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四日

照顾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家政妇樱井伸江很快联系到了。大出俊次从家里的通讯簿中找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一方面是由于大出富子的精神状态,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认为在必要的情况下,需要在半夜或樱井伸江的休息日里叫她来,因此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樱井伸江在电话中主动提起她也是城东三中的毕业生。当神原和彦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时,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她还说:“到我家来吧。虽说家里不太宽敞,空调也不太好使,可说话方便啊。”

于是,辩护人神原和彦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实地领了她的情。她说上午比较方便,他们便约定十点见面。

除了樱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务的还有一位叫佐藤顺子的家政妇。她比樱井伸江年长,工作内容是承担所有家务。想要联系她,只能给家政中介公司打电话,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家政妇不能将雇主家庭的隐私透露给外人。你们是学生吧?如果觉得自己是学生就什么都能打听,那就太天真了。社会可不比学校,可是有社会规则的。”接电话的男性事务员非但没有告知联系方式,还顺带教训了他们一通。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离大出家约有三站地铁的路程。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决定不坐地铁,而是骑自行车去。考虑到骑车会让人汗流浃背,他们在装有采访用品的帆布小包里添了一件替换用的衬衫。神原和彦说,相比T恤衫,衬衫会显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裤。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亲幸惠的“互不干涉条约”依然管用。即使这样的关系不怎么友好,也足够维持和平。幸惠对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像以前那样为半点小事就钻牛角尖。由于幸惠的身体状况依然不好,母子见面的时间一直相当有限。

对于校内审判的事宜,健一向父亲健夫作过详细汇报。对健一的主动表现,健夫感到颇为吃惊,甚至有些不安。而谈到神原和彦,父亲只是笼统地问他:“这孩子没问题吧?”健一便也只能简单地回答:“没问题。”

“大概和藤野凉子一样没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就因为他是名校的学生?好学校的孩子也不见得个个都优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亲不吭声了。父亲觉得自己愧对健一,所以无论健一做什么,他都不会强烈反对。健一有些看轻父亲,不过正因如此,他现在能平等地和父亲对话了。然而,健一也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今天吃早餐时,健一向父亲说起了今天的活动安排。父亲的反应令他十分吃惊。“最近你好像特别来劲啊。”

正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种审判游戏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老实说,爸爸觉得很值得怀疑。那对你真的有好处吗?”

父亲用了“审判游戏”这样的说法,但健一并没有生气。父亲的语调也很平稳。

健一咽下面包后问道:“你不担心我的升学考试吗?”

“当然担心。但这件事不作一个干净的了断,恐怕你也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去吧。”

“嗯……”

“你们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里结束这个活动。不然的话,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参与活动的学生的家长都不会答应。”

“明白。”

“这就好。”健夫说完,端着空盘子站起身,“出门要小心,去别人家也要懂规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问,就像沉淀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腾起来似的。爸爸,你觉得我们家现在正常吗?爸爸的创业梦怎样了?因为我的异常举动而一度搁置,难道准备一直维持现状?对于那件事,妈妈了解多少?她是怎样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觉得我“特别起劲”的只有爸爸吗?爸爸向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吗?换作以前的我,是绝对不会和校内审判沾边的。这种有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会参与。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条。

想来也奇怪,如今的我确实不像从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吗?

“爸爸,我们上门去拜访人家,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呢?”健一脱口而出的问题和他的想法并不相关。

将洗好的盘子扣在沥水板上,野田健夫回过头来反问:“要带礼物去吗?”

“礼尚往来嘛。带点点心什么的?”

父亲健夫笑了起来:“你们还是初中生,用不着这样。带礼物去反倒有点做作了。”

受父亲的影响,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约好的地点碰头后,健一向神原和彦说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野田和父亲的关系真是融洽。”

神原和彦的注意力一直在自行车锁上,恐怕没有注意到健一脸上的僵硬表情吧。

“谈不上融洽。”

“是吗?”神原跨上自行车,回过头来,“你们好像无话不谈嘛。”

“你们家都不沟通的吗?”

“也不是,不过没有野田你们家里那么融洽。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就没说。”

太意外了。

“一点都没说?”

“是啊。这只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着一五一十地汇报。”

健一觉得,这番话和神原和彦之前用实际行动表现出的对校内审判的态度,似乎有点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经常见面,反倒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不担心你吗?”

从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彦就投身到外校的课外活动里,还经常和外校学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觉得奇怪吗?

“我又没做什么让他们担心的事。”

“今天你出门时,是怎么向他们交代的?”

“去图书馆。”神原随口说道。

这不是撒谎吗?不过这种程度的谎言也没什么,应该还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我和父亲关系融洽?怎么可能,我还曾想要杀死双亲呢。我们家是与众不同的。对于险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大家都心怀愧疚。因此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就像隔着一条停战线的两国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里,稍微撒些小谎,根本不用在意。

这番话不能出口。不泣能说,甚至不得不说的那一刻总会到来。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致优雅,就跟新建的一样。外墙由两种色调的墙砖装饰而成,扶手、窗框等细节处也相当时尚别致。这是一座适合单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评价樱井伸江是个“照料老太婆的大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标准,她可是个大美人。年龄三十出头,性格文静又温和。她身穿花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她那带着几分少女气息的笑容让健一害羞不已。他在进门处换鞋时费了好大的劲儿,心脏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我知道校内审判的事。你们真了不起。”隔着铺了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面对面坐下,樱井伸江开口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雇佣我的人家里还有在三中上学的孩子,不过不是三年级的学生。”

“这事大家都在议论啊。”神原和彦含着笑意着了野田健一一眼,继续问道,“是赞扬,还是批评?”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樱井伸江也笑了,“应该是四六开吧。”

“赞扬的占六成?”

“很遗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担心校内审判会影响升学考试。”

健一掏出手帕来擦汗。还好带的是块新的。

“想不到这事儿在一二年级的学生中也成了话题。”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学,社团活动也会扩大传播范围。这算是条特大新闻,大家都很感兴趣。”

接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先后做了自我介绍。当樱井伸江知道神原是东都大附中的初三学生后,不由得重新将他打量一番。

“原来你还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让我吃惊了。”

“这次活动能顺利开展,多亏了神原。除了他,没人能做得了辩护人。”脱口而出后,健一有点惊慌了。这话是不是侮辱了樱井伸江的东家?

樱井伸江却点头苦笑道:“也难怪。俊次确实是个坏学生,只因为现在还处于义务教育阶段,才没被学校赶出来。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学了。”

说得太干脆了。健一将手帕攥得紧紧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如果俊次能够借此机会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会对你们的友情和男子汉气概心怀感激吗?”

