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出家全部毁于大火。

起火时间是七月一日凌晨一点左右。扑灭大火足足花了五个多小时,三十五年前建造的木结构建筑,二层楼的大部分已化为灰烬,十多年前增建的带屋顶的停车场和储藏室也烧塌了。停车场里当时停放着两辆汽车,起火后靠外侧的一辆及时转移,另一辆由于家人在恐慌中找不到钥匙,手忙脚乱之际火势越来越旺,只能弃置大火中。凌晨两点多钟,这辆车的油箱发生了猛烈爆炸,一时造成了极大的混乱,街坊邻居都不得不外出避难。

所幸的是,大火扑灭后一检査,发现火灾的损害仅限于大出家的房屋。右边的邻居和后面并排的两家只是外墙烧焦,突出二楼之外的晒台烧塌,被消防水龙头浇湿罢了。位于大出家左侧的大出木材厂办公楼和厂房建造的年份比住宅晚得多,是具有防火功能的钢筋水泥结构,除了被淋湿外几乎没有受损。而用来制造大出木材厂最赚钱的商品——高级住宅立柱的原木,原本就放在专门的堆场里。

如果损失仅限于此,大出家的人应该能够接受“不幸中的万幸”之类的安慰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是在火势终于开始减弱的凌晨四点钟左右,离火灾的发生已过去近三个小时。

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出木材厂社长大出胜的妻子佐知子。

“阿婆呢?阿婆去哪儿了?”

大出家共有四人:大出胜和佐知子夫妇、他们的独生子大出俊次以及大出胜的母亲富子。佐知子口中的“阿婆”指的就是七十三岁的富子。

“怎么看不到她了?她在哪里?樱井在搞什么?”

富子年纪大,腿脚不便,不仅长年患有糖尿病,七十岁后又得了轻度的老年痴呆症。她并非卧床不起,只要有人帮忙,日常生活就能自理,平时除了去医院基本不外出,可在火灾这样的非常吋刻,还是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即使告诉她“着火了,快逃”,她也很难独自避难。

大出家雇佣了两名钟点工。光是做家务,那一个就够了,后来由于照料富子的活儿变多了,便又添了一个。

富子的日常生活完全交给两名钟点工去照料。消防署的事后询问调查中,佐知子不愿承认这一事实,但根据钟点工们、街坊邻居和去过社长家的大出木材厂员工们的证言,佐知子平时确实对婆婆富子不管不顾。

火灾现场被佐知子点名的那位樱井伸江,是两个钟点工里与富子比较亲近的一个。她是四十岁不到的单身女性,每当富子身体不适或出现异样,需要有人照看时,就算过了合同规定的时间,她也会留下来。她的好意被佐知子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附加服务。因此在钟点工的服务时间之外,她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责备樱井伸江的话来。

且不说照料她的钟点工,无论是佐知子,还是儿子大出胜、孙子大出俊次,如果谁都不去保护富子,那她就不会逃离火场,也逃不走,肯定留在家里了。

大火扑灭后的现场查勘中,人们在停车场内的储藏室里发现了富子被烧死的遗骸。瘦小的老妇人被完全烧焦,部分已经炭化。同时也判明,最先起火的就是这间储藏室。而消防署的火灾原因鉴定还要再过几天才会出结果。

以上的信息,是藤野凉子在七月一日早晨上学之前,将母亲邦子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片言只语,加上电视新闻报道的内容后整理出的概况。

到了学校,凉子又了解到几个细节。主要的信息来源是大出俊次上小学时认识的,与他住在同一街区内的学生。他们从一名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消防队成员的女生那里,听来了绘声绘色、现场感十足的描述,便来学校广为传播。

晨会上,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高木面对被这场飞来横祸弄得人心惶惶的学生,用强硬的语气叮嘱道:“这对大出自然很不幸,但终究无法挽回,旁人更是无能为力。大家不要忘了,你们即将面临升学考试,对此事的议论请适可而止。”

