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育峰内,小小的穆雪于室内打坐。

半个月前她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每每运气反而觉得周身气血通达,百脉合畅。这一病驱除了百窍之阴邪,洗荡五脏六腑之污秽。不仅没有因病萎靡,整个人还松快了许多。

只是她这一耽搁,同时入门的一批弟子中,已经有不少轻轻松松地达到观心止念,定境不失的程度。更有数名天资聪慧之人,甚至突破了炼气期的境界。

下学之后,时常会看见几个年幼的小弟子走在一起,边走边交换修行的心得。

“之前先生说,不用刻意去想,到了境界自然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夜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

“我也是呢,本来只日日依照先生的口诀呼吸入静,突然那天就看见了那个地方,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难怪先生说玄之又玄。”

世间各类修行法决在人间广为流传,穆雪之前所学的打坐练气,调心入静,只能算得上是普通人锻炼身体的方式。

哪怕是市井中人,只要勤加修习,也大多都能掌握。聪慧之人不过花十来日,愚钝者一年半载,练成者十之八九。修行者入门之前引气入体的这个时期,被称之为练气期。

化育堂的弟子,是宗门通过金蝶问道,从万千人中挑选出来的,个个天赋不凡。

加上都是年幼的孩子,心无杂念,反而比成年人更容易洗心退藏,意守丹田。并使之达到不用刻意调息,就能知常不失的境界。更有人已隐隐突破境界,摸到了筑基期的门槛。

上一世,穆雪在入门当天就完成了引气入体,一周内便摸到筑基的门槛,可谓天资卓越。

可是这一次入门已有两月有余,还依旧停留在炼气期,连入门都算不上,实在算是过于缓慢。看到那些实际年纪比她小不知道多少的小娃娃进展都比她快,她忍不住私底下悄悄请教了不少人。

晨练广场上,叶航舟笑道:“不急,不急。你师兄我当年是那一批弟子中最慢的一个。现在他们可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

食堂中,丁兰兰边吃饭边给穆雪加了个鸡腿,“我家是有一些入门的心法,但你大病初愈,还是应当先调养一段时日。过段时间我再教你。”

学堂放课后,抱着明灯海蜃台的苏行庭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穆雪头顶的两个小揪揪,“你的资质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一点不用担心。你唯一的问题,在于心中过虑,当务之急是先修心。切莫心急,徐徐图之,水到自然渠成。”

这样愚钝的资质先生居然还安慰自己是所有弟子中最好的?

穆雪无奈地蹲坐在山顶,看着山间那些悠悠哉哉的雾气,看广场上嘻嘻哈哈打拳的皮孩子们。

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好急切的。上辈子那些紧迫追在身后的东西都没有了,也没有什么需要照顾的人。这一世就放松些,悠哉一些也没事吧。

她依照苏行庭所授最基本的呼吸法门,晨间跟着叶航舟修习九宫擒拿手。夜间静坐观想,呼吸间引元气渐次通夹脊,透混沌,直达命府,子母相会①。如此周而复始,安下心来扎扎实实修炼,只觉体内经脉渐渐扩充,元气充盈,身心都有了强健之感。

这一日,穆雪依旧如往常一般打坐练气,自觉周身真气流通,融转无碍,舒畅无比。突然于极静,极微妙时,身体内似乎多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睁开,似在体内,又仿佛在遥远的外界,它居高临下,从冥冥之中而来,却可以一清二楚地内视自己体内一切。

身躯之内的世界,那些颜色艳丽的灵气正有条不紊地顺着经脉流动。

杳冥中出现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似在虚无之中,却又缠绵秘密不通风,恍惚杳冥无色无象②。似空空洞洞有无边无际之大,又似只有小小弹丸之地而已。

穆雪睁开了眼。

初学的小弟子们不知道,但她心中却十分清楚。

世间修行法门千万种之多,各门各派对这个空间各有称呼,或称之为“不二法门”“虚空藏”“净土”或称之为“神室”“黄庭”“祖穴”“玄牝”。虽然称呼各不相同,但都指得这修真者最重要的根基所在。

不论是修得是佛家的止观,道家的丹道还是儒家的允持其中,魔道的天赋之性,都离不开这个空间。

如今她拜入归源宗内修习丹道,未来采取,交|媾,火候炉鼎在此地,温养金丹甚至结婴化神,都需依托于此。

对所有修行之人来说,只有开了内视之眼,寻到了这个空间。才算得上筑就了修行的根基,成为真正的玄门中人,也就是俗称的步入“筑基期”。

穆雪守着这个境界稳固了数日,高兴地在晨练之时将此事告诉了师兄叶航舟。

“不错啊,这就开了黄庭,寻到了祖窍。我都说了叫你一点不用心急。”叶航舟问她,“除了上一回生病,最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了吧?”

“倒是有一处奇怪之处。”穆雪想起了前日修行之时倒是遇着了一件怪事,“前日我内视观想之时,听见了一种钟声,像是引磬的声音。好像远远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却又似乎就近在耳边,听得分外清晰。问其他师姐,她们都说不曾听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磬声?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叶航舟眨了眨眼,他也不太明白,“会不会是不小心修成了佛家的耳通?”

