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子他们立刻开始了宣传活动,向三年级全体学生公布将举办“校内审判”的消息,并招募参与者。

由于眼下正值暑假,一个个打电话通知难免词不达意,他们决定采用书面邮件的形式。为了节约费用,邮件使用的是明信片,文字由凉子撰写,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负责用贺年卡的格式印刷。明信片和油墨的费用都是大家用零花钱凑的。

三年级学生在暑假中有一天返校日。七月三十二日这天,学校会向希望在八月接受应试补习的学生说明日程安排,并公布开放用作自习场所的教室。凉子他们寄出的明信片上写明,希望参加“校内审判”的同学可在这一天放学后到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集中。即便不想参加,只要感兴趣也可以来,因为审判需要旁听者。

与此同时,他们还要针对校方做一些工作。凉子原本打算单枪匹马直接去找代理校长冈野交涉,却被胜木惠子拦住了。

“我也一起去。”

“你去当然能为我壮胆,可是……”

“我可是说真的。我向北尾说明过校内审判的事,他说他也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只是冈野那家伙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需要火力掩护。”北尾老师被她拖下水了,“藤野,你被高木打了以后,有没有留下诊断报告?”

没有那么严重的伤。

“傻了吧?伤重不重无所谓,留下诊断报告自有用处。看来跟老师们打交道,你还是经验不足啊。”

凉子笑了:“嗯。不过没关系,有我妈呢。”

藤野邦子已完全进入备战状态,准备随时随地全方位支援凉子。“你们就是‘七武士’,对吧?加油。”母亲说。

“七武士?什么意思?”

“我借录像来,你看了就明白了。”

北尾老师给出指导:和代理校长冈野见面前,必须制定出一份详尽的计划书,要事先明确审判的日程安排和争点。

“日程安排……该怎么安排才好呢?”

“办事不牢靠啊。一开始就这样,暑假里会什么都办不成的。准备阶段两星期,八月一日到十四日;八月十五日开庭,庭审五天;八月二十日判决。这样不就行了?”

安排得妥帖又合理,北尾老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鼓作气。大家都是外行,我也什么都不懂,但必须当机立断。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争点。”他又说道,“也就是检方将以什么样的罪名起诉大出俊次。”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惠子撅起嘴,“就是柏木卓也的……”

“杀人嫌疑,是吧?”

此刻,凉子、惠子和北尾老师正在体育馆的角落里商量着。北尾老师是运动社团的统括部长,即使自己担任顾问的社团没有训练,暑假里也必须来校。今天轮到羽毛球社在体育馆训练,他们交谈时,一直听到球鞋摩擦地板时的啾啾声,以及大力扣杀时的呐喊声。空气中弥漫着健康的汗水味,热得像桑拿浴室。

“是的,就是杀人嫌疑。”这句话的分量加速了凉子的心跳。也许北尾老师是为了让自己好好体会这种感觉,才故意那么问的吧。我们要办的,是一起凶杀案。

“被告只是大出俊次一人就行了?”

“是的。不涉及桥田和井口。”

“反正主犯肯定是俊次,起诉他一个不就行了?”惠子故意用粗鲁的语气说,“这叫单独审判。在真正的审判中常常会有。”

北尾老师拍了一下惠子的脑袋:“别说得跟真的明白似的。不过有一点要表扬你,这的确不是真正的审判,是模拟审判。如果什么都非得搞得跟真的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凉子也隐约察觉了这一点,只是不知具体该怎么办。

“那如何跟真正的审判保持适当的区别?”

惠子不吭声了。悬疑电视剧不会提供这一难题的答案。

“尽量协商解决吧。”北尾老师说,“要是像真的法庭那样,检察官跟辩护人分成两个阵营唇枪舌剑,会演变成持久战。你们毕竟只是初中生。”

“意思是要通力合作?”

“是啊。就像挖隧道,一声令下两边一起开挖,然后在中间碰头贯通。而真相就在中间。”北尾老师低声说着,眼睛仍追逐着空中来回穿梭的羽毛球,“桥田和井口都可以成为重要的证人。他们要是肯出庭就好了。”他嘟嚷着,“桥田出庭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他应该也想自证清白。井口就难说了,他还在住院……干脆叫他父母出庭算了。”

北尾老师说得轻松,可凉子和惠子不由得惊呼起来。

“他的父母?要让大人出庭吗?”

北尾老师瞪起眼睛:“事到如今有什么可怕的?你们都是未成年人,每个人背后都有大人撑腰。如果这次审判与监护人毫无瓜葛,反倒不自然了。”

“这么说,连俊次的老爸也要……”

“在法庭上他总不会发飙吧?就算发飙,不是还有山崎吗?”

惠子斜视着北尾老师:“北尾,你一个劲地煽动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能直呼老师的名字吗?”说着他又敲了敲惠子的脑袋,“若有必要,也可以把我们老师传到法庭上去。如果有人无视你们的传票,我去说服他,还不肯的话就以‘不愿出庭’作为证据来处理。”北尾老师的脸上闪过一丝轻微的怒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接着,他终于将脸转向凉子:“辩护的方针确定了吗?”

凉子立刻回答:“检验大出的不在场证明。”

幸运的是,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时间是确定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只要证明大出俊次在这段时间内不在三中的屋顶上就行。

对此,凉子曾和大出俊次谈过,并要求他将去年圣诞夜的行动尽可能详细地列出来。他说那天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跟往常一样出门、回家,倒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

即使如此,除了他的家人,说不定还有其他人看到过他。

虽说是临时抱佛脚,凉子最近正在拼命收集、阅读有关陪审员制度的书籍。野田健一帮她在图书馆査找资料,还说要将审判的规则和陪审员心得做成摘要后分发给大家。

“不在场证明?那倒是最直截了当的。”北尾老师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还得早点确定检方的人员名单。

“有了计划书,就能取得使用教室的许可。就算冈野不情愿,我也会想办法让他点头。只要确保场地就能开庭。我会以课外活动的名义去争取,放心好了。”说出如此振奋人心的话语的北尾老师也有所担忧,“我担心的是检方的成员。山崎说的话不无道理,采用这种方式,陪审员和旁听者很容易召集,可检察官就有点难度了,毕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站到大出俊次的对立面去。虽说大出本人也知道……”

北尾老师摇了两三下头,像是在叹气。

“大出的脑袋根本搞不懂分工、形式、职责之类的含义。对他来说,大概只有同伙和敌人的区别。”

“是看不上的家伙和可以拿来跑腿的家伙的区别。”惠子说。

北尾老师朝她看了一眼,说:“哦,被你找了个茬。嗯,应该就是这样的。”随即又叹了口气。

“我可不是跑腿的家伙。”凉子说。

“嗯。藤野你很能干的。”惠子说。

看到北尾老师又要开始调侃,惠子赶紧抢先说:“我可不是吹捧藤野。她老爸是刑警,而且是警视厅的,专管杀人、抢劫等重案,对吧?俊次就怕这种。应该说是怕权力,还是权威?”