有点冷漠,但完全在理。

在尖子生组成的三年级一班里,在意大出俊次的同学本就很少。那个不良团伙的头目,是老师眼里的麻烦制造机,部分学生因惧怕而躲避他。而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全都天资聪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几分瓜葛,也能毫发无损地周旋下来。在他们眼里,大出俊次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混混”。高木老师很清楚这一点,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那番话吧。

然而,凉子的处境要更复杂一些。

上课时,她能以三年级一班成员的身份思考问题。可到了课外,她又会恢复到以前二年级一班成员的身份。和上次桥田佑太郎与井口充起冲突那会儿差不多。

还没完吗,这种倒霉事?

这次并非暴力事件,而是一场纯粹的灾祸,所以并未引发以前二年级一班成员的大规模集会。偶尔在走廊里说上几句,大家的脸上都看不到上次那样激动的神情。

倒也不是一点都不兴奋。有些男生清楚地说出了“活该!”之类的话。

“坏事做得太多,昨晚的火灾就是上天的惩罚。为什么大出本人安然无事呢?”这是被大出俊次欺负,正常学校生活不断受干扰的被害者们的畅快心声。即使听着不怎么舒服,凉子也无法制止。

仓田真理子的感想倒和这些话差不多。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作怪。”走廊的一个角落,真理子压低声音说道,“上次是井口和桥田,这次又是大出。那三人就跟中了魔咒似的。”

说不定还真有魔咒呢。

“那是谁下的咒呢?”凉子故意反问道。

真理子局促不安地翻着白眼:“是柏木……吧?”

凉子没有回答。和真理子说话时,会不知不觉变得感情用事。凉子不喜欢这样。放学后为了不被真理子缠住,她一个人赶紧回了家。

到家后,凉子吃了一惊。这个时候本该在工作的母亲竟然已经回来了。

“妈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事务所那边不要紧吧。”凉子放下书包后问道。

“今天妈妈休息。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凉子你还好吗?”

“好什么呀?”凉子老实回答,“倒是听到不少事情。”

被烧死的大出富子患有老年痴呆症,周边邻居全都知道。据说严重时还会出来四处晃悠,大冬天里会穿着内衣上街溜达,被警察护送回家。发病时,她总是两眼无神,语无伦次。还有人听到他们家传出老妇人慷慨激昂的说话声。

也有与此相反的说法。

三四年前,她可不是这样的,脑子可清醒了。在那一家子里,只有她才能骂大出胜。

我们奶奶说,富子从前一直主管着妇女会。

听说几年前,她在家摔了一跤,住院出来后就痴呆了。

也有人说,她的病其实不是摔的,是被她儿子或孙子打的。

昨天晚上,大出胜招待客户吃饭,饭后又陪客人喝酒,一家又一家地换着酒吧,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坐出租车回家时,他看到自家附近的路上停满了消防车,十分吃惊。火灾的事还是管制交通的警察告诉他的。据说他听后立刻暴跳如雷,大叫:“那是我家!快让我过去!混蛋,滚开!”说着就要动手打警察。

最先起火的储藏室并不是常见的预制混凝土结构房屋,而是木结构覆盖石棉瓦屋顶,一看就知道不能住人。可不知为什么,被烧死的富子生前特别喜欢那里,常常一个人钻进去。昨晚,大出胜出门,佐知子睡了,大出俊次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因此没有人拦着。估计富子是半夜醒来后,一个人钻进她最喜欢的储藏室的吧。

“因为不知道那位阿婆平时生活在怎样的房间里,大家就凭想象猜测了。”满脸倦容,昏昏欲睡的邦子说,“也有人说,对于精神和体力都已衰竭的老人,身处狭窄的居室会感到比较安心,因为一伸手就能摸到墙壁,屋里的东西也能一目了然。”

“所以她钻到储藏室里去了?”

