处避人,完全没有人际交往能力,我放心了,这种胆怯孤单的毛孩子,想来也做不了什么坏事。

自那夜受惊昏迷之后,我感到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复原,一到夜里,尤其是半夜过后,常出现莫名的气紧和心悸。我明白过来,如果那夜的恐怖真相不解开,我这病根可能就落下了。尽管冯诗人对这事作出了什么空间穿越的解释,可是没有证据我怎么相信?于是,我心生一计,决定让冯诗人半夜上阁楼去试试。既然他的阴阳相通的能力比我还强,那他上阁楼去也应该能看见穿黑衣服的梅子的。

这天晚上,我去了冯诗人的房间,在说出我的想法之前先和他聊天。我仍然谈对那夜恐怖事件的怀疑,并且,我还第一次对冯诗人谈起了我初来这里的经历。我说那晚叶子据说去西河镇,可是我却发现半夜过后她穿着猩红色睡衣在屋里梳妆打扮。我是在充分考虑安全后对冯诗人坦承此事的。因为我的侦察工作需要有人帮助。冯诗人听我述说后并不吃惊,他说,你开始看见的红衣服就是后来看见的黑衣服,你进入的空间不同,颜色也就不同了。说到这里,冯诗人指着他桌上的那一大堆电子元器件说,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对你说实话吧,我正在研制一种能望穿现在空间的仪器,待我研制出来之后,你带上它任何时候上阁楼去,都能看见一身黑衣的梅子了。

我笑了笑,冯诗人看出我对他所做的事并不相信,便说,你不懂科学,所以你以为这是神话。你小时候知道隐身衣的故事吧,那故事过去是神话,现在却已是真实的了。日本研制出的隐身衣如果没有法律障碍的话,早已在市场上销售了。我在深圳工作时,我们公司也正在开发隐身技术,不只是人,连飞机坦克桥梁房屋都可以隐身。所以,我正在研制的东西,你不要以为是说着玩的。

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换一个思维,我不得不承认一切皆有可能,因为柏拉图在古希腊时期就说过,人是可能回到过去的。我想所谓回到过去,就是回到死亡的人和时间之中。

但是,对我现在的境遇而言,就算我在无意中回到了五年前的墓园,并看见了死去的梅子,但现在的疑问是,梅子真的是上吊死了吗?这话是叶子说的,杨胡子对周妈讲的却是梅子调到公司总部工作去了,而我和公司通电话打听梅子时,对方却说公司从无此人。

对我的这些疑问,冯诗人说,我来得晚些,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据我推测,叶子讲的是真话。你想,这里有人上吊自杀,杨胡子怕负责肯定会掩盖这事的。

此话有理。既然这样,我便提出了让冯诗人半夜后上阁楼去试试的建议。冯诗人犹豫着说,你去那里,是想找叶子聊天,我看出你喜欢上了她,是不是?你让我去,还是半夜时候,不合适吧。芹芹要是在坟里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我说,没事,你上阁楼后并不敲房门,只在门前站站就下来。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遇见我经历过的事。

这天后半夜,冯诗人上阁楼去了。我在下面的楼梯口紧张地等待,我想他也许很快就会看见在黑暗中大开着的房门,他穿过空寂的房间来到平台上,一身黑衣的梅子正背对他坐在那里……我的心狂跳着,正在期待意料中的那一声惨叫时,冯诗人平静地下楼来了,并对我做了一个回屋去的手势。进到他屋里后,他所讲的情况让我非常沮丧——叶子的房门紧闭,但屋里有灯光,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冯诗人讲完楼上的情况后,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的经历也许有特殊性,这是由你的个人原因形成的。也许,你身上附有太多死人的信息,所以容易跨到那边去,你想想,你曾经是不是在死人堆里待过?

我气恼地说,你才在死人堆里待过呢。

冯诗人说,你是说我守墓比你早?但坟山上是魂灵,这和死人是不同的。

当夜,我对冯诗人的话不屑一顾,可第二天醒来时突然想到,在空难现场,我装过那么多尸袋,冯诗人说我在死人堆里待过的话,原来并没说错。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遇上梅子的事,看来也无法让别人来验证了。

一晃又到了晚上。我现在的心理时间是昼短夜长,并且天一黑下来后便气紧心悸。要是在城里,我这状态应该找心理医生作应激辅导了,可是我在这荒凉的墓园,只有自己辅导自己了。我躺在床上对自己说,别怕,你见到的梅子只是一个幻觉。可是,这话我在心里念了千百遍,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快到半夜时,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我兴奋起来,这就是让新来的小弟上阁楼去看看,如何?要说个人条件,小弟来这之前守过一年的太平间,地地道道是在死人堆里待过的人,让他上阁楼去,见到梅子的概率应该不比我小。