“对教师这种权威,他可是一点也不怕。”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师自己不争气嘛。”

对于口无遮拦的惠子,北尾老师只有苦笑。“你说得是。”望着空中飞舞的羽毛球,他轻声说了一句。

凭着连续两天每天只睡两小时的拼命劲儿,凉子终于写出了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和计划书。七月二十八日,被睡眠不足和高温弄得昏昏沉沉的凉子来到学校,在北尾老师的陪同下去校长室,与代理校长冈野见了面。被排除在外的惠子感到很憋闷,因为北尾老师对她说:“你要是跟去了,能谈成的事情也会谈不成。”

由于北尾老师事先打过招呼,此刻冈野正等待着凉子前来。事先猜测有一半概率会在场的高木老师缺了席,取而代之的是楠山老师。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痛快,但由于有北尾老师的陪同,见到凉子后,他没有立刻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

“你们一定要这么做,是吗?”冈野倒冷静得出奇,紧盯着凉子的眼睛问道。这家伙这么多年的老师也不是白当的。他的目光确实能够直指人心。

他似乎在为凉子感到可惜:好好的优等生,怎么偏偏走错了道?凉子确实偏离了学校希望优等生去走的道路,可是……

“是的。”简洁才是上策。凉子用坚定的目光仰视代理校长。

“拜托了。”北尾老师鞠了一躬,“请理解她的心情。如果给学校添了麻烦,由我负全责。”

北尾老师今天难得地穿了西装。说完这句话,他从西装的内插袋里抽出一个信封。凉子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信封上写着“辞职信”三个字。

“请代理校长收下。”

将辞职信放到桌上后,北尾老师又鞠了一躬。

代理校长冈野看了一眼辞职信,说:“明白了。我暂时保管到八月二十日为止。”他又看着凉子点了点头,“我对审判不甚了解,但听说采取陪审员制度时,会出现判决不成立的状况,此时我不允许重审。机会只有一次,这就是我的条件,可以接受吗?”

“同意。”凉子说,随即自然而然地冒出一句,“谢谢!”

冈野不再看凉子,而是看着桌上北尾老师的辞职信。

正要出校长室时,一直满脸不快的楠山老师终于开了腔:“藤野,我对你非常失望。”

凉子停下了脚步,走在前面的北尾老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凉子回头望去。发现楠山老师的表情从愤怒变为了责难:“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你利用高木老师打你耳光的事大做文章,抓住老师的软肋为所欲为,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

楠山老师虽然有点性急,却通情达理,做事干脆,在学生中相当有人缘。可也有学生的看法刚好相反。他们说楠山老师相当讨厌,认为他不讲道理,遇事的态度特别自以为是。

这两种看似对立的说法都是有进理的。只要符合楠山老师的判断标准,他就是通情达理的,如果不符合,那就别有半点指望。

“十分抱歉,让您失望了。”凉子显得游刃有余,毫不惊慌。这种程度的打击她完全有心理准备。父母也提醒过好多次。“可是老师,我还是要干。”

说完,凉子便关上了校长室的门。

“哎呀,真闷热。”来到走廊,北尾老师便脱下西装外套,解下领带。

“老师,您穿的这身本就不是夏天穿的薄西装啊。”

“反正只是在毕业典礼上穿穿,准备那么多种类也没意思。”

“谢谢您。”

“谢什么呀。”北尾老师快步朝前走着,似乎有点害羞。

“您都已经递交辞职信了,不要紧吗?”

“嘿嘿,”北尾老师笑了几声,“藤野,你看老师我多大年岁了?都已经五十四了。”

真没想到。一直以为他还年轻着呢。

“我这种人当不了校长,就这么装模作样地混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前程。既然这样,还不如在教师生涯的最后时光,给大家露一手漂亮的。”

今后的吃饭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您会下这么大的决心来帮助我们。”

北尾老师放慢脚步:“我算中途加入的不速之客,对吧?”

“嗯。”

甚至给人硬闯山门的感觉。

“我有个儿子,是独生子,现在读大二,学的是经济类专业。”北尾老师继续说,“跟我水火不容好久了。人们常说老师的孩子难当。或许应该承认,老师教不好自已的孩子。”

凉子默默地倾听,北尾老师自言自语似的叙述着。

“我在家偶尔跟老伴谈起你要做的事,被他无意中听到了。有一天吃早饭时,他朝我发难了,说:‘老爸你准备怎么做?’”

没想怎么样啊,做父亲的北尾这样回答。

“我说我对胜木惠子比较担心,她放不下大出俊次,这样会影响她今后的生活,所以想帮帮她。至于校内审判,我可不想沾边。”

谁知听了这话,北尾老师的独生子开腔道:“我讨厌这样的老爸。”

你一直自我满足

于挽救落后学生,以此显示你才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不会抛弃差生。可你在最紧要的问题上却一直充当旁观者,从未与校方正面较量,只是捡捡别人掉在地上的麦穗,充一下好汉罢了。难道这就是老爸你的存在价值?笑死人了。

“我被他数落得哑口无言。”北尾老师自顾自笑了起来,“我老伴在一旁吓得直哆嗦。”

“老师,您的儿子肯定是个优等生。”

“说起来有点自夸,我儿子确实不错,简直不像是我亲生的。”

凉子也笑了起来。

“所以我想,这次就接受儿子的意见吧。或许他是对的。”

“请您一定要转达我对他的谢意。”

“好。哦,对了,藤野。”北尾老师停下了脚步,看着凉子,“对于那封举报信,你准备怎么办?”

凉子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被问到,也知道它确实很难回答。

“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我不会在法庭上提起举报信。只要能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就足够了。”见北尾老师默不做声,凉子大胆地将这一话题深入下去,“有传言称,写举报信的是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老师您怎么看?”

“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凉子说起浅井松子遭遇事故后,自己在学校保健室里遇到的事。

“不得了。”北尾老师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包括我在内的有老师都认为事实应该和传言一模一样,包括浅井松子的事。”

北尾老师的语调阴沉而苦涩。

“还有一点,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津崎校长好像掌握了什么真凭实据。”

“哎?”太震惊了。

“做了那样细致的询问调査,最后却坚持称没有找到举报人,这本身就很蹊跷。我觉得校长当时自有他的考虑,教师集会上大家吵吵嚷嚷的,说出来也无济于事。我那时也抱定了不闻不问的宗旨。”

若真是如此,那豆狸是为了保护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才辞职的吗?凉子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掉在了心头。

作为大出俊次的辩护人而不去触碰举报信的事,这珠不箅有意保护三宅树理呢?按理说,能证明举报信是一派胡言,会成为最有效的辩护。

不,这不是有意保护,只是不想跟树理扯上关系罢了。

叹了一口气后,北尾老师继续说:“我们现在也不想公开承认什么,也不想继续调査。冈野老师在记者会上不是说过吗?那封举报信只是一封恶作剧性质的匿名信,已经可以了结了。”

凉子点点头。

“浅井松子死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回来了。三宅树理仍然不来上学,发不出声音的事也是真的。有人说她是装的,可尾崎老师会定期与她见面,也跟她的主治医生沟通过,不会有错。”

“她现在怎么样了?”

北尾老师好像身上某处突然很痛似的,皱着眉头耸了耸肩。

“还能怎么样?要不要升学也不清楚。听说她不肯出家门一步,父母都愁得快没人样了。”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阵裹挟着热浪的夏风迎面掠过。

“我没有把通知校内审判的明信片寄给三宅。”

“是吗?”

“因为明信片上的文字是紧扣争点来写的,我觉得三宅树理看到后会感到不安。”

“是啊。”北尾老师点点头,“三宅那里,就让尾崎老师去通知。我来跟尾崎老师说好了。”

“好的。”

“你是为了探究真相才站出来的。”北尾老师低声说,“可又不愿意为了探究真相而使别人成为众矢之的。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我很理解。”

凉子默不作声。不是的,老师。这么高尚的想法,我从未有过。

“我还有一点与你不同的期望,或许只是凭空想象吧。”

凉子仰头看着北尾老师的侧脸。北尾老师没有看凉子,而是把目光投向远处。

“这次校内审判对三宅树理而言,或许是一次敦促她认离考虑自身境况的好机会。”

在她的心底好好思考。

“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就好像相信有这种可能似的,北尾老师的语气强而有力,“无论举报人是谁,都不会对此次审判无动于衷。你们要用自己的双手探明真相,那身为目击者举报人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再次表达见解,所以……”

如果毫无表示,那就说明举报信的内容是虚假的。

“举报人将直接面对自己编造的弥大大谎。”

也将面对使其不得不编造弥天大谎的真正理由。

“从这一时刻重启人生,不也挺好吗?”