“大出家的房子都很宽敞吧?说不定除此之外就没有小一点的房间了。”

凉子家距大出家不远,凉子从他们家门前面走过很多次。那确实是一幢建在宽敞土地上的大宅第,古色古香,与附近的公司办公楼相比,有着明显的时代差异。

“反正骚动没有上次那么大。”凉子微微耸了耸肩,“只是火灾而已。大出本人又没什么事。”凉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怎么说呢,根据学校里的传言,他们不会为阿婆的死而伤心得号啕痛哭。”

或许大出俊次不会认为,这次的火灾像他的“受害者”们说的那样,是“作恶多端招致上天的惩罚”,并为此感到惊恐吧。

“真是个可怜的老人。说来,关心她、对她好的只有钟点工?”

“是啊。那个叫樱井伸江的,还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呢。”

“想不到这种地方还会有关联啊。”

“是因为她了解本地情况,才雇佣她的吧。”

“不管怎样,火势没有大面积扩张,总还是不幸中的万幸。”邦子缓缓说着,随后斜视着凉子道,“这次总跟学校不沾边了吧?”

果然会这么问。

“应该不会。沾不上啊。”

“你的朋友们也不会人人都做出这种理性判断吧?”

“所以有人说是‘上天的惩罚’。如果真是这样,‘上天’也打偏了嘛。”

邦子放声大笑道:“是啊。只是这样就不会太麻烦了。我也就放心了。”

“就是,放心好了。”

是啊。凉子自言自语着。可她的心底总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

和柏木卓也那时一样,和浅井松子那时一样,最早为模糊而莫名的疑惑和不安给出答案的,是校内的传言。传言一如既往虚虚实实。但这次传言中的事件,有很多学生亲眼目击,因此又与以往两次有着很大的不同。

大出家发生火灾两天后,大出胜来到城东第三中学。对他而言异乎寻常的是,这次他不是闯进来的,也不是骂上门来的,而只是默默地来了。眼熟的律师风见陪伴在他身边。

大出胜造访了校长室,与代理校长冈野谈了不到一个小时。随后,他跟来时一样悄悄地走了。

那时,三年级一班的同学在校园里上体育课,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的同学们,纷纷回头看着正向大门走去的大出俊次的大个子父亲,发现他那张粗犷的脸上血色全无。

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看他离去时攥紧拳头,似乎马上要揍人的架势,一定是因为前者。若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大喊大叫地闯进来呢?如今这样反倒更吓人,传言正起于此。最初出自谁口?不知道。信息是否确凿?不清楚。可它却如同大出家遭受的火灾那般,瞬间烈焰腾空。

大出家的火灾是人为纵火!

值得怀疑的纵火犯是桥田佑太郎!

自发生火灾的几天前起,大出家就不断接到恐吓电话。

警察已经行动起来了……

包含藤野凉子在内的许多三年级学生,刚刚听到这则传言时,都觉得相当天马行空。桥田佑太郎绝不会打恐吓电话并纵火。事到如今,桥田会干那种事?想干也干不成。因为那家伙如今……

想到这里,大家都会在对方的眼里看出困惑,随即沉默下来。因为几乎所有同年级的学生都不知道,那件事情发生后桥田佑太郎去了哪里,到底在干些什么。

“桥田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少教所吧?”

“不是在警察那儿吗?”

“哎?我听说已经回家了。”

“这么说,他要是想干,也能干成吧?”

“把井口弄得半死,再对大出下手?这也内讧得太厉害了。”

各色各样的推测和推理,还有“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传闻四下乱飞。凉子一下课就跟潜艇似的,悄无声息地径直回了家。现在可不能让那些垃圾信息塞满脑袋。得找最可靠的方法去了解。首先要问问父亲。如果大出家的火灾真的是刑事案件,那就是纵火杀人案了。这样的话,说不定爸爸会知道些什么。

凉子到家时,两个妹妹都已经回来了,正在吵架。虽然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凉子来说,实在太不凑巧了。她们又哭又闹,揪对方的头发,还哀叹着“我怎么有这样的姐妹,真是太倒霉了”之类的话,简直乱成一锅粥。瞳子和翔子还极力要把凉子拉到自己那边,争先恐后地撅着嘴据理力争。