拿定主意后,我便去敲小弟和哑巴共住的房门。夜半时分,敲门的声音很响,小弟很快便来开了门。我说我头痛,请他去叶子那里帮我要点感冒药。见他犹豫,我又解释道,我这个人胆子小,夜里不敢上阁楼去,只好劳驾他了。小弟只好“嗯”了一声,出门上阁楼去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级消失后,却并没有传来惊叫声,看来,我的恐怖遭遇是绝无仅有了。我只好无聊地站在那里等着小弟拿药下来,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楼梯上没有动静,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下楼来,我的神经又绷紧了,会不会,他遇到了什么来不及喊叫就晕倒了?我的心正悬着时,小弟却下楼来了。他说,叶子姐在抽屉里翻了好久也没找到药,后来才发现在床头柜里。说完,他将一粒白色药片放到我的掌心,便慌慌张张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我对冯诗人讲了此事,并指出他说我遇见梅子的个人原因并不能成立。说完,我盯着他,希望他说出一切都是幻觉这句话,这样我就轻松了。可是,冯诗人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要见到死去的人,还要那死人愿意才行,比如我和芹芹之间就是这样。而你虽说没见过梅子,但她先来找过你,是不是以前你屋里出现过一只冥鞋,我当时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清楚了,那就是梅子留在你屋里的。哦,那只鞋子你扔到哪里去了?

我这才重新想起那只死人穿的鞋子,它曾经出现在我的床上,吓得我差点儿逃离了这墓园。后来,我分析出这事是叶子人为制造,目的是逼我离开这里,于是,我便毅然留下了,并在一个晚上悄悄地将那只鞋子扔回了叶子的房门前。再接下来,我便把这事淡忘了。现在听冯诗人讲起,我才意识到那事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我只好对冯诗人说,那鞋,我随手扔掉了。

冯诗人大惊,你怎么能那样做,周妈不是对你讲过,要择一个日期,供上香蜡纸钱,把这鞋烧了。你随手乱扔,难怪梅子要找你了。

我头脑里一团乱麻。以局外人看来,这事已发展到近乎荒唐的程度,但我想任何人要是像我这样深陷于墓园之中,谁都会敬畏这些怪事的。我胆怯地问冯诗人道,鞋子已扔了,那怎么办?他说,你只好去买一只这样的鞋来,重新焚香操办了。西河镇上的寿衣店,有卖这些东西的。我说买一只鞋,别人卖吗?他说那你就买一双吧。

但是,在买鞋之前,我还是想先问一问叶子,如果能找回那只鞋岂不是更省事。于是,午饭过后,趁叶子上楼去午睡,我便跟上楼去问起了此事。不料,叶子听清我的话后非常愤怒,她说,你怎么能那样做?把鞋扔到我的房门口,什么意思,害我呀?我也没看见过那只鞋,可是经常做噩梦,原来是你做的好事!你怎么会想到是我将鞋放进你屋里的呢,我叶子从不干害人的事。叫你离开这里的纸条是我写的,那我也是为你好,因为看见那鞋出现在你屋里后,我觉得你这个人挺招凶的,如留在墓园,可能会走上梅子那条路。

事情都清楚了。我现在立即要做的事,就是去西河镇买鞋。因为我既然不能离开墓园,就只有竭尽全力逢凶化吉了。

19

西河镇的寿衣店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若不是摆放在门口的花圈比较显眼,还真难一下找到。我对店里的老太婆说,买一双鞋,要女式的。老太婆忙说,有,有。还有寿衣,你要什么档次的?我说,只要鞋。老太婆怔了一下,似乎不便向我多问,便说,女脚穿的鞋,也有三个档次,最便宜的十四元一双。我说,那么贵呀?她说不贵不贵,人一辈子嘛,最后穿一双鞋,怎么能说贵呢?我说,不多说了,就买十四元一双的吧。

我拿上鞋转身就走,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老太婆在对屋里的老头子说,今天真是邪了,刚才罗村长来,也是只买鞋不买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给死人穿戴。

我吃了一惊,转身问道,你说的罗村长,是哪里的?老太婆说,除了西土村,哪里还有第二个罗村长?怎么,你认识他?我说,是的,罗村长家里谁死了?老太婆说,我们只做生意,不问别人的事。不过,罗村长买的也是一双女鞋。

这是怎么回事?罗村长家除了那个新娶来不久的老婆别无他人,难道那个十八岁的女子会突然死去?我想到她给我开院门指路时幽幽的嗓音,想到了她被道士往身上撤米驱鬼的场面,我心里顿时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决定在回墓园的路上,先拐向村长家看看。本来,既然到了镇上,我还准备去紫花那里坐坐的,因为她两次在夜半打电话到墓园来找我,而说起这事时她又一口否认,我得耐心地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才行。不过,看看日头已偏西,今天没时间见紫花了,我得先赶到村长家去。我这样做不是出于简单的好奇心,而是无端地觉得村长家的事与我有什么牵连。