“会有一点吧。”神原和彦笑道,“不过,发起校内审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凉子吧?听说她不仅是个优等生,人也长得漂亮。”

了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

“藤野如今变成检察官了吧?俊次为此还大失所望呢。”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觑。大失所望?那个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辩护人的时候,俊次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没看出那时的大出俊次有多么高兴。“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神原说,“俊次的父亲又吵又闹,搅了我们的局。俊次也真可怜。”

看来对这个人不需要事先说明情况。健一打开笔记本,握好铅笔准备记录。他决定将接下来的谈话全部交给神原。我不能开口,一开口会说漏嘴的。

“大出家着火后,你去过他们家吗?”

“每周去三次。上周五,对,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结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没去。火灾过后她立刻辞掉了。”

樱井伸江脸上开朗的笑容不见了,眉宇间流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们是辩护人,是要证明俊次清白的,对吧?”

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是”,一齐点了点头。

“为此你们想问我什么呢?”

“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场证明。”

樱井伸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我就无能为力了。那天我休息,没去大出家。”

“整天都没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扑了个空。怎么会这样?愿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们却什么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调休的吧?反正也没去。我呢……”樱井伸江将一只手按在胸口,“只要有需要就会加班,休息天有时也会去。但佐藤绝対不愿意这样做。”

“那是因为,佐藤阿姨是负责全部家务的,而你负责照看俊次的祖母,对吧?”

“调査得真仔细。是听俊次说的?那孩子记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吗?”她不仅知道得多,还十分敏锐。

“好像不怎么记得……”

樱井伸江有点不太高兴。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为家政妇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这样的。”在这句带刺的话语里,她对大出夫妇的看法一览无余,“佐藤是个很能干的家政妇,工作认真,手脚麻利,还烧得一手好菜。她总说最好能早点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隶一样被使唤得团团转。”

正因如此,佐藤顺子基本対大出家的事不闻不问。

“一位资深家政妇竟会如此讨厌自己的服务对象,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还算走运,因为照顾大出富子不怎么费事。”

“这么说来,就算我们找到佐藤顺子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恐怕她根本不会和你们见面。你们联系过了吗?”

神原和彦谈起向中介公司打电话被一口回绝的经过,樱井伸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们有做真正的辩护人的觉悟吗?”樱井伸江稍稍探出身子,轮流看向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神原答道。

“那你们能保守秘密吗?不会向外界透露大出家的情况?”

“不会。”辩护人做了个为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健一赶紧学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樱井伸江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刚开始时,蝥察还怀疑过佐藤。”

健一赶紧做了笔记。

“是指纵火吗?”

“当然,还会有别的吗?”

雇主与家政妇之间可能会有的矛盾,在大出家和佐藤顺子间全部存在。其

中最严重的就是经济间题。

“每个月,大出夫人都会找点茬,想少付点钱,为此总是与中介公司纠纷不断。”

“以公司方面而言,客户有投坼,就必须确认事实,所以每次都搞得佐藤顺子很不愉快。”

“佐藤阿姨和你同属一家派遣公司吧?”

“是啊。不过我们的合同形式不同,所处的地位也不一样。我签的是钟点工合同,一般会按小时计算工资。佐藤是套餐合同,是按天数计工资的。”樱井伸江说明道,“签套餐合同的基本算是正式员工,而我只是零工。因此我比较通融,时常会根据客户的需求,在清晨或半夜去工作,相应小时工资也会提高。明白吗?”

健一一边点头一边急速记录着。

“佐藤阿姨不愿通融,大出家的态度也一直很恶劣,导致佐藤阿姨的不满情绪高涨不下,是这样吗?”神原和彦问道。

“是啊,她可是真的不想干了。”

“因此怀疑她积怨过多,终于忍无可忍,便放了一把大火。”

“这可不是警察的推理,是大出夫人讲的。”

听说还在街坊邻居中四处散布。

“就这样,佐藤算是被害惨了。”

“那这个嫌疑解除了吗?”神原又问。

“完全解除了。”樱井伸江答道,“据说纵火手法太专业,绝不是一个心怀怨恨的家政妇能做到的。可大出夫人不买这个账。”她伸出下嘴唇,扮了个苦瓜脸,“她总是怀疑家政妇,一直唠叨到现在,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樱井伸江说得很起劲,语气也越来越随意。

“火灾发生在夜里,呃,应该说是半夜吧?”神原和彦问。

“应该是一点钟左右。”

“那就算这样,大出的母亲还会怀疑佐藤阿姨?”

“说她是大半夜特意跑来放火的。佐藤的家在杉并区的井草,谁会在半夜三更从那么远的地方……”说着,樱井伸江眼珠一转,“对了,佐藤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因为她和家人睡在一起。”

“那你呢?”

樱井伸江指了指地板:“我也在家睡觉,不过是一个人。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既然纵火手法是专业的,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健一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感到有些头晕,两人的问题竟然牵出了一起大案,尽管这违背了提问的意图。看来大出家的火灾是确凿无疑的纵火案,而且犯罪手法相当老练,以至于警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所为。

既然如此,那大出和他父亲接到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之中怎么可能有专业的纵火犯?不,这也说不定。可能性还是有的吧?

“总之,出了这种事……”樱井伸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麦茶,杯子上凝结的水珠让她的手指打了滑,“佐藤算是遭了罪。所以她是不会配合你们的。再说她也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要她说大出家的坏话,那倒会有好几箩筐,不过这对你们的辩护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原和彦的左手食指抵在鼻尖上,一副兴奋的模样。他陷入了沉思,没有察觉到自己无意识间做出的动作。

“听说火灾发生之前,有恐吓电话打到大出家,对吧?”神原保持着这副姿态,皱起眉头看着桌面,“当时,你听大出家的人提起过这件事吗?”

“听是听到过……”樱井伸江朝野田健一使了个眼色,眼角露出笑意。

“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什么时候?日子记不清了。反正火灾过后一见面就会提到。”樱井伸江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辩护律师,你一认真思考就会摆出这副模样来吗?难看死了。你明明长得挺俊的。”

神原和彦眨了眨眼,像刚刚察觉到似的放下手指:“哦,对不起。”

“这是你的习惯?”

“好像是。在家里总是挨批评。”

“习惯也得好看点嘛。”

看到樱井伸江很开心,神原陪着她笑了笑。但健一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这里。是樱井伸江的哪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火灾前恐吓电话打来时——好像还不止一次——大出家的人们议论过此事吗?”