“别烦了!”凉子不自觉地大叫一声。两个妹妹顿时哑口无言,连动作都停止了。

“姐……”瞳子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和刚才的眼泪完全不同,仿佛来自另一副泪腺。凉子常常会想:是不是长女只有一副泪腺一条舌头,次女有两副泪腺两条舌头,三女有三副泪腺三条舌头呢?所以妹妹们

一个比一个厉害。

“小凉……”翔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孩子最近神气了,不再叫“凉子姐姐”,而是直接喊“小凉”,似乎在强调和凉子的平等关系。她吊起眉毛,用唾沬星子直喷凉子一脸的气势反击道:“干吗呀,大喊大叫的!”

瞳子大哭起来。翔子像保护妹妹似的将她搂在怀里,瞪着凉子。

“小凉最讨厌了!就会一个人耍威风。哼!”

矛头转向了。瞳子见风使舵,完全投靠了翔子。翔子不住地数落着凉子的缺点,说她天性乖僻,就知道使坏。好了,随你说去,我最讨厌你们了。都是你们害得我电话也打不成了。

这时,门铃响了。

要在平时,凉子一定会通过对讲机确认。可如今被瞳子的哭声和翔子的叫骂弄得心烦意乱,凉子跑到大门口就直接开了门。

眼前站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时髦的窄框眼镜,小眉小眼的脸上挂着笑容。

愣住片刻后,凉子知道来人是谁了。她赶紧去关门,可那人却伸手按住了门。

“你好啊。”茂木记者说,“别一脸惊恐的,又不会吃了你。”

凉子拔腿就走,茂木紧随其后。他们朝离家很近的一座小公园走去。那座儿童公园没什么游乐设施,来往车辆又很吵闹,也很少有孩子去。不过,那里有可以坐下身来的长凳。

无论是刚才茂木记者说明来访理由时,还是凉子想要赶走他时,瞳子都像个走失的小孩似的啼哭不已,翔子则把瞳子支在身前不断痛斥凉子。她的言语虽然破碎颠倒,但恶毒程度足以毒死一列货车的家畜。一旁的茂木也竖起了耳朵饶有兴味地听着,凉子羞愧得恨不得马上死掉。

见凉子出去开门很久都不回来,翔子着急了,像是为了不让凉子跑掉似的护着瞳子一起冲到大门口。茂木见到翔子,不无讨好地向她打了个招呼。翔子有点胆怯,来回看着凉子和茂木。

“是客人吗?”

“是啊。是来向你姐姐了解情况的。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凉子的整个身体都作出了“不能留在这里”的决断。说了声“到外面去吧”,她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

关上大门时,凉子听到翔子对着天空大喊“不跟妈妈讲就不许出去”,可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一如预想,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来到两条摆放成八字形的长凳前,凉子靠边坐在其中一条上,茂木则站在另一条旁边。

茂木孤身一人,没带摄影师,手里也没有摄像机和笔记本,只在肩上背了个小皮包。

“藤野凉子同学,”他像是再次确认般地喊道,“我想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吧……”

“有何贵干?”

茂木的嘴角微微翘起,这笑容像是要避开凉子来势汹汹的攻击。

“别火药味十足的,好吗?”

眼镜反光,散光严重,镜片很厚。

“我为《新闻探秘》到处采访时,没机会见到你。”

“我妈告诉我,你打电话来,说要来采访,但被拒绝了。”

茂木的脸上露出大为惊讶的神情:“妈妈跟你说了?没有半途拦截吗?”这口气表示他十分意外,“我还以为你不知道采访的事呢。因为如果你知道了,肯定会配合的吧……”

凉子拦住了他的话头,义正辞严地告诉他:“关于这样的大事,我们家自然会做好亲子沟通,决不会隐瞒。”

“哦……”茂木像是很佩服似的应了一声。真叫人来气。

“我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决定不接受你的采访。”

“是这样啊。那今天也谈不成了吧。”说着,他便对凉子侧目而视了。

凉子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讨价还价的谈判桌。这个人一定想从我这里打听些什么。他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我一定要小心,不能被他利用。

“你又在釆访我们学校的事了?”

