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陀寺这寄唱会, 先要通过曲折人脉获取入场玉牌,每个人都要戴上寺庙给的同样面具,喊价也不亲自出声, 而由传话僧人代劳……

种种细节足以说明,这绝非寻常的“竞价售卖”场合, 隐秘、低调、平顺地完成交易,是组织者与参与者的共同期望。

既如此, 组织者自当有所防备,不容起任何风波。

这简单的道理不需谁说, 李凤鸣自能想到。辛茴也能。

先前进入讲经堂时,辛茴看似沉默,目光却暗暗扫遍全场,与几处角落房梁上藏着的护场武僧都对过目光。

所以, 当李凤鸣被气昏头,抬手扔出佩玉的瞬间, 辛茴立即倾身展臂, 眼疾手快地将它抓回掌心。

并果断推着李凤鸣的后脑勺, 猛地将她按进了闻音怀中。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辛茴在力道上虽有所克制, 但显然克制有限。

李凤鸣被迫撞进闻音怀中,又戴着面具, 鼻子顺理成章地遭了大殃, 眼中顿时有泪花与金花齐飞。

闻音也是一声闷哼,闭着眼半晌才喘过气。

她着男装出门, 胸前自有所束缚。此刻再突然被撞一记,真是谁疼谁知道。

辛茴没顾上对她俩解释与安抚,而是先向暗处那几位护场武僧含笑颔首。

虽有面具遮挡, 但她上扬的唇角、和气的姿态都在尽力传达善意。

护场武僧们见状,便默默收势,没有现身。

虽说辛茴拦阻及时,没让李凤鸣真闹出大动静,但在场者身份都不简单,多少察觉到点异样,陆续看了过来。

前头的萧明彻与廉贞也双双回头,眼含警惕审视。

不过,他们只看到中间那排的靠墙位置,有个绯衣姑娘埋头藏在一位蓝衫少年的怀中。

众目睽睽下这么亲密地相拥,看起来像对情到深处就胆大包天的小夫妻。

为什么说是小夫妻呢?

因为那绯衣姑娘挽着代表已婚的百合髻,插了金线流苏的蝴蝶簪。

那簪很精巧,小蝴蝶的翅膀还会轻轻扑扇,平添一股娇俏灵动。

萧明彻和廉贞都没兴趣窥视陌生小夫妻的张狂亲密,确定无事后,便又转回头去。

*****

最终,萧明彻以千金之价,毫无悬念地买下了那盒珍珠。

他并不知,有道含泪带火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背上戳出两个血窟窿。

李凤鸣眼里还残留着先前撞到鼻子出的泪。

她死死瞪着萧明彻的背影,内心咆哮:这么喜欢珍珠你早说啊!我八百金就可以卖给你!那个盒子我都不算你钱,白送!

可惜事已成定局,她也不过就是无能狂怒罢了。

之后,讲经台上的住持亲自展示了第二件未经预览的物品。

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淡绿色锦囊。

侍立在他旁侧的年轻僧人高声道:“锦囊中的消息与‘都司’一职有关。卖家未亮身份,消息来源不明,是否可信,需各位贵人自行斟酌。起价,一千五百金。”

上个月,齐帝诏令新增“都司”一职,以高于边军主帅的权限,监管除调兵遣将外的所有事务,并绕过兵部直接向天子禀事。

都司由郡王以上宗室子弟轮流担任,每次为期半年,并任命淮王萧明彻为首任南境边军都司。

此事早已张贴在宫门外供周知,但萧明彻该于何时赴任,齐帝至今没有正式给出明确说法。

萧明彻何时赴任,表面看来不算大事,只需静候圣心独裁。

但国政朝务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异常都有可能对朝堂格局造成影响。

花费一两千金去赌运气,买个不确定是否有用的消息,对利益相关者来说倒也不算荒唐。

但有件事李凤鸣恨不能理解——

神秘的卖家坐地起天价,台下这群不露面的买家竟也纷纷闭眼加价抢。

最疯狂的是,起价一千五百金的消息,竟敢不保证消息来源的真假!

在僧人频繁喊价的声音中,李凤鸣眼珠子都快瞪落地了。

她凑近闻音耳畔,小声问:“这场合,向来都是这样人傻钱多?”