“可是,老师……”

“怎么了?别老是一副头丧气的模样。”

“要是无法验证大出俊次的不作场证明,又该怎么办呢?”

北尾老师伸出大手,猛地拍了一下凉子的后背。

“打起精神來,藤野律师。”

七月三十一日。

三中的体育馆里闷热异常,让人简直要瘫倒在地。对高中升学考试的说明,凉子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心思听。看看其他同学,发现连一向随遇而安的真理子也在不停扭动身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惠子则带来了指甲锉,全程都在专心致志地修磨自己的指甲。

上午十一点,说明会结束。散会后,凉子、惠子真理子和向坂行夫、野田健一五个人又聚到了一起。然而,最重要的大出俊次今天却没有来校。昨天电话里明明反复叮嘱过他一定要来的。凉子感到又急又气,这家伙不仅是个坏蛋,还是个胆小鬼。

难道这说明被告和我这个辩护人之间还没有建立信赖?可最近,他不是肯老老实实地听我说的话了吗?

“宽限三十分钟。”健一说,“我们慢慢走过去好了。”

“大家会不会回家吃午饭呀?”真理子担心地问。

行夫像是拿她没办法似的笑道:“只有你才会担心这个。”

北尾老师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当他的眼神与凉子对上后,便扬起一边的厢毛,晃晃悠悠地走出了体育馆。

“藤野。”

听到喊声后回头一看,凉子发现尾崎老师正朝自己走来。大家一起对尾崎老师鞠了一躬。

“日子越来越近了,连我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尾崎老师的神情还真有些紧张,“北尾老师告诉我的那件事……”

凉子心里“噗通”了一下:“啊?”

“昨天已经传达过了。”

另外几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大家都感觉到她们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人插嘴。

“不用担心,能理解的。”

凉子觉得浑身的力量正从自己的膝盖处泄漏出去。

“是吗……”

“一开始神情还有点慌乱,我说要相信老师,她就稳定下来了。我还说老师会保护你的。她好像只能对我敞开一点心扉。”

“她?”真理子咕咹道。向坂行夫在一旁捅了捅她,并对她摇了摇头。

“明白了。谢谢。”

“哪里,哪里。”留下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后,尾崎老师快步走出了体育馆。

再也按捺不住的真理子马上提问:“说什么呢,小凉?”

“是三宅树理吧?”野田健一应道。真聪明。凉子点点头。

“校内审判的事,还有审判不涉及举报信这一点,尾崎老师已经通知她了。”

“可是那封举报信检方肯定会拿出来吧,那可是物证啊。”

“现在谁的手里也没有啊。”

“不能从警察那里借来吗?藤野,寄给你的那封呢?”

“交给学校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不拿出来了。就算检方拿出来,只要不清楚寄信人是谁,就可以当成恶作剧顶回去。”

“没劲。”惠子皱起了眉头,满脸不高兴,“那当然只是一封胡说八道的匿名信,可怎能就此放过污蔑俊次的三宅?这公平吗?”

“这是另一回事。”健一安慰惠子,“法庭一次只能审理一起案件。”

由于要准备资料,健一也临阵磨枪地学了不少。

“可三宅她……”

“谁也无法证明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我们要审理的也不是这件事。”

惠子的脸涨得通红:“你尽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

健一退缩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我们是伙伴嘛。”

这下轮到惠子发愣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后,她对着健一大笑起来:“伙伴?伙——伴?我跟你?你当真?”

“我说错了吗?”健一的脸也红了。

凉子像发出宣言似的说道:“不错,我们大家都是伙伴,是通过共同努力走到一起的伙伴。”

健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惠子还想笑,却觉得不能再笑下去了,于是尴尬地背过身去。

“走吧,让我们看看又出现了多少新伙伴。”说罢,凉子便迈开了脚步。

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聚集着二十来个学生。

数量有点微妙,不知该为人数多而欢欣,还是为人数少而沮丧,关键要看人员质量。凉子一走进教室便感觉到,在他们到来之前,教室里已开始弥漫尴尬的气氛。反正也没期望能得到大家的鼓掌欢迎。

“山崎在哪里?”真理子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又躲在不显眼的地方冷眼旁观了吧。”

凉子走上讲台,做了个深呼吸,开口说道:“感谢诸位应邀前来。”

她本想说“大伙儿”,话到嘴边却换成了“诸位”。因为她发现,自己和这群人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称“大伙儿”的程度。

在场者中男女大约各占一半,有认识的,也有不熟悉的,甚至还有完全不认识的。很多同年级的学生只是名字和脸对不上号,而那些彻彻底底的新面孔好像并不是三中的学生。

“我先说明一下日程安排。为取得教室的使用许可,我们向校长递交过计划书,日程安排都写在了上面,因此今后都不会改变。”

听过日程安排,四下里出现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好像在说:“看来并不是整个八月份都泡汤啊。”

“下面说明法庭需要的人员。检察官一名。担任检察官助理职务的,一到两名。”

胜木惠子将裙子垫在屁股底下,正坐在讲台下方。听到这里,她咕咕哝哝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凉子问。

“是检察事务官。”

“对,是检察事务官。”凉子重复道。女生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着凉子和惠子一问一答。在她们眼里,这场景太奇怪了,简直像看到了油和水混合在一起的景象。

“陪审员总共有十二名,这里的向坂、野田、仓田和胜木已经确定加入,所以还需要八名。”

站在凉子身边的健一等人朝大家鞠了一躬。只有惠子依然大模大样地坐着,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

坐在教室后方的三个女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还相互推推搡搡,似乎要对胜木惠子指指点点。胜木惠子也能做陪审员?

凉子瞪着她们,一直盯到她们不笑为止。坐在前面的同学纷纷回头观望。

“这份审判计划书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制定的。我们五个人一起努力,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凉子加强了语气,“还有大出,虽然他今天没来,却也完全理解我们的意图,并选择我做他的辩护人。”

此话一出,引来一片惊呼。干吗这么吃惊?明信片上不是写得淸清楚楚嘛。

“藤野,这是真的吗?”前排有人发问。他叫佐佐木吾郎,是旧二年级三班的班长,由于学生会活动中经常在一起,凉子对他相当了解。这是个勤快、开朗又有点自来熟的男孩,学习成绩也不错。

“是的。我希望有人来帮助我,但我不会勉强谁来做。大家觉得怎么样?”凉子环视教室一周。鸦雀无声。刚才那三个女生正要低头窃笑。

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愿意与她对视。

佐佐木吾郎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我说,藤野,刚才我们大致交流了一下。”

“嗯。”凉子点了点头。惠子终于抬起头,以一脸“这家伙是谁”的神情看着佐佐木吾郎。

“我想大家基本上都是来看热闹的,只有那么一点兴趣罢了。”

“谢谢!”

“可到底要不要参加,都还拿不定主意。怎么说呢,这不是明摆着胡闹吗?”吾郎朝凉子笑了笑,“靠我们这些学生,怎么可能搞法庭审判呢?”

“只是法庭游戏罢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冒了出来。

“谁呀?”惠子站了起来。凉子也在教室里寻找着。

藏在前排同学身后的井

上康夫站了起来:“是法庭游戏。藤野,你就是这么想的吧?冒失地说了出来,又不好意思收回,对不对?”

凉子挺直后背,为曾经对这家伙抱有希望的自己感到气恼。

“不是那么回事。”

“大出真的希望来一次审判吗?”

“是的。我们已经深入沟通过了。”

“可我听说他要转校了。”

“身上背着社会对三中的评价,转校又有什么意思呢?”

凉子又扫视了一遍“诸位”的面孔,教室后方的三名女生仍在窃笑着。

“对此我也一直在考量,后来才想到举行校内审判的方法。可是当我与大出交谈后,我发现自己原先的想法远远不够。”

他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你们知道吗?你们想过吗?