“当然。”茂木记者立刻回答。

“又要制作节目了?我听说上次的节目反响很不好,你在电视台很不好过。”

茂木动了动眉毛,表情有些滑稽:“你听谁说的?你在电视台有朋友?谁说我日子不好过?这样的传闻,你证实过吗?”

出师不利。凉子不坑声了。

“把传言当成真相,会迷失重要的事实。像你这样的聪明女孩,可不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哦。”他笑嘻嘻地说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简直像真的在为凉子着想似的。

“浅井就是因为那种节目才死掉的!你难道没有责任吗?”凉子不假思索地反击道。话刚一出口,她就明白这招是失败的。已经晚了,茂木记者的脸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节目揭露了真相,所以浅井活不下去了?还是因为真相暴露,罪犯感到不妙把她杀人灭口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会认为浅井是被节目杀死的?如果你有什么根据,请告诉我。”

我是孩子,他是大人,而且还是个采访高手。我不能随口说话,不然会漏洞百出。镇静,镇静。

“你想问我什么?”

对方提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你认识三宅树理吧?二年级时,你们是同班同学,对吧?”

凉子点了点头,心里依然保持着戒备:“是啊。”

“最近,你见过她吗?”

“听说一直没来上学。”

“是啊,不来上学了。你去看望过她吗?”

他到底要打听什么?

“我跟她还没熟到这个程度……”

“没去过。哦,是这样啊。”茂木轻轻点头,“她和浅井松子关系很好吧?”

你反正已经知道了。凉子不作任何反应。

“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呢?”

“我可不清楚。”

“学校里没有相关的传言吗?”

凉子不动声色地说:“把传言当成真相,会迷失重要的事实。”

茂木记者笑了出来。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果毫无防备,自会被他引得笑出声来。“来了,来了,就要这么个劲头。”

茂木记者拍拍双手,像一下子和对方变得亲密无间似的,“哎呀呀”地大声叹息着,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这个世界要全是你这样的聪明人,那该有多好。可遗憾的是,做了这份工作后,我充分领教到现实正好相反。”

干吗?想套近乎?就拍几句马屁,我才不会上当呢。凉子进一步加强了内心的戒备。

“七月一日大出俊次家的火灾,”茂木记者有意将目光从凉子脸上移开,看向公园旁三岔路上的车辆,慢悠悠地说,“纵火的嫌疑很大。”

凉子默不作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你一点也不惊讶嘛。早就知道了?”茂木记者重新看向凉子。厚厚的镜片后面,他的眼睛同样不眨一下。

“电视和报纸上都还没有……”

“估计今天晚上会有。因为俊次的父亲已经开始接受采访了。”

大出胜到学校来,跟这事也有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是纵火呢?”

“最先起火的地方是储藏室。”茂木记者说着,将整个身体转向凉子,“就是发现俊次奶奶遗体的地方。据说现场査勘时一下子就搞明白了。”他加上一句,“那里并没有火源。”

“因此认为有人在储藏室里纵火?”

茂木记者没有马上回答凉子的问题,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你家是在那边吧?大出的家在哪个方向呢?”

凉子漫不经心地指了一个方向。

“挺近的嘛。听到汽车油箱爆炸的声音了吧?”

当时,妈妈出去后,好像听到过一阵沉闷的声响,可那时没怎么在意。消防车和警车的警笛很吵,还有广播车大声嚷嚷,传入耳朵的声音都变了调,根本听不出在说什么,只觉得十分嘈杂。

“没听到,也没看到火光。我们家在上风处……”

刚才的问题还没有着落呢。

“有人在储藏室纵火吗?这是消防署调查后得出的结论?”