“有没有呢……”樱井伸江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一般来说,总要议论一下的吧。比如‘今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说得可吓人了’之类的。”

“或许是电视节目播放后,骚扰电话太多,大家都麻木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吧。”樱井伸江干净利落地说,“说到底,那原本就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常识往往不适用于他们家。”她的眼神很认真,像在忠告神原和彦。

“你有没有接到过恐吓电话?”

“没有。我想佐藤大概也没有吧。”

“确定吗?”

“是的。如果她接到过,肯定会告诉我。而且大出家规定家政妇不准接听电话。”

说接电话会侵犯他们的家庭隐私。

神原紧闭嘴唇,手指又挪到了鼻尖上:“难道就没办法和佐藤阿姨见上一面吗?”

“没办法。见了也是白见,她什么都不会说。因为这是公司的规定。”

健一抬起头,说道:“可是你现在不就在说吗?”

“我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了。”

她不仅终止了与大出家的家政服务合同,还告别了家政服务这项工作。

“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我当时要是在大出富子身边,是决不会让她那样死去的。”

就像放下了百叶窗帘一般,樱井伸江的脸笼罩上一层阴影。她每眨一下眼睛,阴影就加重一层。健一觉得,在她轻快的话语背后,其实隐藏着十分沉重的心绪。

“听说夫人——就是大出的母亲,一心以为发生火灾的那个晚上,我也在富子身边呢。”

听说她还在火灾现场高喊:樱井在干吗呢?

“这种介入他人家庭的工作我已经厌倦了,想干点别的。”

如今这种人并不少见。好像是叫自由职业吧?

“关于纵火,”神原和彦不依不饶,“你没有接受过警察的询问吗?”

“问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夜里身在何处,等等。”

“其他的呢?譬如,知不知道有谁对大出家怀恨在心?”

樱井伸江夸张地瞪大眼睛:“你警匪片看多了吧?”

“也许吧。那到底有没有被问到呢?”

樱井伸江双手抱胸:“没有。当时学校里出了不少事,我认为只能朝那个方面怀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说,大出富子不是个会招人嫉恨的人。”

“听说她有些老年痴呆,这是真的吗?”

“年纪大了,多少有点吧。但并不是经常处于痴呆的状态。”樱井伸江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时,她只是有点耳背、牙口不好、腰腿无力等一般的衰老症状。到处徘徊、发出怪叫之类的,都是我不在她身边时才会有的表现。我问过她才知道,这种情况几乎都是在她被大出社长怒骂或被夫人找茬,脑子混乱时才发生的。”

“俊次和祖母的关系如何?”

“说不上来。我在富子的房间里待上一天,那这一整天都会看不到俊次的脸。”

“即使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嗯,那房子虽旧,却很大呀。”

正在记笔记的健一开始担心起来。虽然问出纵火案的情况也是个大收获,但这毕竟跟校内审判不相干。总说这个是不是跑题了?

“关于纵火,”神原和彦还在往那条道上引,“除了作案手法是专业的这一点,你还听说过别的线索吗?”

“从警察那儿吗?”

“警察也好,大出家的人也行。”

樱井伸江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这和俊次君的不在场证明没什么关系吧?”

“是啊。那就请教一些别的情况吧。有关俊次的……”

樱井伸江眯起眼睛:“那起对四中学生的抢劫伤害事件吗?”

神原和彦本来要问的似乎是别的问题,却被樱井伸江的气势挤偏了方向:“连《新闻探秘》节目也提到过,那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社长花钱摆平了,才没有闹大,连辩护律师也出马了。那可是真正的律师。”

“是风见先生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惊讶的表情在樱井伸江脸上一闪而过。

“可结果不还是闹得很大吗?都上电视了呢。”

“所以,”樱井伸江提高嗓音,“社长嚷嚷着要告HBS电视台。照他的说法,那根本不算事件,只是小孩子打架,并且已经付过医疗费了。打架和抢劫伤害事件的区别,就像土豆和陨石一样。”

“可是,听前来采访的茂木记者说,对HBS而言,那起事件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决定性?”

“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件,家长都能花钱摆平,真是无法无天。既然是这样的父子,那会杀害柏木卓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健一在笔记本上记录到:使HBS的茂木记者更加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是真实的。

“俊次平时在家里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随即她又很干脆地说,“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啊。”她高声断言,又转向健一,“你应该知道的吧?他经常迟到,对不对?”

“是、是的。”

“他不可能遵守纪律。他受的家教就是这样的。”

“嗯,是有这种感觉。”

“是吧?我觉得吧,说不定吃点苦头对他更有好处。当然这话不该对你们说。”

“他不是已经吃足苦头了吗?”

神原和彦应对的语气过于沉稳,使樱井伸江的气势削弱了不少,于是她沉默了一阵,才眨着眼颇为不满地说:“哦,是吗?”

“俊次跟柏木以前有交往吗?”

“不知道,”再次做出双手抱胸的动作,樱井伸江扬起脸说道,“他的同伴是同年级的两个人。”

“桥田和井口。”

“对,就是他们,还有高年级的同学。”

“高年级同学?”

“初中时候的。现在他们都上了高中,已经完全变成小流氓了。俊次就是因为跟他们混在一起才变得越来越坏的。”

樱井伸江叮嘱道,这是大出夫人对前来家访的班主任老师讲的。她并非有意在一旁偷听,只不过正好听到这么几句。

“不良少年间也存在上下级关系。俊次很害怕那些高年级学生。他们约他出去,他从不敢拒绝,还被榨去了好多钱。”

这样的事,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都没听大出俊次讲过,估计今后也不会讲吧,毕竟有关面子问题。

“也就是说,在那些高年级学生的面前,俊次就是小弟了?”

“是啊。”

“桥田和井口则是俊次的小弟。”

“大概吧,不过那两人我不熟悉。他们从不到大出家来。”

“不到大出家去?”神原稍稍提高声调,“做小弟的不会老老实实地上大哥家去吗?”

“啊呀,你不知道吗?”樱井伸江几乎要拍上神原的肩膀,“家里不是有个可怕的老爸吗?他们怎么会来呢?”

据说三人帮经常待在井口充家。关于这一点,樱井也叮嘱了好多遍,那是她无意中听说的。

“夫人常常会发火,嚷嚷着‘又泡在井口家了’。那家好像是做什么生意的?”

“在天秤座大道开了一家杂货店。”健一答道。

“所以大人们也顾不上他们。”

“这一点,大出家也一样。”樱井轻蔑地说,“孩子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全都不知道。连孩子在不在自己房间都不知道,也从没放在心上。只有发现孩子早上没起床,才知道前天晚上没回家。”

“这么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是这样的?”