闻音点头发笑:“常有的事。”

毕竟锦囊里的消息与萧明彻直接相关,李凤鸣手心里捏了把汗,生怕他会成为全场“人最傻钱最多”的那个冤大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对这个绿色锦囊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一次都未喊过价。

绿色锦囊最终以二千一百金的惊人价格成交,由一位身穿银白文士袍的中年男子买走。

*****

最后一件物品是个红底织金锦囊,但它比上个蓝色锦囊还离谱,连“消息”都不是,而是个“机会”。

“得此锦囊者,可获贵人保驾护航,顺利进入夏望取士御前对答。来源可靠,一旦成交,买卖双方可单独面谈后续事宜。”

僧人此言一出,李凤鸣是真傻眼了。

她在滴翠山行宫那小半年里看完了齐国史,后来也问过萧明彻,所以她知道齐国没有科举,夏望取士是寒门士子走上仕途的唯一路径。

各地士子要先找到有赐爵的地方显贵,获得具保举荐后方能进京。

到了六月,在吏部与大学士院共同主持下,这些得到具保举荐的士子要经过“集望”、“比文”、“论策”三轮筛选。

最终被优选出的五十位最出色者,才有资格到御前对答。

虽不是御前对答后就一定有官做,但能进这五十人之列,就不会空手而归。

没被齐帝点中的人会由东宫或几个亲王府选用,这对出身寒门的平民士子来说,也是不错的出路。

可如今这是在做什么?重金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

这几年里,闻音隔三差五会来这寄唱会看热闹,但不是每个月都来。

所以,售卖“夏望取士御前对答名额”这种惊天大荒唐,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她呆滞了许久。

直到寄唱会结束,与李凤鸣相携退出讲经堂时,闻音才低声喃喃:“长此以往,大齐怕是要完啊。”

虽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李凤鸣还是惊了一下,忙不迭拉着她快步离开。

殊不知,萧明彻与廉贞就站在离她们不足十步远的台阶上。

二人都经历过战场杀伐,耳力还是敏锐的。这距离并不远,所以他们都依稀听到了那句话。

廉贞扭头看向萧明彻,笑道:“先前走眼了,还以为是个只会搂着娇妻风花雪月的浪荡小子。”

萧明彻点点头,回身对随后出来的福郡王萧明迅道:“方才角落里那小子也派人跟一跟,看是什么来路。”

“好的,五哥放心。”

离开檀陀寺时,福郡王还是不太甘心,下了马车又跑回来。

萧明彻正要打马,见他去而复返,便勒了马缰,疑惑地睨他。“还有事?”

福郡王简直是低声下气了:“五哥,那盒珍珠你能让给我么?我加价再从你手上买,或者你要我拿别的东西换也行。姝儿生辰快到了,我答应了帮她裁新的缀珠裙,几个月都没寻到成色那么漂亮的珍珠……”

姝儿就是福郡王妃曹姝。

面对福郡王情真意切的恳求,萧明彻真是冷漠到半点人情味都没有:“不让。”

福郡王歪头眯眼,狐疑地仰望他,语带试探:“是要送给嫂子?”

抱着盒子的萧明彻冷漠脸:“不是。”

不是送,是物归原主。这本就是李凤鸣的东西。

“哦……”福郡王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怪声。

失望地回到马车上,福郡王对妻子说了这个遗憾的结果后,两人双双叹气。

福郡王妃托腮撇嘴:“近来许多人在传,说五哥对五嫂很冷淡,碰都不给碰的。今日一掷千金买下的珍珠,却不是给自己的妻子……哼,多半是被野妖精迷住了。”

她想去淮王府告密,不然五嫂好可怜。

福郡王将她揽进怀中,苦笑:“别生事。”

*****

未时近尾,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姜婶向他禀了几件琐事,又将今日接到的两张拜帖呈上。

萧明彻接过,干咳了一声:“王妃近来可有异样?”