看着忍不住着急起来的凉子,茂木记者微微一笑。又输了一招。

“很在意,是吧?”茂木记者点了点头,装作很担心的模样。

“纵火可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你们家……没事吧?”

这话似乎有很深的言外之意,还特别强调了“你们家”三个字。那还有谁家算“没事”呢?

不行,不行。这样下去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于是凉子简短地说了句:“可也得小心。”

看出了凉子的戒心,茂木记者露出欣赏似的表情,稍稍停顿片刻,开始解释:“没有火源的地方最先起火,这本身就很可疑。现场还发现了泼洒汽油的痕迹。那间储藏室到了冬天会储藏煤油,现在这个季节只放了个空桶,桶里根本没有煤油。再说,煤油和汽油成分不同,很容易区分开来。”

“不会是汽车里漏出来的汽油吧?”

“不是。汽油泼成条状,明显是用来引导火势的。”

引导火势?“往哪儿引?”

“从储藏室到住宅。”茂木记者停了一下,仿佛在等待话语的涵义渗入凉子脑中。随后,他继续说:“他们家的房子很旧了,改建过的只是装饰部分,电路都维持原样,有几根电线都没了外皮。据说,被引至住宅的火势就是沿着电线蔓延的,发现时已经无法扑灭了。”

大出佐知子和俊次慌忙逃了出来,把富子忘了个干净。

“俊次的房间在二楼,如果他逃得慢一点,大火烧到楼梯上,那就危险了。”

大出会从二楼跳楼逃跑的吧?凉子想着,没说出来。

“所以,从起火的状况分析,此次火灾属于有计划纵火的可能性很大。”茂木记者加强了语气,“更何况还有一个要点,就在发生火灾前不久,有人打电话到他家,威胁说要杀死他。”

说到这里,茂木记者又故弄玄虚地停了下来。凉子也用沉默与之对抗。

“还是一点也不吃惊啊。学校里已经在这么传了?”

“是怎样的电话?什么时候打的?”凉子以攻为守,反问道,“在看你的那期节目之前,我们不知道大出的父亲是如此粗暴的人。虽然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负面传闻,可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冲到学校里来揍校长这种行为,绝不是一个有常识的成年人做得出来的。”

“我也被他打过。”茂木记者摸着脸说。

“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如果真有电话打来说要杀了他,他会不声不响地吃哑巴亏吗?肯定会暴跳如雷地找警察或你们记者大肆控诉吧?”

“是啊。”茂木记者现出赞同的神情,“这方面是挺难理解的。那家伙确实有点怪。对了,俊次也一样。”

据说大出胜接到过两次恐吓电话,大出俊次接到过一次。佐知子没有接到过,不过听他们两人说起过。关于接到电话的日期,父子两人都不太清楚,反正是最近的一周之内。这三通电话都不是大白天打来的,而是在晚上十点过后。

“每次打电话来,对方都好像用什么东西按住了嘴,声音发闷,很难听清。而且从不交谈,单方面简短地说完就挂了。像这样……”

下一个轮到你了。我要你的命。

是大出俊次吗?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茂木记者像演戏似的,手掌按在嘴上说话,再现打电话的情景。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为什么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不去报警?所以我怍好了再次挨揍的心理准备,要直接采访大出社长。”说完他马上大笑起来,“尽管有心理准备,可真的挨揍还是吃不消啊。最终就成了电话采访……”

没出息。

“事实证明我很明智。大出社长的大嗓门,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着呢。”

凉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都说些什么?”

“还不是你们搞出来的!”茂木记者提高嗓门作出大声怒吼的模样,随即又笑了,“说那期节目播放后的半个月里,不停有电话打来。都是些恶性骚扰电话。那家伙嚷嚷着要告我们电视台,这也是理由之一。说晚上都没法安心睡觉了。”

这类电话最近绝迹了,世人多健忘嘛。但是,有些用大出社长的话来说是“脑子里的螺丝松了的家伙”好像重新想起来似的,又开始胡闹了。他认为这种家伙不必搭理,就没作出任何反应。

“他们不害怕吗?”