到达村长家时已近黄昏。远远看去,他家院门口清风雅静,不见有办丧事的迹象。院门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在院里叫了一声罗村长,但无人应答。我走进堂屋,仍然没人。堂屋侧面有一条通道,连接着不少房间,我听见其中一间屋里有动静,便走了过去,在门口一看,一个女子正跪在地上擦着红漆地板。看来这屋是村长的卧室,一张老式雕花大床摆在屋中,这种床有四根很粗的床柱,上面还横有床楣,这种架构使这张床看上去像一小间单独的屋子。

擦地板的正是村长的年轻的老婆,她看见我时便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她说,你找村长呀?他去西河镇了。她说话时手上还捏着抹布,额头上有汗珠。她穿着一件无袖小衫,我这才第一次发觉她有着很高的胸部。

村长不在,这女子也健康活着,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了。我支吾道,我找村长,也没啥事。我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这女子便带我到堂屋坐下,给我泡上茶后,她说,这大热天的,你喝点水吧。不过你别在这里待久了,不然村长回来碰见,我会挨打的。

挨打?我吃了一惊,女子说,他不让我和男人接触。有时在外面和村上的男人说了话,回来后他也会打我。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来,低着头几乎要哭的样子。

我不平地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况且,你的年龄比他的儿子还小,他凭什么?

女子已抽泣起来,她说,我家在大山里,穷啊。我大哥三十多岁了还没钱娶媳妇,我是为了用彩礼帮大哥成家才嫁到这里来的。因为我们村里的梅子姐以前在你们墓园做过事,知道这边的人富裕。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认识梅子?

她说,一个村的,怎么不认识,我叫莲子,梅子姐比我大六岁。村里人说,我和梅子一个是夏天的花,一个是冬天的花。可我没梅子命好,嫁到这里是活受罪。村长想再要个儿子,可他又要不了,便夜夜折磨我,连他儿子在家里都听得受不了,便搬到厂里去住不再回家了。

莲子的境遇让我同情。她说梅子的命比她好,可是,我现在拎着的塑料袋里,正装着要烧给梅子的冥鞋。看来梅子的死,莲子并不知道。于是,我试探着问,梅子现在怎样呢?

莲子说,听她家里人讲,梅子后来去了城里做事。只是从那以后,梅子便和家里断了联系。家里人去城里找过,可是梅子做过事的单位说,她早离职走了。说到这里,莲子叹了口气,唉,这梅子也太狠心了,不管去了哪里,也该和家里人联系呀。

我又问,我们那里的叶子,也是从山里出来的,你认识吗?莲子摇头说不认识,然后又问我道,哦,听说你和她快结婚了,是不是?我说没那么回事。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可得要小心,村长的儿子说了,你们若是结婚,他会用炸药来炸你们新房的。

我深感震惊。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我还以为罗二哥已对叶子死了心,现在看来,我和叶子以后还得对他有所防范才行。

这时,院门口有人叫村长,莲子一惊,立即跑到院里去高声答道,他还没回家呢。

回到堂屋,莲子有点慌张地说,天快黑了,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回来撞见我可说不清楚。他这几天对我还好,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了,他说今天去镇上就是给我买礼物。

我突然感到头皮发麻。礼物,什么礼物,就是那双冥鞋吗?村长的行为让我感到比坟山上的事还恐怖。起身告辞时,我没头没脑地对莲子说,这几天,你可要小心点。

莲子随便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没听出我这话的分量。我于是又说,你知道我们墓园的电话吧?如果你有什么急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帮助你的。

我出了院门,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墓园走去。我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买给梅子的冥鞋,可是我已不感到害怕了,我有的是力量,我要在这坟山一带的迷雾中闯出一条路来。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只身来这里暗访,我现在所做的事比起在报社时平庸的采访和照本宣科的报道,不知要精彩多少倍。男人就应该像勇士一样活着,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写在日记中的话。

这天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见了梅子,她坐在上阁楼的楼梯上,脚上穿着我买的那双青布冥鞋。我正想走近一点去看清她的面容,一只绵软的手突然从背后搭到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莲子,她抬起一只脚问道,这鞋好看吗?我低头一看,莲子的脚上也穿着冥鞋。我大吃一惊,知道莲子已经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问,是村长害你的吗?她不回答,挣脱我的手便跑了。我追过去,进了一间屋子,屋里摆着一张阔大的雕花大床,穿着冥鞋的莲子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同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电话铃声。在深沉的夜里,这电话铃声让人心惊。我用力拍了拍额头,让自己迅速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不好,真是莲子出事了,我让她在遇险时向我打电话求救的。

在我下楼的时候,电话铃声已停了,叶子已先我一步接了电话。她对跑下楼来的我说,也许又是紫花在捣鬼吧,我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便断了。我激动地说,不是紫花,是莲子打来的电话,她可能出事了!怎么办?我必须立即赶到村长家去看看。