面对神原急速插入的提问,樱井点了点头:“是啊。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也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要看那两个小弟肯不肯开口了。”

这估计也很困难。

“社长和夫人也指望不上。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点什么,只要认为这些信息对俊次不利,也会包庇的。”

这个人到底是在帮我们还是在阻止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

“如果俊次跟柏木有来往,你应该会知道吧?”

樱井伸江没有马上回答,她紧闭嘴唇思考了许久。

“来往?柏木不是不良少年吧?”

“不是。”健一答道。

“既然如此,和俊次的关系就限于受他欺负和敲诈,或者为他跑腿之类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这次是神原和彦回答的。

“那个叫什么来着……井口,对吧?就是他们经常去他家的那个,你们去问问他的父母吧。我是不会知道的。估计佐藤也一样。”她马上补充道,“就算知道他欺负别人,我们也不会清楚他欺负的到底是谁。俊次的父母估计跟我们差不多。”

因为欺负人的地点肯定不在大出家,一定是在外面的。

“大出富子没有好儿子、好媳妇和好孙子。”樱井伸江又嘟嚷了一句。

神原和彦没有任何反应,健一见状也默不作声。

“她死得太惨了。即使不用如此自责,我也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那天的休息日是早就决定好的。”

绕了个圈子,话题又转了回来,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正像健一察觉的那样,神原和彦说了声“多谢了”,便低头鞠了一躬,像是要为话题告一段落。

“我的话对你们有用吗?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吧?”

“没有的事。你让我们明确了一点:向本人询问是最重要的。”神原露出了同谋犯一般的亲切笑容,“还有,俊次的父母大概不会这样轻松地与我们见面吧。”

“哦,是拿我当准备活动啊。”樱井伸江也笑了,“不过跟他父母见了面也白搭。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

收好笔记本,健一站起身来。在门口换鞋子的时候,他已经不像来时那么愣头愣脑的了。

“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打电话来。”

“好的,拜托了。”

“加油啊,辩护团队!”

辩护团队来到室外,推着自行车往背阴处走去。神原和彦一直不吭声,也不跨上自行车。

健一忍不住说道:“不知怎么的,感觉不太好。”

神原用一只手控住自行车,回过头来,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了鼻尖:“味道不对啊。”

健一笑了:“你的鼻子没毛病吧?”

“没有。可那股味道真的很讨厌。”

樱井伸江是个尽心照料大出富子的家政妇,还是个大美人,对两人很热情,所以应该是个大好人。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味道不对。

大出家的内部状况很有问题,叙述这些状况的樱井伸江的话语也让人不太舒服。

神原和彦刚要开口,后方便传来樱井伸江的高声喊叫:“喂——喂,你们等一下!”

她沿着人行道追了上来。健一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啊,还好,还好。总算追上你们了。”樱井伸江用手在脸旁扇着风,气喘吁吁地说,“我想起一件事。”

关于纵火的手法。

“是警察跟消防署的检证人员说的,我正好听到几句。”

那个人是个烟火师。

“烟火?就是那个‘咚’地一下升上天的烟火吗?”

一贯镇静的神原和彦也按捺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健一只好把想到的全说出来了:“你说的烟火师,就是制作、燃放烟火的工匠吧?”

“应该就是。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樱井伸江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大清早就有不祥的预感,是一种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兆,而且是完全无法回避的事情。

大门口的对讲机响了,藤野凉子跑到门口,挂着门链子将大门打开一条缝。

“早上好!”

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正站在门外。

“我从没指望受你邀请登堂入室。”跟在快步走向长椅的凉子背后,茂木记者垂头丧气地说,“去咖啡店坐会儿不行吗?到有空调的地方去吧。”

凉子已经在儿童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两条长椅面对面平行放置着,凉子坐右侧那条的正中央,暗示让茂木坐在左侧的长椅上。今天是八月里的一个大晴天,气温高达三十度。中午十一点半的公园既没有玩耍的孩子,也没有散步的人和打门球的老人。看来,在太阳偏西、气温稍降之前,公园里会一直空荡荡的。

“老是待在空调房里,可是要得关节炎的。”凉子说。

茂木记者看着公园四周的树木投下的阴影,眼中带着几分敌意。叹了一口气后,他在左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上身穿着一件时尚的亚麻布薄西装,脸上的眼镜也与以前见到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夏天专用的款式,镜片是淡绿色的。

“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想请你一起吃个饭。”

开什么玩笑。“还没到中午呢。”

“早上起得早,我的肚子已经空空如也了。陪我吃一点……”茂木记者瞟了凉子一眼,“还是算了吧。”

他终于死了心,脱下西装后小心翼翼地对齐袖子折叠好,转身放到长椅靠背上。等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向凉子时,手里却像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张复印纸。

即使这张纸被他折叠成三层,凉子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

“这是你们寄给所有三年级同学的一封信。”

果然如此。

“寻找举报人的信。呼吁大家参加校内审判的那封我也有。”

凉子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要说我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们学校里有你的内线吧?这点花招很容易猜到。”

“哦,那你不关心这位内线是谁吗?”茂木记者故弄玄虚地说。他在暗示什么吗?凉子转动脖子,正视茂木记者。镜片在反光,她看不到茂木记者的眼睛。

“我的同班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里,就有被你的《新闻探秘》打动的人。所以……”

“你说的没错,可这次是另有来源。”为了吊起对方的胃口,茂木记者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们收集到有关举报信息了吗?”

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不过通知才发出去三天,也难怪。“我觉得那很困难,因为大家都要准备升学考试嘛。”

“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的两个妹妹去学游泳了,在她们回家之前,我必须回去。”

这是瞎说的。

“没收集到什么信息吧?”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茂木记者却自以为跟凉子很熟了。脸上表情也像是面对朋友时才会有的。

“我昨天得到了一个新信息,是真正的特大消息。那个寄出举报信的人给我打电话了。”

有意装深沉的凉子听了这话,还是不由得脸色一变。怎么会有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呢?她好不容易才将这句反问咽了回去。

“是女性的声音。”茂木记者继续说,“不是小姑娘,是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嗯。声音有点低,大概是用手帕按在嘴上说的吧。我可是听人说话的专家,耳朵是不会出错的。”

凉子的内心翻江倒海。这么说来,举报人不是三宅树理,是成年人?是个什么样的成年人?

随即她的想法又转了回来:“那人是瞎说的吧。你们是电视台,不是总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打电话或写信来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茂木记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那个人跟你是怎么说的?”