“大出从来没有得到过发言的机会,一次也没有。警察认为没有必要,因为柏木是自杀的,通过刑侦技术和验尸已经获得验证。可是仅靠这些,绝对无法消除人们对大出的怀疑。”

惠子坐在凉子的脚边抬头仰视凉子。佐佐木吾郎仍然直挺挺地站着,注视着凉子。

“后来,电视台也参与进来了,可结果又怎样?就算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也等于是将大出当成杀人凶手公之于众。对此,学校和警察依然无动于衷,只因那原本就是一起自杀事件。”

“大出不是雇了律师吗?”一名坐在教室正中间的女生边摆弄头发边问,“律师不是会以名誉损害之类的为他争取权利吗?”

“这样就行了吗?”凉子反问道,“如果得出结论,说散布大出杀死柏木的谣言的三中全体学生都有责任,那会怎样?我们会公开道歉并支付赔偿金吗?即使如此,事情就算全部解决了吗?”

“反正我可没有散布过谣言。”那个女生揪着自己的头发,扭过脸去。

“就这样对大出不闻不问,会成为我们三中全体学生的耻辱。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难道你们不这么想吗?”

“你想说,看到别人被踩了脚,你不觉得疼吗?”井上康夫用言简意賅的比喻插嘴道,“你会义愤填膺,我也能理解。但是藤野,大出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被人冤枉了也是罪有应得?喂,我说你呢。”凉子突然直指后排痴笑着的女生三人组正中间的那一个,那人吓得差点跳起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遭到这样的待遇会如何?你们这么想笑,那就请到别处去笑吧。”

在场的学生齐刷刷地看向她们。她们笑不出来了,哆哆嗦嗦地缩紧了身子。

惠子站起身,跑到教室后方,打开门:“要回家请走这边。”

突然,门口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一个高个子男生脚步慌张地跑来了。

“哎,开始了吗?已经都决定了吗?”

来人是篮球社的王牌竹田和利,身高一米八,初一时就是校队的正式选手,早就超过初中生的水准了。他是三中运动社团中的佼佼者,也是个相当受女生欢迎的男孩。

竹田和利伸出长长的手臂,挥了挥手。

“我,篮球社的代表。要做那个什么来着?对了,陪审员。”

凉子大吃一惊。野田健一战战兢兢地向前跨出了半步。

“我说,我们可没要求各个社团派出代表啊。”

“怎么了?不行吗?”

“那、那倒也不是。”

“将棋社也在讨论呢。那些家伙不是喜欢钻牛角尖吗?”

说到这里,竹田和利才发现周围一片哑然。

“哎?你们都不知道吗?”

“什么呀?”凉子问,她不知不觉中已经从讲台上走了下来。

“高木老师和楠山老师一直在打电话,好像还到处家访,叫大家都不要参加校内审判。你们都不知道吗?”

“啊,”向坂行夫叫出了声,“太过分了!”

“我们也受过楠山老师的威胁,说要是参加了校内审判,他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OB会的人听说后发火了。要知道,森林林在OB会可是相当有人缘。”大高个竹田边说边嘿嘿地笑。

惠子也笑出了声。

“那些学长们说,楠山老师就是促使森林林辞职的元凶。不过我对这个不怎么清楚。”

真是诚实得可爱。凉子脸上露出了微笑,又紧紧地抿住嘴唇,免得自己像惠子那样大笑起来。

“我们篮球社决定一定要派人参加,绝不向楠山低头。”

竹田和利挠了挠头。他真的好高啊。

“反正也用不着隐瞒,我靠体育特长已经搞定了高中推荐。只要这阶段不受伤,就能高枕无忧了,根本不用怕楠山。参加校内审判不会受伤的吧?”

“不会,不会。”佐佐木吾郎回答道。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暑假里也没事可做。于是学长命令我来参加。”

不行了……凉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谢!真的要谢谢你。”凉子走到竹田和利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当陪审员就行了?”

“嗯。学长说,这是个很重要的工作。”

“是啊。来,到前面来坐。”

一只手被凉子牵着,竹田和利用另一只手不停地挠着头。

“将棋社的顾问不就是高木老师吗?被她说了一通后,大家都忍不住火冒三丈起来,因为大家都看到藤野挨了她的耳光。”

高木老师的耳光还真是代价高昂。

“他们说要派小山田来。他还没到吗?”

就在竹田和利纳闷时,教室前门打开,将棋社的主将小山田修闯了进来。他是个小胖墩,走路的样子总是匆匆忙忙的。

“我走错教室了。哎?藤野,你为什么拉着小竹的手啊?”

这么一说让人想起来,小山田修和竹田和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怎么来得这么晚?”

“有什么办法?我是甩掉了她才过来的。”

“谁?甩掉了谁呀?”仓田真理子对于这种细节总是很敏感。

“高木老师呗。”将棋社的主将答道,“她威胁我,说不给我写学生报告书。”

“那个死老太婆!”惠子咒骂道,“现在在哪儿呢?我去揍她个半死!”

“别这样,胜木。”

“我才不需要什么学生报告书呢。”

“我家老爸也火了,说高木老师用报告书威胁学生,分明是滥用权力。他说要去教育委员会告状,被我拦住了。真去了反倒麻烦了,对吧?”他在问凉子。

凉子赶紧点点头:“嗯,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话先说在前面,我只当陪审员行吗?我要参加暑期集训,没有那么多时间。”他说的是校外的将棋强化班,“陪审员只要在开庭的时候到场就行了吧?其他时间可以随便安排,对不对?”

“是的,把审判的事情忘掉也行。”

“哦,那就没问题了。我每天都得和人对局。”

“你想上的高中可就危险了。”竹田和利逗了他一句。

“无所谓。”小山田装傻道,“上哪所高中都一样。因为我的目标是将棋联盟。”

“明白,说说而已。”

这对来自篮球社和将棋社的高矮组合走到窗户前坐了下来。这么一来,陪审团就有六个人了。

“我们也当陪审员。”佐佐木吾郎的身后有两名女生举起了手。她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手指伸得笔直。

“你们是……”

“二年级时四班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我是蒲田。”两人中头发较长的那位说,“藤野同学可能不认识我们。弥生在初二时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过学。我是二年级第二学期从別处转学过來的,跟你没什么交往。”

“教子转来后,我也来上学了。”沟口弥生小声说。这是个外表懦弱,长着一张兔子脸的女生,现在两眼通红,看起来更像兔子了。

“大家不必在意弥生的眼泪。她一兴奋就会哭。”

弥生点点头,用手擦了擦眼睛。

“你们两人都当陪审员吗?”

“嗯。我跟弥生说,她得有主见。可不能什么都赞同我。”后面半句是对弥生说的。

沟口弥生点点头,看着凉子:“柏木的事并非和我毫不相干。”

这样,陪审员就有八个了。还需要四个。

“藤野……”佐佐木吾郎转过了身,“我跟你认识很久了。”

确实,从一年级开始,学生会活动时凉子总会和他在一起。

“哎?怎么了怎么了?你要干什么?”一旁扯他袖子的是萩尾一美。由于初一初二时都跟她同班,凉子知道她的脾气。这是个特别浪漫主义,心里总想着帅哥的女生。刚才看到她也在场,凉子心里还有点纳闷:今天她是冲着谁来的?原来是佐佐木呀。

“在如此场合,我若不配合藤野,定会心生后悔。”

“怎么像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子似的。”惠子听得牙根发痒,忍不住嚷嚷起来,“干,还是不干?”

“让我当陪审员第九名,我不干。”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我做藤野的助手好了。”

“还有我。”一美连忙举手,“我也做助手。”

“哦,这样啊。”

虽然令人欣喜……可也有点累赘。

佐佐木吾郎指着萩尾一美说:“我不会让她捣乱的。”

“什么呀?我会碍你们的事吗?”