“在这方面他们都很胆大,无论是老头子还是俊次。”

打骚扰电话的家伙都是胆小鬼,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

“俊次觉得,”茂木记者

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那些骚扰电话是桥田打来的。”

“他自己这么说的?”

“嗯,我跟他通过话。”

“可桥田他,现在不是……”

“在家里。”茂木记者抢答了凉子的疑问,“也难怪你们不了解实情,你们好像误会了。他不会进监狱,警察也不能拘留他。尽管井口很不幸,可那起打架冲突并非有预谋的事件,只是一时冲动下的过失伤害。再说,桥田还是个初三学生,在家庭裁判所作出审判之前,他会在家和母亲一起生活。”

当然,不可能去上学。

他继续说:“只能尽量低调。他在店里帮母亲干活,也在自学。我是听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刑警说的,不会有错。”

是那位叫佐佐木的女警官吧。

“那么,桥田会怎么样呢?”

“判个监护观察处分吧。”

凉子放心了。在《新闻探秘》掀起风波那会儿,桥田佑太郎还坚持来上学。他要表示,自己与紧跟头目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不一样。看到他的那副模样,其他同学也都有类似的判断。

“这么说,他能上高中了?”

茂木摇摇头:“怎么说呢,比较困难。主要是经济问题,因为要向井口充支付医药费和精神赔偿。”

凉子胸口一凉:“哦,是这样啊……”

“靠他母亲一个人挣钱,是付不起的。估计他打算马上去工作吧。”

“你不去采访他们吗?对他们已经没兴趣了?”凉子高声说道,她有点激动了,“不是吗?你为什么不去说服桥田呢?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样,他们三人杀死了柏木卓也,又杀死了看到谋杀现场并告发的浅井松子。为此桥田的内心十分痛苦,想离开大出和井口,可井口不干了,跟桥田打了起来,如果这一系列盘根错节的事件果真如此,那现在的桥田应该会说实话。”

看着正一吐为快的凉子,茂木记者露出了几分怜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努力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孩子。注意到这—点,凉子住了口。“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看来你们同学之间还是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啊。”

“哎?”凉子用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我们可没认为一定是这样。”

“可有这样的怀疑,对吧?”

相当尖锐的反问。凉子沉默了,这次可不是出于战术,而是别无选择。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次的疑虑恐怕很难消除。”茂木记者语调平稳,语气却十分利落,“无论在大出家纵火的是桥田还是三宅,都一样。”

“为什么要扯上三宅?”

“事到如今,不用我解释,你应该明白吧?”

凉子有点怕了。眼前这个记者虽然讨厌,可确实是个经验丰富、深谙世故的家伙。估计他已经从凉子以外的其他学生、家长那里打听到很多信息藏在心里,并且具有整理与分析这些信息的能力。现在凉子想隐瞒的情况,说不定他早知道了。

“学校完全靠不住。在弄清真相上,他们的态度很暧昧,更别说向你们坦白了。他们上面有教育委员会施压,也害怕家长们的炯炯目光,因此更愿意将疑惑束之高阁,只要你们能顺利毕业,他们就满意了,老师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话虽然刺耳,但现在校方的应对方法确实靠不住。

“那警察呢?这次可是纵火杀人案,警察不会置之不理吧?”

“警方会展开搜查,会逮捕凶犯审问出动机,但也仅此而已。而真正的问题,也就是深层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们绝不会深究。这不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再说,警方也不会向你们和我们公开信息。因为有《少年保护法》这道墙拦着。”

凉子的身体动弹不得,头脑中却飞速旋转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推理,胸中各种忽明忽暗的感情在翻腾,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三宅树理是怎样的人?”听到这个问题,凉子才抬起头。茂木记者用安慰、怜恤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和浅井松子是好朋友。说不定她们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写了举报信。”

凉子刚要摇头,茂木记者抬手制止了她。

“也可能没有看到现场。”

他的嘴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凉子不由得瞪圆双眼。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说不定另有证据,才写了举报信。”

另有证据?什么证据?