“要我去采访你们的校内审判,并制作《新闻探秘》节目。”

说是为了让校内审判不偏离正道,要茂木记者去监视。

凉子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监视?你有什么权力监视我们?

“你是与事件毫不相干的入,凭什么来监视我们学校的活动?”

茂木记者不为所动:“媒体对于报道对象而言,总是毫不相干的人,但正因如此,才能做出公正的报道。”

“你要报道这件事吗?”

“对《新闻探秘》而言,这确实是一篇对三中的一系列事件意味深长的后续报道。”

烈日炎炎,茂木记者的额头出汗了;凉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汗水在往下淌,也是天热的缘故,不是因为心慌意乱。

“我们不接受你的采访。”

“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已经有一人或两人为此失去生命,这起事件完全具有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我想老师们也不会让你去釆访的。”

“啊呀,”茂木记者将眼镜推到额头上,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藤野同学,你可是勇敢地抵制了校方的反对,才发起了校内审判,不是吗?现在情况对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后去了?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面对十五岁的少女,茂木记者的攻击确实有些过分了。然而,尽管令人气恼,他的话语却是无懈可击的。凉子咬紧了牙关。茂木记者则显得游刃有余,笑盈盈地看着凉子。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女性,”茂木记者继续之前的话题,或许是受心理作用的影响,凉子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更加从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担心呢。她担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内审判会伤害某些学生。说那样会冤枉无辜的人,使其终身摆脱不了阴影。”

不仅如此,真相也会被永远尘封。

“她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我作过记录的。”

“举报人口中的‘真相’,指的应该是举报信的内容,对吧?”

“是啊。”茂木记者点点头,“那位女性只是一味强调她看到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杀害的现场。”

凉子开始恢复平静了。她必须保持清醒,必须开动脑筋。“那就怪了。她为什么不跟我们检方联系呢?你手里的这张纸上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吗?在校内审判中,大出已经成了被告。”

“这道理还不明白?”茂木记者提髙嗓音,“她不相信你们检方。一开始要做大出俊次辩护人的学生后来竟成了检察官,怎么看这场审判都不可能公正。结果明摆着,肯定会判大出无罪,检方败诉,还高呼‘败诉万岁’。”

这样的结果也是城东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他怀有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烦恼。举报信只是个恶作剧。柏木的自杀虽然遗憾,三中的体制却没有什么大问题。各位同学,请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复习中去吧。”

这时,一直在心头的茫茫黑雾中摸索的凉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应该寻找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凉子正面凝视茂木记者:“茂木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茂木记者的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么呢?通过这次采访,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呢。”茂木记者微微一笑,“报道事实真相。”

“那么,你觉得那封举报信说的是事实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的采访还不够深入。”

“可是你在节目中,不是已经将大出当成杀人犯了吗?”

茂木记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凉子:“等等,这是个误解,这么想也太草率了。我当时告发的并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点既不追究也不调查,为明哲保身而隐瞒事实的城东三中的体制。”

出口没有找错。凉子终于理解对方的意图了。说来也是,这家伙刚才也提到了“体制”……

“所以说,我支持校内审判。”茂木记者在长椅上挪动位置,靠近凉子,“你们不愿意受校方的欺骗,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査清真相,非常了不起!应该为你们鼓掌欢呼。所以我想帮助你们。”

凉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了片刻。树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劲。

“茂木先生,你讨厌学校吧?”

“哎?”好像被人绊到了似的,茂木记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讨厌学校。对学校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吧?”

“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你是在偷换概念。”

是吗?对不起。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嘛。

“所谓学校,是社会中‘必要的恶’,可是现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今后连‘必要’都不存了,只剩下‘恶’。学校会成为‘社会的恶’。”

“所以怎么攻击它都是无所谓的,是吗?”

“不是攻击,只是纠正‘恶’的部分而已。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吗?通过校内审判,就能挤出三中积聚许久的脓血。”

“你为什么能如此满怀自信地说我们学校的坏话呢?”

“事态不是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吗?”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不需要外人的帮助。”

短短的一瞬间,茂木记者的脸上浮现出怒容。还是头一次看到啊。虽然明知不能

高兴得太早,但凉子还是觉得很痛快。

“学校这一体制是如此顽固。老师们太狡猾,为了保全自己,会凭空说瞎话。这一切你们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吗?”

“这种情况,我以前报道过好多次了。”

“都大获全胜了吗?都狠狠地教训了那些坏学校吗?”凉子的音调一下子提得很高,连树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只是茂木记者和凉子之间,连整座公园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热,简直酷热难耐。

“你不想得到信息吗?”茂木圮者改变了进攻策略,“我可是跟举报人在电话里交谈过的。”

“是不是真正的举报人,还不清楚吧?”

“嗯,可以这么说。”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恢复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兴奋,语速很快。‘我做了什么,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怎么样’,我连插句话的空隙也没有。可她说得太起劲,结果说漏了嘴。”

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在该说‘我’的时候,她竟然说成了‘我们家树理’!”

知了声又响成了一片。

“就是那个一直被传言说成是举报人的女孩,对吧?”

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在背上,凉子觉得难受极了。

“全名是叫三宅树理吧?”

给茂木打电话的是三宅树理的母亲?凉子感到一阵晕眩。怎么会这样?

“见了面,听过说话的声音,就能确认。我还录了音,拿出来一放,对方也不得不承认。”

“你要去采访她吗?”

“当然。”即使汗流浃背,茂木记者的内心似乎畅快,说起话来像哼歌一般轻松,“这正是记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继续采访下去。无论是对大出,还是对三宅树理。”

令人懊恼的是,凉子无法阻止他。

虽然无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抗的手段。

“给一张名片。”凉子伸出一只手,茂木记者有点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从放在长椅靠背上的西装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凉子。

想想办法。集中注意力,想想办法。将目光投在名片上,凉子努力激励着自己。现在可是到了紧要关头,想想办法。

我不能禁止他采访,也不能阻止他采访。那么,该怎么办……

利用他。

凉子看着茂木记者的脸。看着那双藏在浅绿色镜片后面的眼睛。

“尽快査明真相,挤掉城东三中淤积已久的脓血、治愈相关者的心灵创伤。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那你的目的跟我们的一样。”

没事,我现在相当镇静。

“我们的追求是相同的。那么,你是否能协助我们?”

茂木记者瞪大了眼睛:“你说协助?”

“希望你能成为我们检方的证人。”

“证人?”茂木记者首次露出畏缩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证?”

“这还用说吗?”