“行了,行了。”

就在一美大声嚷嚷的时候,最后一排有人举起手。是一名女生。

“我是音乐社的山野纪央。”

她钢琴弹得不错,古野章子曾对她在浅井松子追悼演奏会上的表演赞不绝口。

“我也当陪审员。”她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咕咚咕咚”直响。她是个面孔纤小可人的女孩,梳在脑后的马尾辫左右摇摆着。“浅井……小松她如果在的话,肯定也会参加的。即使我没什么用,也请算我一个吧。”

“非常欢迎。”凉子答道。

“你和浅井同属音乐部,会不会有先入之见呢?”井上康夫金属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会尽量不带偏见的。”山野答道。几分害羞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康夫的银边眼镜闪了一下。本以为他又要泼冷水了,可他首先说出的却是:“浅井同学的事,真的非常遗憾。”

“嗯。我们音乐社的同学决定,要连她的那份一起发奋练习。”

“是啊。”

“这样的话,陪审员就有九个了。”凉子提高了声调,随即又拍了拍手,“还有三人。还有谁要参加吗?”

“没必要非得凑齐十二个人吧?”康夫说,“现在正好是奇数,可以避免判决不成立。我觉得这是可以接受的人数。”

“你又想怎么样?”惠子用不输于井上康夫的硬质声音说道。她原本的嗓音并非如此,也许是有意咬紧后牙槽才发出来的。“只想待在一旁看热闹?成绩好的人到底跟我们不一样啊。”

康夫用冰冷彻骨的眼神看着惠子。惠子的眼睛似乎马上要冒出火来了。

“成绩好的我要对同样成绩好的藤野凉子,而不是对成绩不好的你提出忠告。”

“你欠揍!”惠子刚刚蹿起来,就被佐佐木吾郎一把揪住了后脖领子。

“我是你的助手。”佐佐木没有忘记向凉子宣传自己。

“什么忠告?”凉子问井上康夫。

“你忘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惠子喊出了声。她的衣领仍被佐佐木抓着:“是啊,藤野,我不是说过吗?”

“啊,对了。”凉子想起来了,“法官。”

“法官啊!”康夫和惠子异口同声,这番二重唱实在出人意料。

“明白,明白。坐下吧。”佐佐木吾郎安抚惠子。

“说法官也好,说这场法庭游戏的主持人也罢,”康夫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前,“如果不能稳稳掌舵,很快就会翻船。结局只会让高木老师、楠山老师大笑不已。”

“他们也打电话到你家了?”

“是家访吧?是正面出击的吧?”

坐在窗户的高矮组合发表着各自的看法。井上康夫叹了口气。

“那两个老师真够蠢的。简直愚不可及。”

应该就是正面出击的吧?可惜对井上康夫而言,这么做正好适得其反。

“少啰唆,你到底想怎么办?”

“你要当法官?”凉子说。她心里欢喜至极,反倒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康夫哼了一声,说道:“没办法。怎么想也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拜托了!”凉子向康夫伸出手

,可他依然双手抱胸。

“检察官还没有人选时,法官是不能与辩护人握手的。法官必须保持公正,不偏不倚。”

“啊……好的,好的。”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就在此时,教室后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门被撞开,大出俊次冲了进来。看到他的脸,凉子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全跑了。

大出俊次的脸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厉害。

“俊次……”胜木惠子发出呻吟般的喊声。

揪住惠子衣领的佐佐木吾郎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惠子以几乎要向前扑倒的姿势朝大出俊次跑去。

“你怎么了?脸上是怎么回事?又是被老爸打的吧。”惠子随口说了出来。大出俊次一声不吭,猛甩胳膊推开惠子。惠子立刻蜷缩在一旁。

大出的眼圈上有着明显的淤青。裂开的嘴角结了痂,下巴肿了起来,脸部轮廓都变了形。从他推开惠子的动作来看,他的腰部和腿上也有伤。

教室里静悄悄的。这位“主角”出人意料的出场方式着实令人吃惊,更何况他的脸上还是这般模样……

大家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凉子垂下双肩,轻轻喘了口气:“先坐下吧。”

惠子赶紧就近拉来一把椅子。大出俊次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地板。

“是被谁揍的?”

听到凉子的问话,大出俊次抬起头,唾沐四溅地怒吼:“没被谁揍!”看他的气势,简直想要咬人。

“那你的脸怎么会……”

这时,山崎晋吾悄无声息地从敞开的教室门走了进来,随手静静地关上了门。凉子捕捉到他的视线后问道:“这伤是被人打的吧?”

山崎晋吾点了点头。

“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大出俊次并不回答。他晃着肩膀把教室里的同学挨个看了个遍。

萩尾一美躲到了佐佐木吾郎的背后;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肩并肩缩作一团;山野纪央瞪大眼睛回望大出俊次,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扫视教室。篮球社和将棋社的高矮组合、野田健一,还有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这一对,全都半张着嘴巴愣住了。

大高个竹田和利用他一贯的飘然口吻说:“冷敷一下比较好。”

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向了他。他挨个向大家点了点头,视线才回到大出俊次的身上。

“冷却疗法有助于快速恢复,伤好后也会比较轻松。”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这番沉默的含义似乎与先前不同。打破沉默的还是教室后排的女生三人组。她们吃吃地笑成一团。嘻嘻,竹田真有意思!

大出俊次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惠子的脸颊也在抽搐。

“喂,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大出俊次向三人组发起飙来。他的愤怒显而易见,咬紧的牙缝里都喷出了热气。那三人吓得不敢动弹。

“对不起,你们要是不想参加,就请出去吧。”凉子说,“你们这样会让大出发狂的。”

那三人争先恐后地站起身,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教室。

教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留下的还是沉默。

“这些家伙都是怎么回事?”再次扫视教室一周,火气未消的大出俊次问逬,“待在这里干吗?”

“你在问谁?问我?”凉子指着自己的鼻尖,“如果是问我,那就好好地看着我再问。”

“好大的口气。”

凉子不由得露出微笑。她现在的心情就像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调皮孩子。“很疼吧?去看过医生了吗?”

大出俊次垂下了眼帘。

“坐下呀。”惠子拉了拉他的胳膊。他老老实实地坐下了。他的腿果然是拖着的。

“这些都是对校内审判感兴趣的同学。九名陪审员已经选好了,还有我的两名助手。”

“胡扯!”大出俊次恶狠狠地说。

“到现在你还闹什么别扭啊?对这次的审判,当初你不是也很起劲吗?”惠子蹲在大出俊次身旁,眼睛里泪汪汪的。她的手放在了大出俊次的膝盖上。

凉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场景,来自书上看到的一则轶事。第几代德川将军来着——凉子的日本历史学得不太好——反正是一名即将成为将军的武将,在疾病和人际关系的倾轧下精神失常了,不断对自己的臣民滥施暴政,最终受到了禁闭处分。前去开导他的是他儿时的奶妈。奶妈见到他后抓住他的手,趴在他的膝头泪流满面地谏劝。

到底是被谁揍了,不问也知道。除了他的父亲大出胜,还会有谁?当时他的母亲大出佐知子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拉着要揍独生子的丈夫的手,泪眼朦胧地谏劝呢?

不,要真是这样,大出俊次也不会被揍成这副德行了。

“你父亲不赞成校内审判,为此大为光火,打了你,对不对?”

也许是因为凉子的声音异常柔和,惠子吃惊地抬头看着凉子。

“我是你的辩护人,想帮你,也能够帮你,所以你要回答我。”大出俊次的嘴里嘟嚷了一句,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们到外面去回避一下吧。”井上康夫对其他人说,“让被告和辩护人单独交谈比较好。”

他说完刚要动身,大出俊次一句自暴自弃的话使他停下了脚步。

“我不是说了吗?都是他妈的胡扯。”

“你指什么?”