“回殿下,并无异样。只是上回醉酒被您伤了颜面,好几日都没出院门,这两日才缓过来。”

姜婶觑着他的脸色顿了顿,又道:“今早天不亮就出去,带了辛茴随行。说是与闻大学士家的闻音姑娘有约。”

“哦。”萧明彻总觉得姜婶的眼神不对劲。仿佛在看着一个负心汉,又敢怒不敢言。

回到北院沐浴更衣后,萧明彻在书房里独坐许久。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许多人对他说过:你母亲是因生你才殒命的,所以,无论再难你都得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这就没人告诉他了。

他一直就很麻木地活着。

不管是去战场搏命以换取立足之本,还是笨拙但竭力地步步为营,艰难挣扎着求存,都只为那空洞的“活着”二字。

没有太大念想与野望,甚至没有太多喜怒哀乐。

无论得到或失去,对他来说都好像没太大差别,都一样不知所谓。

可是,自从李凤鸣在雪地里握住他的手,有些事似乎慢慢不同了。

但他又总说不清楚是什么事不同。

上月底李凤鸣宫宴醉酒,一场酒疯从路上撒回府中,之后这些日子,萧明彻愈发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近来他一连数日没与李凤鸣碰面,但身边每个人似乎都在用眼神、语言和神情暗暗谴责他。

他懒得做什么辩解,也不知该做何辩解。

毕竟,他和李凤鸣之间的古怪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算个什么事。

正申时,萧明彻终于勉强理顺混乱思绪,大致想好待会儿见到李凤鸣时要说什么。

这才拿上府库钥匙,抱了今日千金买回的那盒珍珠,慢吞吞出了北院。

*****

走到李凤鸣小院门口时,萧明彻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突然紊乱。

实在是莫名其妙。

当年初次上战场砍人时都心如止水,此刻只是要去见李凤鸣,和她说两句话而已,这颗心在瞎蹦跶什么?

正烦躁自省间,他的余光瞥见有人正往这边行来,便转头望去。

这一望,萧明彻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来人是刚从外头回来的李凤鸣与辛茴。

李凤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边走边与辛茴说着什么。时不时做出个幅度不小的手势,像是激动,又像是雀跃。

她身着柔美端雅的绯色衣裙,梳着百合髻,发间那有金线流苏的蝴蝶簪娇俏又灵动。

随着她的身移影动,小蝴蝶轻轻扑扇着漂亮的金色翅膀,流光溢彩,远远刺痛了萧明彻的眼。

待到李凤鸣走到跟前,他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姜婶说,你今日与闻音有约。”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干发涩,语气生硬木然。

李凤鸣蹙眉凝望着他:“对,上次宫宴时与闻音约好的。”

骗子。

萧明彻盯着她,眼前不停闪回着讲经堂内的那一幕。

绯色衣裙的女子扑在蓝衫少年怀中。金簪上的小蝴蝶在百合髻间轻轻扇动着小翅膀。

他觉得自己眼睛可能突然充血了,看着眼前这骗子,竟像蒙上了一层淡红光晕。

萧明彻想,他得立刻去福郡王府催问那蓝衫小子的身份。

不管那小子是谁家的,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大本事、有如何的抱负与襟怀,今夜都得被套麻袋沉江。

勾引别人妻子的野男人,必须被沉江。

这暴戾阴郁的念头乍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萧明彻猛地将手中那盒珍珠,连同在掌心里捏到发烫的府库钥匙一股脑塞进李凤鸣怀中,抬脚就要走。

却又僵住,呆滞地看着李凤鸣。

“我都还没瞪你,你倒先瞪我?!”李凤鸣脸上突然烫红如熟虾。

“你老实说,你那爪子究竟是开天眼了,还是没长眼?!”

“我……”萧明彻极其尴尬,“是意外。”

李凤鸣将那盒子丢给目瞪口呆的辛茴,然后顶着愤怒的大红脸冲向萧明彻,凶猛开打。

“管你意外还是意内!”

“你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居然花一千金买了我八十金卖出去的珍珠!”

“要不是辛茴把我按进闻音怀里,我当时就要冲上去打掉你的头!”

“我冷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决定忍住不揍你!”

“可你那嚣张的爪子,已经是第二次袭击我‘广阔的胸襟’了!这就不能忍!”

在旁观战的辛茴有些懵。

她不确定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萧明彻被她家殿下揍傻了。

平日里明明没什么表情的淮王殿下,居然被打得笑了起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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