说出你一开始就编好的故事——话到嘴边又换掉了。

“请你在法庭上将四月份那期节目中展开的推测重新陈述一遍。你可以说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帮杀害的;柏木与大出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复杂纠葛,而这就是杀人动机。”

这些正是检方要证明的东西。

“你不是报道这类事件的专家?你能够论证柏木与大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吧?所以要拜托你。”凉子低头鞠了一躬。

“我说,藤野同学……”茂木记者的话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么?”

凉子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诚挚表情。这时可以参考神原和彦主动提出要当辩护人并遭到众人质疑后,镇定自若力排众议时的表情。

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辩论的吧。

既然无法将茂木悦男排除在校内审判之外,就干脆拖他上法庭。

“请求我协助的含义,你自己清楚吗?”

“什么含义?”

“这等于是完全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了。”

凉子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当然相信了,这还用说吗?所以我才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了嘛。”

嗔觉灵敏的茂木悦男对这种说法不会没有反应。

“怎么说?”

来了,来了。他的鼻翼在掀动。

“你是掌握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才当检察官的?”

上钩了。他并不知道我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的细节。“这个随你怎么想。”凉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刚才真是吃惊不小。原来你在四月份做节目时,并没有完全相信举报信的内容。你不是说采访还不够深人吗?不过这也难怪,就连我们当时也是一头雾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说:现在不同了。

茂木记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骗大人,那可没门。”

“胡说什么,我可没骗你。”

“连我都没有得到的信息,你们这些初中生怎么弄得到手呢?”

“那是当然,你是专业的,我们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过我们可是当事人。”凉子将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物不可能掌握的信息。”

凉子的大眼睛与茂木悦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对。

“难以置信。”茂木记者说道。

凉子扮出一个笑脸:“好吧,我提供一个证据给你。虽然是别的事。”

“别的事?”

“你刚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树理母亲的电话吗?作为回报,我也要告诉你一点情况。”故意稍作停顿后,凉子继续说,“森内老师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本该送给她的那封举报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记者大惊失色。凉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张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节目里,你把森内老师贬损得够厉害的,说她毁弃了如此重要的举报信,既无责任心又无能。但你并没有去仔细证实过吧?这可是个重大失误。如果森内老师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

完全上钩了。茂木记者大汗淋漓。

“你怎么会知道的呢?”他问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是内部人物。你还是早点确认,妥善应对为好。”凉子说得像在为他着想似的。

“嗯,这个嘛,我也会去调查的。”

“请便。”凉子莞尔一笑,“你可以在确认这件事之后,再决定是否做我们这边的证人。到时候请给个答复,可以吗?”

茂木记者不怎么痛快地点了点头,太阳穴处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只想采访校内审判,也是站在我们一边方为上策。”

“方为上策?”

觉得好笑,是吧?行啊,现在你尽管笑好了。

“难道不是吗?老师们捂得紧紧的,辩护方也不会轻易松口。最让人担心的还得数大出的老爸。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顿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愿意光荣负伤,我也不会拦着你。”

不能得意忘形。凉子调整一下呼吸。

“与其横插一杠,还不如让我们搞好校内审判,这样你也能顺利采访。等到确实地弄清真相后再报道不好吗?如果是我,肯定会这么做。”

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浮现出令人讨厌的冷笑:“你是说,你会透露信息给我?”

凉子装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怎么可能!我是检察官,透释信息给你,审判不就搞砸了吗?”随后她又轻笑道,“可如果你是我们的证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烦人的蝉鸣又停了,大概树上的知了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悦男轻轻抬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又点了好多次头。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检察官的提议。”

成功了。凉子在心里欢呼道。

“可是,如果森内老师的事纯属子虚乌有的话……”

“绝不可能。”

必须马上跟她联系,一定要让森林林明白,让她协同作战。

“合同成立。”凉子猛地站起身,飞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记者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双方简短地握了手,两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说定了。在我们完成校内审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坏审判的举动。”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树理。她是我们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们就不好办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证多少遍才够?没想到藤野凉子你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

“请你称其为‘慎重’。”

茂木记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开朗:“审判允许旁听吧?”

“有这个打算。”

“不会有记者席吧?”

“如果你想确保旁听,就去想别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门路。”

茂木记者哼了一声,眼光流转之际留下一个微笑,便转身走出了儿童公园。凉子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凉子膝盖一软,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凉!”有人高喊着飞奔过来,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想抱起凉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过头来看着凉子的脸。

“你没事吧?”

“哎?哎?哎?”

—下子冒出许多冷汗,都渗到了眼睛里。

“你们俩在这里干吗?”

“还问我们干吗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人一同扶住凉子,让她坐在长椅上。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丝手帕,在凉子脸旁扇着风。

“我们到你家去,听瞳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大叔到公园去了。”

“所以赶紧找来了。”

今天,原本约好三个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写的那份报告的。

“我们看到你在跟那个记者争论着什么,就藏在了那边的树丛里。我都做好了准备,一旦那家伙有不轨举动,就跳出来教训他。”

“我还说要叫山崎来呢。”

“是吗?”凉子无力地笑了。现在想来确实挺可笑的。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两位检察事务官互相谦让似的对视了一眼。

“我们知道偷听别人谈话是不好的……”

“没事、没事。”

“是从小凉你要他做我们的证人那段开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脸,凉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觉得怎么样?”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个好主意。这是管住那个记者的最好方法。我听着听着,就觉得特别兴奋。”

赞不绝口。是吗?原来我干得真不赖。

“我也是这么想的。”话出口后,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凉这么想,吾郎也赞成的话。”

哎?一美也叫我“小凉”了吗?

今天萩尾一美涂了口红,头发上插着好多闪闪发亮的发卡,看起来不像是来当检察事务官的,倒像是要去看电影。这样确实符合一美一贯的作风。

“小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的?”

“临时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谢谢。不过我们不能光顾着高兴,必须尽快通知森内老师。”

“森林林没有问题的,她一定会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让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吗,一美?”佐佐木吾郎问道。

“我不理解没关系,只要森林林理解不就行了?”

凉子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的事务官真是一对黄金拍档。

“还有,三宅树理的母亲……”

凉子简单明了地向两人说明了情况。

佐佐木吾郎听后脸色大变:“糟了……”

“我们不能再傻等举报人自己站出来了。我们要主动去找三宅树理。”

“结果还得这样啊……”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果然是三宅树理。可是,怎么是她妈妈承认的呢?”

“别老在这儿聊了,我们找上门去吧。”

那报告怎么办?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报告就拜托你了。你仔细读一下,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制作事件列表。辩护方已经这样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

下我一个人吗?”