“你做我辩护人的事啊!”俊次的声音走了调,在教室内荡起回声,嘴边结痂的伤口渗出血来,“他妈胡扯个屁。想骗我,没门!”

“谁要骗你?”

凉子眯起眼睛。井上康夫两手抱胸站在那里,躲在银边眼镜后面的眼睛也是眯着的。

大出俊次终于抬头看凉子了。他的眼神简直像被人痛打后的野狗,恐惧、哀伤,还燃烧着愤怒。

“你是优等生,是老师眼里的红人。再说你老爸又是刑警,是条子。”说到“条子”这个字眼时,唾沬星子又飞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做我的辩护人?这不明摆着想害我吗?”大出俊次面对所有在场者大声说,“你主动提出做我的辩护人,好从我嘴里套出话来,最后还要定我有罪,是不是?这就是条子的套路。”

出乎预料的事态让凉子措手不及,一下子无言以对。没想到他竟然疑神疑鬼到这种程度……

“不要说藤野,连我们都没有这种闲工夫。”井上康夫冷静地反击道,“从一开始,警察就认为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所以大出你才没有受到警察的‘关照’。再说,藤野同学的父亲大人与柏木一案毫不相干。请你冷静考虑一下。”

“书呆眼镜,你少啰唆。”大出俊次叫嚣着,将脸扭向一边。一直躲在佐佐木吾郎背后的萩尾一美伸出脑袋,看着“书呆眼镜”井上康夫,脸上露出怪笑,嘟嚷道:“他说‘父亲大人’呢……”

佐佐木吾郎正注视着大出俊次,没理会她。

“原来如此。”凉子说,“这是你老爸的见解吧?”

“关老爸屁事!”

“他说,‘你上当了,我要让你清醒清醒。’于是你的脸就被揍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吗?”

俊次沉默了。时而大喊大叫,时而默不作声,他的内心就像被不断拨来拨去的开关,身体微微地前后摇晃。

“什么时候挨的揍?昨天?今天又是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

凉子走上前去,弯下膝盖蹲了下来,让自己与低着头的大出俊次保持同样的高度。凉子并不打算再靠近,或像惠子那样伸手触摸他。她将双手抱在胸前,说道:“不过,今天你能来,还是得谢谢你。”

真理子叹了一口气。向坂行夫瞟了她一眼,嘴角露出微笑。

井上康夫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坐回椅子上。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想放弃校内审判吗?”凉子对着大出俊次的鼻尖问道。她努力用双手压抑着胸口怦怦直跳的心脏。

他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那天,在周租公寓简陋的会客空间里,大出俊次的态度起初还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对凉子耍赖,对惠子耍泼,使山崎晋吾不得不现身制止。可后来就不一样了,就是他喊出“我早就是被告了,你们随随便便地对我作出了有罪判决”这些话的时候。

解除这一判决的唯一机会,就是校内审判。俊次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呢?

他确实是个不良少年,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就因为他秉性恶劣,早已习惯遭人白眼,所以不会受到伤害了嘛?不可能。他不可能因此不想弄清真相,不可能被人冤枉也觉得无关痛痒。绝对不可能。

“真的不搞校内审判了吗?”凉子用平稳的语气再次提问。

大出俊次没有回答。长长的前发垂了下来,凉子只看得见他那通红的鼻尖,他的身体仍在不停地摇晃。

惠子抓住他的胳膊,手指使上了劲儿。

大家都屏息注视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不想放弃吧?”凉子说,“不可能就此作罢,不足吗?”

“可是,”真理子靠近向坂行夫,小声说,“大出,你老爸很可怕吧?这样下去不是还要挨按吗?要揍得再厉害一点就惨了。”

凉子伸直膝盖站起身,对真理子笑进:“既然这样,将审判中大出胜认为‘胡扯’的部分修改一下,不就行了?”

大家都全身一震,立刻从沉默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你是说无法相信、被认为是圈套的部分?”野田健一像在确认似的低声说。

“是啊。”

“也就是藤野当辩护人的事。”井上康夫干净利落地说,“所有的问题其实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说得很对。看来还是井上当法官最合适了,一下子就抓住了要点。”

“我不是早说了吗?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他推了推银边眼镜,转向大出俊次,“大出,你看这样如何?换掉辩护人,换成其他不会引起大出胜怀疑的同学……””

“那我只能当检察官了。”叹了一口气后,凉子说,“这样的话,大出的父亲就没话可说了吧。”

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了凉子身上。要实现校内审判,也只能这样了,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啊,那我们变成检察官的助手了?”萩尾一美吐字不清地发着牢骚,脸颊也鼓了起来。

佐佐木吾郎对她相当冷淡:“你就算了,我来做检察官助手就够了。”

“是检察事务官。”

“哦,挺有派头的嘛。”萩尾一美还在“啊……啊”地撒着娇,像个幼儿园小孩似的跺着双脚,“也行。我跟着佐佐木就是。”

佐佐木吾郎没理她。凉子也觉得有没有一美这个助手都无所谓。

“俊次,”惠子喊道,“藤野她现在是检察官。”她的声音在发抖,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说你,怎么能让老爸这样对你呢?光是挨揍不觉得窝火吗?”她的丹凤眼里噙满了泪水。

俊次还是一声不吭。既没说“少啰唆”,也没说“闭嘴”或“关你屁事”。

“一直是这样的吗?”康夫问,“我是说,大出家的父子关系一直如此吗?胜木同学,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们。”

惠子没有像之前那样和他针锋相对,或者干脆扭头无视他。

“这个嘛,我不好多说。”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凉子突然觉得,惠子的这一举动相当女性化。不,应该是相当有女人味。看来传言是真的,胜木惠子已然不是少女了,而是地地道道的“女人”。

是谁使她成为了女人?大出俊次无疑是第一候选人,毕竟惠子对他的心意一目了然。所谓“女人”,难道就是如此吗?就像那些老掉牙的歌曲里常唱的那样,女人对男人的情谊就像本能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吗?

“我来做你辩护人,好吗?”惠子窥探着俊次的脸色,说道。井上康夫绝望得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凉子也在心里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除了真理子——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吧。

“怎么样?我会尽力的。我做你的辩护人,你老爸就不会生气了吧?”

“各位,”井上康夫环视教室一周,说道,“我们回归主题。现在无论谁是大出俊次的辩护人,大出的父亲都会随时打上门去,很危险,一定要妥善处理。”

“我做的话就没问题啊。”惠子着急地站起身,搂住大出俊次的肩膀,像是要保护他似的。

“你不行。”

“为什么?”

“你不是藤野的对手,这一点一目了然。再说,大出的父亲也不会认可。”

惠子刚想反驳,俊次晃动肩膀将她的手抖落下来。他抽抽

鼻子,扬起了脸。

“俊次……”

“谁也拦不住我老爸。不信你试试,井上,当心被他揍死。”话虽凶狠,语气却很平淡。看来他累了,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出人意料的是,“书呆眼镜”井上康夫毫不露怯。他竟然颇感兴趣似的微微向前探出身子。“难道你就这样罢休了不成?”

这会儿,井上康夫的语气也变得亲切随意起来。这对大出俊次而言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刚才胜木也问过你,光是挨你父亲的揍,不觉得窝火吗?”

“少啰唆!”虽说仍缺乏霸气,但大出俊次的那副恶态已经恢复了,“关你屁事!”

“哦,对。”井上康夫皮笑肉不笑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是不关屁事。但我在以法官的身份询问你,这样屈服于父亲的暴力,放弃接受审判的权利,合适吗?”

“我巳经有辩护律师了。”俊次小声反驳。

“就是那个叫风见的律师吧?”康夫问凉子。

“估计是吧。”

“他帮忙起诉了HBS和我们的老师,对吧?这么说,那些传言是真的?”