“导致浅井松子死亡的到底是谁?是杀死柏木卓也的三人帮,还是一起写举报信的三宅树理?看到事情闹大,浅井松子害怕了,于是三宅树理生气了。会是这样的吗?”随后,他又重复了一句,“三宅树理是怎样的人?”

凉子的内心悄无声息地翻转过来,感情的漩涡和混乱的思绪全部消失了。

现在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不知道。什么是真实准确的推理,什么是错误的猜测,对于现在的凉子而言,根本不知道。

对,对于现在的凉子而言。

“你问这些,想做什么?”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晰,凉子很高兴。她慢慢从长凳上站起身,眼睛一直盯着茂木记者。“你想从我这里打听三宅树理的信息,用来构建推测,将她逼上绝路?然后再制作成节目,‘看吧,畸形的教育只会培养出畸形的学生。’对不对?”

茂木记者刚想开口,这次凉子抢先拦住了他:“我们受够了。”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

“我们受够了。警察也好,学校也好,都靠不住,不是吗?那该怎么办?你要说,那就相信你们媒体,对吧?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你们不会伤害我们,对不对?”

茂木记者的眼镜反射着夕阳的余晖,看不到他的眼眸。

凉子毫不胆怯地继续说:“你从没站在我们这边,连一秒钟都没有。你对我们和我们的学校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说着说着,凉子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为了止住颤抖,凉子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你不可能懂得我们的感受。三宅树理的感受,浅井松子的感受,桥田佑太郎的感受,你全都不懂。你只是按照你编写的剧本,利用大家当成你的武器,去和你假想中的敌人战斗,不是吗!”

茂木记者的声音有气无力:“那你觉得谁是我的敌人?”

凉子正在大喘气,没有回答他。

“我的敌人,就是你们的敌人。”

“不。”凉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你不明白,你还是孩子。”

“不明白又怎么了?弄明白不就行了?”

真正的震惊终于使茂木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你想干什么?”

凉子的心一片澄明。刚才的混乱好像从未出现过。凉子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该说的话正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我们要亲自弄清真相。”

凉子觉得自己正在一分为二。说出口的宣言成了另一个凉子,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那会非常困难。”茂木记者的眼眸仍然隐藏在夕阳余晖的反光下。他细声细气地说:“人会撒谎。会不断撒谎,不愿吐露真言。有罪之人更是如此。你们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看得太多了。”

“那也该让我们去亲身经历。你请回吧。”凉子说道,“今后,我……我们会去找你。在我们觉得必须向你了解情况的时候。”

茂木记者一动不动。两人默默对视着。凉子毫无退却之意。

远处传来叫喊凉子名字的声音。

率先移动视线的是茂木记者。喊声越来越近。不用回头看,凉子也知道是母亲在喊自己。估计是翔子向母亲的事务所打了电话吧。那个小鬼,都跟妈妈说了什么?

“凉子!”跑得气喘吁吁的母亲一把抓住凉子的手臂。茂木记者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你是HBS的茂木先生吧?”

茂木记者沉着地从上衣内插袋里掏出名片夹。

“不征得监护人的同意,在监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釆访未成年人,这妥当吗?”

“失礼了。不过这不是釆访,只是聊了一会儿天。”

“是的。”凉子说。她的视线还没从茂木记者的脸上移开。

茂木记者毕恭毕敬地将名片递给邦子,低头说了声“失礼了”,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不一会儿,他稍稍回过头,用只有凉子听得到的声音叮嘱道:“很困难哦。”

凉子仰起脸,哼了一声,目送他远去。

“凉子,你不要紧吧?”母亲的嗓音都变了味。

凉子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翔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晕乎乎地跑出去了。”

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妹妹的告状透着股幼稚可笑的使坏。翔子直到现在还满脑子想着跟“小凉”吵架的事呢。

“妈妈。”

凉子的目光稳稳地锁定在母亲的脸上。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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