昨天,凉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访时没带一美去,让她做了些事务性工作。

其实安排她工作是假,因为一美说过“柏木的哥哥长得帅”,所以不想带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树理摊牌,说服她做检方的证人。带上早就对三宅树理有严重反感的一美,只会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带她去。

三宅的妈妈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呢?

“不知道。她这么慌乱,估计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树理和她母亲之间说不定也没有好好沟通。三宅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茂木记者打过电话。

“走吧。我已经没事了。”

藤野凉子站起身,率领两名检察事务官走出了公园。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走出樱井伸江的公寓后,便回城东三中去了。

“要是能马上找到岩崎总务就好了。不过他一直很忙。”

“暑假里也很忙吗?”

“即使放暑假,老师们也要来学校,毕竟还有社团活动呢。”

他是否愿意配合校内审判还不清楚。老师们很可能已经对他吹过什么风了。

“总务的态度,怎么说,一般而言应该是偏向现有体制的。”

“现有体制。”神原和彦重复一遍后,笑道,“还是先见了再说吧。”

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岩崎总务辞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东三中,由本校员工承担保安、清洁之类事务性工作的总务制度已经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觉到这番变化,如今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签订了非常驻性质的保安协议。”

楠山老师被太阳晒得黝黑,就像刚去夏威夷或关岛度过假似的。考虑到他这副身板和样貌,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帮工了。当然,野田健一不会向楠山老师提起这些猜测。

楠山老师被晒黑的原因,就在于正在操场和体育馆刻苦训练的一二年级学生。对运动社团而言,暑假是他们的“旺季”。

为避免碰上楠山老师的尴尬局面,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从边门进入学校,走人西侧走廊。如果北尾老师在学校里就好了,否则会比较麻烦,因此两人准备进人学校后直奔总务室。就在他们关上边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楠山老师的喊声。楠山老师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好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真是出师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来这儿干吗?是为了那个“过家家审判”吗?你也是成员之一吧?

“你们来一下。”

健一还以为自己要被带到教师办公室去,谁知楠山老师却打开了旁边的总务办公室的房门。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些办公桌和橱柜。楠山老师就近拉过一张转椅坐下,让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一副老师训诫学生的架势。

“以前没见过你啊。这么说来,你是辩护人?”楠山老师开门见山,看神原的眼神相当凶恶。

“我是神原和彦。”

“是东都大学附中的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掺和到别的学校的麻烦事里来,闲得发慌吗?你好自为之吧。”

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粗鲁无礼;从好的方面看是值得依赖,从坏的方面看就是刚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师的这副德行,可现在见了面,还是有些害怕。现在就是这样,劈头盖脸的,一上来就吓唬人。

总务办公室装有空调,却没有打开。所有窗户都紧闭着,房间里热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彦虽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脸上的表情仍然不温不火。

“我们来是为了做一些必要的调查,为辩护做准备。我们本想去教师办公室请示许可,现在可以向您请示吗?”

楠山老师板着脸,瞪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调查什么?”

“调查内容恕无法告知。我们来是想和岩崎总务见面的。”

楠山老师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他告诉两人:岩崎总务辞职走人了!城东三中废除了专职总务制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实施夜间巡视。

“代理校长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了。这个区域里有另一所采用保安公司的学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过费用不能报销,要学校自行负担。今后就得过苦日子了,最受影响的就是运动社团的器材。哦,你是体育盲,反正跟你没关系。”楠山老师对野田健一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侮辱。

在害怕和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惊。这算什么态度?这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说的话吗?

“这样的话,岩崎总务的工作都会由校工和老师们承担吗?”神原和彦站得笔直,语速不紧不慢。楠山老师又向他投去凶恶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这些事情和外人无关。”

“我现在是参与校内审判这一课外活动的成员。”

“什么课外活动?是谁在什么时候批准的?嗯?”楠山老师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嗓门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过家家审判’,简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时候你考不上高中,哭着求我,我也不会管你。还有你……”

“神原,”神原和彦冷静应对道,“我叫神原和彦。”

“如果你行为不轨,我们可是要通知你的学校的。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管管你?”

健一察觉到神原的脸上这才掠过了一丝紧张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认真负责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门。

敲门声响起,没等任何人作出反应,房门便被拉开,北尾老师出现在门口。

接下来的一瞬间可谓意味深长。北尾老师满面怒容,楠山老师一脸厌恶,而这两副表情只在他们的脸上维持了一秒,便立刻换成了两张笑脸。

“我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对不起,楠山老师,这两位学生由我负责照看。”

“课外活动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声调说着,楠山老师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凶恶,投向健一的视线和刚才一样带着侮辱的意味。

“他们声称是来向岩崎总务了解情况的。”在说“了解情况”这几个字时,话音里分明带着厌恶,“且不论外校学生,连野田也不知道岩崎总务已经辞职,这不免令人吃惊。我说你,得到岩崎总务那么多照顾,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才会没注意到他不在学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健一不由得垂下眼帘。

“毕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没有理会楠山老师的挖苦,“这事也没向家长汇报,知情者仅限于几名PTA的委员。对了……”北尾老师朝楠山老师笑了笑,他的脸也晒得像鞣制过的皮革,一笑起来,眼角处会出现很深的皱纹,“第二学期开学后,我们来为长年照顾大家的岩崎总务写封感谢信,您看怎么样?”

“哦,好啊。”楠山老师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师乘胜追击:“运动社团的同学受他照顾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觉得很遗憾,应该能写出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吧。”

“我会考虑的。好吧,他们俩就交给你了。”为了表明自己并非败退,而是战略性撤退,楠山老师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复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没有答复他。楠山老师出门时反手带上了总务办公室的门。由于他用力过猛,移门关上后又反弹开,现出一道十公分的缝隙。

北尾老师伸手重新关好移门后,苦笑道:“中招了吧?”

“对不起。我们轻举妄动了。”神原和彦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来之前身子却发颤了。我就是如此胆小懦弱,真是没用。

“楠山老师在学校里守株待兔,专等你们这些参与校内审判的成员前来自投罗网。他有意埋伏在这里,逮到谁就大肆恐吓,就像刚才那样。”北尾老师看着健一的脸,咧嘴一笑,“别垂头丧气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师。其实我也讨厌他。”

怎么这么热?北尾老师在办公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哗——”的—声,空调吹出一股带焦味的风。

“你们也坐下吧。”说着,北尾老师在刚才楠山老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神原和彦没坐,健一也跟着站着。反正已经不紧张了,站着还挺轻松的。

“我和陪审员们也说过,除了返校日,平时不要来学校。实在有事要联系,可以先打电话给我。”

一直到校内审判平安结束为止,北尾老师每天都会来学校。“藤野他们呢?”