俊次微微点头。他的视线不断地下垂,整个人又萎缩起来。

“那是专业人士间的诉讼,应该会得出一番结论。可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要做的,也是你希望的审判,和那个并不相同。你还要放弃吗?”几乎像在威胁似的,井上康夫慢吞吞地责问着大出俊次。真是一幅难以想象的光景,大家都看呆了。

“通过那位风见先生去说服大出的父亲,会怎么样?”发言者是山野纪央。最先对这个柔和甜美的声音作出反应的是佐佐木吾郎。

“纪央,好主意。”说着,他还夸张地摊开双手,做出表示崇拜的动作。一美在一旁斜眼瞪着他。叫得这么亲热,想干吗?

“确实是好主意。发一封信函给他吧。还是书面形式比较好。”康夫说。

“我来写好了。”凉子应道。

“不行,你可是检察官。没办法,还是我来吧。”康夫皱起眉头说道。法官也挺忙的。

“这对俊次的老爸来说也是白搭,你们根本不懂。”惠子使劲高叫着,声音却越来越弱,因为她发现大家只关注大出俊次,并不在意她的话,“俊次,你说该怎么办?”她露出了恳求的眼神。

大出俊次抬起头,看着凉子:“到底谁来做辩护人呢?”从崩裂开的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干了,在他的下巴上结成硬块,“你做检察官,那谁来当辩护人?没人想做的吧。”

“我来做。”野田健一说道,带着满脸悲壮的表情。他挺起肩膀,努力站稳脚跟,仿佛脚下的地面马上要翻转过来一般,有股知其不可而而为之的气概。“我、我来做辩护人。”

“小健,你可是陪审员。”

没等向坂行夫的话音落下,井上康夫就宣布:“驳回。野田也不行。”

“为什么?”

“你冷静一下,”井上康夫笑道,“你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和藤野一样,大出的父亲也不会对你放心,还会觉得这是个圈套,想陷害他们。”

健一立马成了个泄了气的皮球。

“你当陪审员原本也不太合适。你是遗体的第一发现人,说不定会对被告抱有偏见。这么说吧,如果辩护人以你可能抱有先入为主的看法为缘由要求你回避,你也只好回避。”

这个井上康夫真厉害。凉子不禁在心里为之咋舌。

“可是,”康夫口齿伶俐地继续道,“陪审员中还有胜木,她处在会被认为有意维护被告的立场上,检察官有权要求她回避。但她和你的影响正好正负抵消。所以,你们还是待在陪审团里吧。人手不够,有什么办法呢。”康夫又推了推他的银边眼镜。

“怎么搞得跟真的一样。”

“井上,还是你的脑子好使。”

那对高矮组合同时发出感叹,发言内容却截然相反。这便是这对组合的特点。

教室的角落里,有人正高举双手,不停挥舞:“我说……对不起,那个……”

“请讲。”凉子催促道。那是个有点面熟的男生。是哪个班的?

“哐当”一声站起身后,那人朝大家点了点头。

“呃,我是四班的久野。哦,那是在二年级的时候。现在是二班的,大家好。”他慌忙向大家鞠了一躬。

凉子的目光却停留在他身旁的男生身上。那人正平静地注视着大出俊次。久野时不时会俯视他一眼。

“这个……话说在前头,我不是来争当大出的辩护人的。”

“知道,知道了。”高矮组合插话道。

“我说,大出的辩护人——刚才是井上吧?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同学,他说要没有偏见的人才行,是吧?”

“是的。”井上康夫答道。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你竟然连年级第一的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哼!

“如果不是三中的学生,是否也可以呢?”说着,他再次俯视身边的男生。那个男生的脸朝凉子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凉子吃了一惊。他身着的校服竟然不是三中的。大家穿的都是夏季校眼,乍看之下都差不多,但衣领的形状确实不一样。

“嗯……应该可以。”连井上法官都有些为难了,“会有这样的外校生吗?”

就像一直等着这句话似的,久野赶紧指了指身边的男生:“有啊,有啊。就是他。喂,你站起来呀。”

那个男生被久野拽了拽袖子,便站了起来。他是个小个子,给人的印象和野田健一有点相像。

野田健一看到他,不由得脸色大变。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们还上过同一家补习班。可柏木很快就不来了,所以没什么交往,对他也不特别在意。这样不是正好吗?”久野说。

凉子刚要开口,却在意起野田健一的表情来。她很困惑:野田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你们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到这里来的吗?”

面对康夫的提问,久野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喂,到底是怎样?”

“他说有点感兴趣,才过来的。我是陪他来的。外校学生不是不能进来的吗?喂,你也说点什么呀。”久野捅了捅身边的男生。那人略显犹豫地站了起来。

他的容貌既清秀又干净,不过个头稍差一点。看到他,萩尾一美似乎有点兴奋。体格瘦弱,肤色白晳,有点像女孩。他真的跟野田健一很像,但像的并不是容貌,而是整体印象。

“我是神原,”自报家门后,他行了一礼,“是东都大学附中三年级的学生。”

萩尾一美兴奋地叫了起来:“东都大附中!好厉害!精英!”

东都大学附中确实是私立中学里的名门。

“神原……什么名字呢?”

井上康夫皱起了眉头。他曾报考过东都大学附中,但落榜了。倒霉的他在考试时得了流感,没能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神原和彦。”

久野像完成任务似的放松下来,坐回椅子上,开始向陪审团中的女生们推荐神原:这家伙很不错的。

“野田,”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野田健一不再惊讶,而是死死盯着神原和彦。听到凉子的话音,他这才回过神来:“哎?”

“怎么了?”

健一的眼神中闪烁着回答的意愿,凉子看得很清楚。可他开口说出的却是:“没什么,就是有点吃惊。”

“是啊。”井上康夫眉头紧锁,眉间深深的皱纹仿佛要裂开来一般,“引人外校生的提议确实不错。”

“是吧?”久野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可是,对不起,我认为神原也没有做大出辩护人的资格。他不是认识柏木吗?尽管声称很少交往,可大出胜也许不会认可。”

大出胜依然会认为,这是让受害人的朋友当被告的辩护人。

没人反驳。久野不停地转动着眼珠。“可是……”他刚要开口,感觉现场的气氛不太对头,便立马住了口。

“这个嘛……”神原和彦开口了。

他看看井上康夫,又看看大出俊次。呆呆的俊次与他眼神相接时,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我觉得该由大出来决定。”

佐佐木吾郎轻轻吹了声口哨。

山崎晋吾“嗯”了一声。

“如果大出不接受,我就当不了他的辩护人。只要大出接受,那就行了。”

俊次的目光游移不定。事情发展得太快,他的脑袋有点跟不上。“我、我……”

“你能接受吗?”井上康夫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想催促大出拒绝这个提议。

就算他头脑敏捷,处事冷静,判断力出众,可一旦被伤到青春期的自尊心,他还是很难把控自己。毕竟他只是个初三学生。

抛下磨靡蹭蹭的大出俊次,井上康夫将矛头直指神原和彦。

“你怎么会想到来参加这种麻烦的课外活动呢?完全不符合常识嘛。”

“他不是附中的吗?”久野笑着拍了拍神原和彦的屁股,“不用担心升学,暑假里闲得发慌嘛。”

“只是为了解闷就来参加,可有点难以接受啊。”

井上法官的自尊心开始竖起倒刺来。真理子的身子缩成一团,向坂行夫正尽力忍住让自己不笑出来。

“不行吗?”久野将请求援助的目光投向藤野凉子。凉子正打量着俊次游移不定的眼神。决定权交到自己手中,这对大出俊次而言也许是生平头一遭。

“我也觉得应该让大出来决定。”

话音未落,便遭到惠子的反击:“怎么连藤野也说起这种胡话来了?真荒唐。”

“有什么荒唐的?”

“这家伙是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把俊次交给他呢?”

即使是被吵吵嚷嚷的惠子当面说成这样,神原和彦也依然不动声色,既不焦躁也不争强好胜,只是显出一点点悲悯的神情。是出于对大出俊次的同情吗?