叶子一脸惶惑地看着我。我快速将白天发生的事对她讲了一遍,然后说,我这就赶过去看看,如果我两小时没回来,你就打电话报警。

叶子说,这深更半夜的出去,危险啊。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儿去。

对叶子的英勇配合,我大喜过望。我们出了院门,沿着那条在暗夜里显得灰白的路向村长家急速赶去。

村长的院门紧闭,里面已响起狗吠。我略一思索,便纵身爬上了围墙。叶子在墙根的暗黑里说,小心,那狗很凶的。

我爬在墙头,那狗已蹿到墙下对着我狂吠,使我不敢跳进院里去。房子里没有灯光,也不见动静,情况相当不妙。我眼前闪过梦中的情景,莲子穿着冥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是有可能的。莲子再过几天就满十九岁了,而村长也许只迷恋十八岁的女子,他要将莲子永远留在十八岁,所以他要让她的生命停止下来。男人的基因中出现这种疯狂,在世界上不是没有先例。我爬在墙头紧张地思索着,并在脑中回忆着当特种兵时学过的制伏恶犬的方法。可是,也许太过紧张,我的脑子一下子有些转动不灵的感觉。

这时,一扇窗户里的灯亮了,很快,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看出这正是村长。他并不敢走到院里来,而是站在阶沿上张望。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外面有人吗?

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莲子还没有死。她十九岁的生日还有几天才到,村长也许并不想在今夜下手吧。

我跳下墙来,身子晃了晃,叶子已经伸手扶住了我。这一刻,她手臂的温热和头发上好闻的气息让我有些迷醉。自进入墓园以来,叶子是第一次以同盟者的身份和我一起出来执行任务,这让我非常满足。侦探电影里的男主角常常都有一个漂亮女孩做助手,这样勇敢的男人因为有欣赏者才更加勇敢。

在回墓园的路上,我对叶子心怀感激。想到这之前,我还认为叶子在防范我戒备我,甚至装成鼓眼鬼在坟山上跟踪我。现在看来,这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深更半夜的你跟着我跑一趟,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很抱歉的。她说,哦,没想到你还真是跑到村长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是我的同盟我的助手说的话吗?她原来是不相信我会去村长家才跟我出来的。这样贴身的监视,让我在警醒的同时,心里也堵着一种怅然若失的难受。

接下来的路上,我和叶子不再说话。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已将她丢在了我的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想不明白叶子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如果她真是为了救她爸而来墓园做事的,那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对我。从逻辑上讲,她对我费尽心机,只能说明我的存在妨碍了她要做的事。

我走着想着,忽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转身回看,路上空无人影。她,到哪里去了呢?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过她可能就是梅子显形,红衣服黑衣服冯诗人说都是一种颜色,但这些事对我无论如何还是很难从心眼里真正相信。此刻,她从我身后消失,使我对她再次害怕起来。

为了壮胆,我唱起了歌,大步赶回墓园。当抬头望见院门时,同时看见叶子正跨进门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在门口站住了,等我走近时,她说,你不理我,丢下我像小跑似的,但怎么样?我还是走到你的前面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笑,可我却觉得发冷。

她又得意地说,这里的小路,我比你熟悉多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抄小路走了。但我随即提醒自己道,别听她的。你没看见她刚才跨进院门的姿态,像飘一样。

我和叶子一起上楼。到二楼时,我并没立即回房,而是停在楼梯口目送着她上阁楼去。她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上了几梯后又回转身来,毫不奇怪地看着站在原地的我说,天亮前楼下再有电话,不用去接了,烦死人了。

我想,她跟着我白跑了一趟,既没看见村长家出事,也没发现我有什么破绽,当然心烦。可我却有些高兴,她发现不了我的破绽便会慢慢相信我。因为说实话,男主角总是希望有一个漂亮女助手的。尽管在现实中做到这点比电影里艰难得多,但我还是心存奢望。

我开门进屋时,一个黑影突然蹿出来从我脚边跑掉了。我一惊,但随即发现是那只黑猫。我看见我的窗户是半开着的,这只猫飞檐走壁的能力,真的比当过特种兵的我要强一些。

不过,对这只猫的嬉戏想法,在我躺上床以后就改变了。上次这只猫在我窗台上出现时,便出现了我在阁楼上遇见梅子的恐怖事。今夜它又蹿来我房中,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吗?

我躺在床上的暗黑中。门外的楼道上没有一点儿声息,阁楼上也没有了动静。外面有风,带着坟山上的清冷气息,在我的窗户上碰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梦,梅子穿着冥鞋正坐在阁楼的楼梯上。想到这场景时,我中了邪似的想去门外看看,但我还是忍住了这念头,因为我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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