他有些苦恼道:“却是不巧,这几日修真界不知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境,各大门派都惊动了。师尊和掌门一并外出查看。你且留心着,如果没有更加严重,就等师尊回来,我再帮你仔细问问。”

穆雪点点头,那声音虽然来得蹊跷,但听起来却令人心神平静,并不太像入了魔障。她也觉得不必过于紧张。

到了这日夜间,穆雪躺在通铺上,双手枕着头,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雪光,有些迷迷糊糊地想道,

“终于又一次步入修行的门槛。若是将来能地证金丹大道,不知是否有机会到魔灵界看一看。那个地方,只怕早就物是人非了吧。”

迷迷糊糊不知沉睡了多久,一声无比清晰的叮铃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穆雪只觉神志一阵恍惚,发现自己已经立在床榻前。

她有些茫然转目望去,通铺上安静地沉睡着六个孩子,圆子和夏彤都睡得正香,而自己也正枕着双手,闭目睡在夏彤的身边。

原来站在地上的并非她的肉身,而是梦中元神被人引了出来。

初来化育堂的第一天,穆雪曾受山顶灵力影响,梦中元神出游过一次,那时灵府未开,元神困顿未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浑浑噩噩中走出庭院,还被守在屋顶值夜的师兄吓了一跳。

但如今,她初入修行门槛,神识稳固。已经能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乃是在睡梦之中,神识离体。

是受到了那个磬声的影响!

一声又一声清越的铃声响起,仿佛从亘古传来的细密神音,又像是在遥远的故乡有谁召唤着她,声声呼唤,句句催促。

穆雪心中迟疑不觉,但她魂体早已不受控制地飘起,悠悠然飘出窗外。

今夜下着薄雪,在屋顶值夜的是一位陌生的师姐。她带着一顶斗笠闲坐屋脊之上,正悠悠哉哉吃着手中的一袋蚕豆。

穆雪从她身边飘过,想要开口呼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位师姐似乎看不见她魂体,由着她从自己面前穿过,被那磬声拉向未知的所在。

穆雪越飞越高,从高空看下去,脚下的大地上九连山脉连绵起伏,有如一朵巨大的莲花大阵,山南一条蜿蜒的河流如同一条细细的银链围护莲花。

天地间乱飞着细细的雪花,头顶是昏昏沉沉的杳冥云雾。

穆雪飞入那些云雾之中,一时混沌了时空和方向。

等她的神识再度清明之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飘落着大雪的院子里。

这院子她极为熟悉,又十分陌生。

这是她度过无数光阴的家。在她的感知礼,不过数年之前,这里还是自己安逸的小窝,舒适的住处。

但如今仿佛一瞬间被盗走了上百年的时光,昨日生机勃勃的院子,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陈旧。那些郁郁葱葱的小树,如今枝干虬结,迟暮衰老。水磨锃亮的砖墙风化开裂,有了浑厚的包浆。

大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男子,他修长的双腿搁置在青石台阶上,微低着头,正在用一条绷带慢慢束着受伤的手臂,似乎看不见穆雪这个“魂体”的到来。

是小山啊。

真的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一个男人了。

穆雪走到他的身边,弯腰看他。

小山一动不动地坐着,厚重的斗篷和被压乱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微弱的雪光映着鼻梁光洁的肌肤,斗篷的阴影下只看得清一小截苍白的下颚和那紧紧抿住的双唇。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啊,明明师父走的时候,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穆雪轻轻叹息一声,视线低垂,看见了那带着血迹束着白色绷带的手臂。

手指修长而有力,骨结分明,已经不是记忆中少年的手了。

“又受伤了,要注意啊。师父不在了,更要照顾好自己。”

穆雪口中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觉得眼睛有点涩。

眼睛又酸又涩,心中堵得慌。

这满心的酸涩感是什么?穆雪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胸口,那里有一种自己极为不熟悉的情绪。

从真正的幼年时代到如今,两世为人,她似乎忘记了哭泣是什么感觉。

为了缓和自己的情绪,她抬头看了看屋顶,站直身子迈步向屋内走去。

屋子里的一切竟然几乎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二,一排排森立的书架和堆满瓶瓶罐罐的货柜,小小的床垫和抱枕,繁复的化物法阵,燃烧着的熔炉,吊在半空的浮床。

熟悉的操作台上摆着无数奇怪的设备,自己离开前做了一半的那个法器,依旧摆放在桌面。

穆雪忍不住在那张桌子前坐了下来,虽然刚入修行之门的她根本无法触碰移动实物,但她还是忍不住左手摸摸自己惯用的尖头镊子,右手虚触各种型号的手钳。

那未完成的法器是一条项链形的乾坤袋。徒弟小山那时候还没有一个很好的储物法器,本来是想做好之后送给他用,

如今看来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了。

一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空间内突兀地响起。

穆雪转过脸。

门槛处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那人背着光,漆黑的剪影只看得见他一只手臂死死掰着门扉,双眸似有火苗正在燃起。

这是,看见我的了?

穆雪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产生了强烈的失重感。

下一刻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夏彤正揉着眼睛摇她。

“小雪你今天怎么了?鸡都叫了,不起来练拳吗?”夏彤坐在通铺上穿棉袄。

圆子坐在床榻边,睡眼朦胧地穿鞋子。

屋子里大家已经各自起床洗漱。

“又下雪了,山上就是雪比较多,好冷啊今天。”夏彤吸着鼻子看窗外。

还没回过神来的穆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天色微微亮,庭院里飘着细细的雪花。

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有另一个大雪纷飞的院子。

离开得太匆忙,最后也不知道小山是不是感觉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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