“虽然没有跟柏木深入交往过——”神原和彦说道。

久野在一旁“是啊,是啊”地附和起来。

“可我觉得他不是个受气包,不会受制于人,受人欺负后也不会想不开。”

“是啊。”有人小声应和。

凉子一下子没认出这个声音,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那是佐佐木。

“其实,我也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

“是吗?”教子和弥生咕哝道。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相当超脱,很难亲近。”

“嗯,明白。”向坂行夫表示赞同,又感慨颇深地频频点头,“我虽然不了解他,但听你这么一说,就觉得是这么回事。”

凉子想起了古野章子提过的,柏木卓也对于胡乱改编契科夫话剧的反应。

“算是一种大人腔吧?”山野纪央偏了偏脑袋,发现大家都在注视她,便不由得眨巴起眼睛,“就是所谓的少年老成。就算少见,可也是有的。”

“纪央你也很老成,是因为喜欢古典音乐的缘故吧。”佐佐木吾郎谄笑道。萩尾一美似乎又要发作了。这时井上康夫插了进来。

“这种少年老成的性格也会招来灾祸。那些盯上他的恶棍会说,‘这家伙看着就来气,办了他!’”随即又造作地加上一句,“刚才这句话不是以法官的身份说的。”

这句话让大出俊次恢复了本性。他立刻作出反击:“要说来气,看着最来气的就是你!”

“哦,是吗?”康夫故意低头鞠了一躬,“我很荣幸。既然你又这么神气了,那就快点作出决断,到底要不要神原做你的辩护人?”

大出俊次再次露了怯。惠子,你觉得怎么样?藤野,你怎么看?凉子心想,他会不会向大家求援呢?

这时,神原和彦又开口了:“我认为大出没有杀死柏木。这是一桩冤案。成为辩护人的理由仅此就足够了。我觉得大出值得同情。”他的语气很平淡。

“怎么样?到底是外校学生,想法就是不一样吧。”久野开始插科打诨起来,“至少我们都不觉得大出值得同情吧?”

大家都摆出一副无法回答的表情,纷纷逃避这个尖锐的问题。“光是觉得还不够。”井上康夫依然顽固,“至少得给出点依据来。”

“可是,既然这样……”

用表情拦下凉子的反驳后,神原和彦沉稳地提问:“你是藤野同学吧?”

凉子的心“噗通”猛跳一下:“是、是啊。”

“有传闻说,大出和他的同伙在圣诞夜的午夜时分,将柏木叫到这幢楼的屋顶并推了下去。是这样吗?”

凉子的心跳声更响了。他怎么会知道?

“是的。大致如此。”她有点晕场。

“这就说不通了。”神原和彦对井上康夫说,“据我所知,柏木不会听别人一句话就半夜三更乖乖跑出去。如果说他受到威胁,那就更不可能了。”

“嗯。”向坂行夫又点点头。野田健一仍在继续观察神原和彦。

“要是柏木被被告抓到了什么把柄呢?这样的话,即使有违他的个性,也不得不出去了吧?”

面对井上康夫的反击,神原和彦的脸上首次露出笑容:“这样的问题应该留到法庭上探讨。”

凉子不由得在心底表示佩服。那对高矮组合则用肢体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想法。并排而坐的两人同时拍打一下高低差巨大的膝盖,异口同声道:“精彩!”

既不是起哄,也不是调侃,他们确实在表示佩服。

“嗯……是啊。”这是井上法官作出让步的瞬间。为了交还决定权,井上康夫转向俊次询问:“那接下来就全看大出的了。”

俊次的脸上露出了凉子和惠子从未见过的神情,仿佛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件拼命想去理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似乎伸出了一根天线,一根面对老师的说教、警察的训诫时从未出现过的天线,拼命想捕捉神原和彦这个不速之客发出的电波。

“我说你……”

“嗯。”神原和彦点了点头。

“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是的。”

“我老爸的事也听到了吧?”

代替正面回答,神原和彦说了句:“很痛吧?”

俊次按住嘴边的伤口,背过脸去,继续问:“你不怕吗?”

“不是有真正的律师替我转达吗?没问题的。”

“我老爸可不是吃素的。有时候风见先生也拿他没办法。”

“那样的话,你又要挨揍了?只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面对对方的反问,俊次哑口无言。该怎么回答呢?

“必须让你的父亲理解你的心情,让他不再对你使使用暴力。”神原和彦说逍,“你是无罪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才来参加校内审判。必须向你的父亲传达这一点。”

谁都说不了什么。能对此话作出回应的只有大出俊次。

“我不信,”大出俊次吐出来的还是他的口头禅,“我说,你是个傻瓜吧?”

“是傻瓜可就糟了。我可是你的辩护人。”

经过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俊次开口道:“我的辩护人是世界第一的大傻瓜。我真不幸。没有比我更不幸的了。”

神原和彦笑了。凉子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放心的神情。是因为大出俊次这座坚固的堡垒已经坍塌了一角的缘故吗?

不过真正严峻的还在后面。

“我也不信。”惠子小声道。

“有什么办法,没有更好的了。”俊次说,“总比你强多了。”

尽管被俊次数落了一句,惠子仍带着羞怯的微笑看向神原和彦:“拜托了。要是不能让俊次无罪释放,我可饶不了你。”

“好啊,就这么定了。”久野拍手道。受他的影响,在场的学生也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掌来。就连山崎晋吾也有节奏地拍打起他那双千锤百炼的厚巴掌来。凉子却无法加入其中。她只觉得不知所措。辩护人没有当成,又要从对立的角色重新开始,该从何处着手才好呢?

“肃静,肃静!”井上康夫用手掌拍了几下桌子,皱起了眉头。他的手似乎很痛。“接下来,各位就着手去做各自该做的事吧。”

“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事呢?”

面对真理子的提问,井上康夫冷冰冰地回答:“陪审员什么都不用做。”

“请、请稍等一下。”野田健一举起了手。大家都觉得不解,井上法官更是显得相当诧异,回头瞪了健一一眼。健一赶紧缩起脖子。“还有什么事?”

“神、神原和彦还没有助手呢。”

对啊……

“我不是有两名事务官吗。”凉子道。

“实际上只有一名。”佐佐木吾郎说道。

“你什么意思嘛。”萩尾一美又撒起了娇。

“人手不够。连陪审团的人数也没凑齐。神原要是不介意的话,就算了吧。”

“我无所谓。”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却不肯轻易罢休:“我来做辩护人的助手。”

井上康夫盯着健一的脸,问道:“你说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过,我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不适合当陪审员。既然如此,我站到替大出辩护的一方不就行了?这样也容易取得大出父亲的认可。”

“少了一个你,陪审员数量就成偶数了,审判不成立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与偏向大出的胜木的平衡关系也会打破。”

面对这番驳斥,野田健一竟然毫不畏惧:“胜木的问题来自她的心态,既然当了陪审员,她就得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立场。至于审判不成立……我认为,现在就如此心虚,就没必要搞什么审判了。”这下轮到井上康夫吃瘪了。

“神原必须有一个熟悉三中情况的助手。绝对有必要!”

面对健一的强烈主张,井上康夫屈服了。“你希望野田做你的助手吗?”他将包袱抛给神原和彦。

神原和彦平静地望着健一:“既然如此,我也没理由拒绝。”

藤野凉子很惊讶。野田这是怎么了?自神原和彦出场后,野田健一的言行总有点不对劲,可也不能据此反对他的主张。

“那就这么定了吧。”她说。

“有劳了。”神原和彦将这句简短的话抛给健一。健一则毕恭毕敬地对他鞠了一躬。

“好吧,那就按这个制度开始运作吧。看来要忙活一阵了。”井上康夫一边叹气一边说,“有谁知道哪里可以买到法官在法庭上使用的木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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