“那天之后还没来过。不过藤野他们有杀手锏,楠山老师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杀手锏?”神原看着健一。

“哦,神原还不知道。”北尾老师笑道,“为了这件事,藤野凉子被年级主任打过一个耳光。她母亲来学校抗议,说这是不折不扣的体罚。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师们见到藤野凉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是的。”健一点了点头,“这就是校内审判的……”

“免罪符,对吧?”神原和彦笑得很开心,“真是名符其实的杀手锏,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亲更厉害,连我都心悦诚服。”北尾老师说。

神原和彦吃吃笑道:“我们今后得随身藏一台录音机,刚才楠山老师的话可真是过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师对健一说,“他的话不符合老师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气量。别理他。”

健一也垂头丧气地强装笑脸:“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学校去,也很麻烦的吧?”

“怎么,楠山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

听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师的脸阴沉起来。真是不像话。

“我不怕。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估计楠山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北尾老师发出了明确的宣言,“慎重起见,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吿诉我,还有办公室的电话,记得吗?”

“我们那儿叫作初中部学务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一问一答的当儿,那台散发着焦味的空调终于开始制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师,能告诉我们岩崎总务家的地址吗?”

听到神原和彦的请求,正在做记录的北尾老师停下了手里的笔:“还是想跟他见面?”

“是的。因为他当天在现场。”

“不见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答道:“有这个必要。”

“不好办啊。”北尾老师咕哝道,“最好不要把这个人牵扯进来。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岩崎总务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次他辞职,就有让他承担责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潜入学校、跳下屋顶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发觉,就连边门处有一具尸体他也从未察觉。

一直到我发现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总务也很倒霉。一切都是因为那场雪。大雪遮盖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彦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应:“这样的话,这个处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说神原,别这么苛责好不好?”北尾老师灰心丧气地说。

“可不是吗?既然要追究他的责任,不早该这么做了吗?”

北尾老师挠了挠理得很短的头发:“确实很早就有过这种意见,说总务的职责就在这里,巡夜不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吗?”

津崎校长庇护了他。

“校长说岩崎总务没有受过安保培训,当天又是那样的天气。要是学校里有学生打架还另当别论,只是有人偷偷溜进来跑到屋顶上,他没发觉也情有可原。”

当时,教师和PTA成员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长的说法,对岩崎总务采取同情态度,结果便没有处分他。

“冈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既然津崎校长都自行了断了,岩崎总务不受任何处罚根本说不过去。后来才有了新的变化,”北尾老师的叙述开始带入几分牢骚,“PTA中有人原本就认为岩崎总务负有责任,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事件,没顾得上责备他。等后续时间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总务责任的说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时也有人认为,岩崎总务不在学校会省掉不少麻烦,是吧?这样他就不会参与校内审判了。”神原和彦干脆地说出了意见。

北尾老师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们放过岩崎总务可不是这个意思。岩崎总务年纪大了……”

“明白,您不这样想,但PTA的成员和校长那边就难说了。”

北尾老师眨着眼,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因如此,得让他们知道,让岩崎总务辞职这

一手不管用,就算从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证言,只要他出庭,便会有相当的意义。”

“藤野怎么说?”

“还没和她商量过,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话进来:“岩崎总务说,‘那天夜里并无异常,学校一片寂静。’这番证言对检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们叫来柏木,或者强迫他来,带到屋顶上再将他推下去,肯定会有动静的吧?”

“嗯。”神原和彦点点头,“你说得对。可就算这样,藤野也不会听任那些要排除岩崎总务的人。再说好好间一下岩崎总务,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至今没有出现的信息,今后也不会出现。”

“问法得当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转过头看了看北尾老师。北尾老师正在仔细端详健一,四目相对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么了?”

“你还挺行的。”

什么意思嘛,老师。

“其实我对你并不怎么了解。不过教师之间经常会交换看法,这种交流远超你们学生的想象。”

关于学生的性格、成绩、能力、个性、长处短处,等等。

“森内老师和教理科的高桥老师都说过,野田或许是故意装出一副老实巴交、软弱可欺的模样,就像戴着面具似的。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你现在的样子很帅气啊。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隐藏着吧?至于隐藏的原因,我就不问了。”北尾老师笑道,“其实学校本是个复杂的环境,绝不是天堂或乐园。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吧。无论如何,你绝不是没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彦接过话头,“刚才那位老师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师说你是差生?他长着那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可是,我的,成绩……”健一结结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有些学生觉得当优等生反而会不自在。一般而言,这类学生到了高中或大学都会露出锋芒。”

“说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都笑了,健一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起笑了起来。

我确实戴着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师,辩护人,我心里有一个真正的秘密。只有这个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样的呢?”神原冷静地问道,“老师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师把捏紧的拳头放到鼻子底下,两人以为他在思考,可谁知他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空调冷过头了。”他关掉了空调,“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个怎样的人?”

“用提问来回答提问吗?”

“好老师都这样。我当真想听听你对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为了柏木,才主动跳进了三中的是非漩涡吗?”

谁知神原和彦竟摇了摇头:“不,我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为了柏木。”

“是吗?真的吗?”北尾老师反问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会是为了大出俊次吧?难道说,是为了藤野凉子?”问句中带着点嘲弄的味道。

少见的一幕出现了。神原在考虑怎么回答。健一觉得他是如何摆脱这个问题。

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头。这种不安没有内容,仿若幽灵,却切实地存在着,令人焦虑。

可以说“不自然”,也可以说“不和谐”。总之,神原和彦身上竟会出现本不该有的破绽。

“是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这么说通不过吧?”

“说什么谎呢,你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吗?”

“想一试身手的野心?”说出口后,神原和彦自己都摇起了头。北尾老师笑了:“有这种野心吗?还有呢?”

“想耍帅?”

“给谁看?果然是藤野吗?”

“藤野很可爱呀。”

北尾老师大笑起来:“言不由衷啊,亏你说得出来。”

健一表示异议:“老师,你是说藤野长得难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是个美人,长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爱,不是那种会撒娇、惹人怜爱的女孩。”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由于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时的亢奋便没了着落。反正我就是觉得藤野挺可爱的。既可爱又善良。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勇敢。鼓起勇气的藤野凉子是最可爱的。

“如果我……”神原和彦的语气变得平缓起来,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选择自杀。”

“嗯?”北尾老师不知何时恢复了严肃的面容,“自杀?”

“我绝不会让人们为了我自杀的原因而争论不休。更不用说被怀疑为杀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师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视着神原。神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无论说什么,他总是摆出同样的表情。目光清澈,沉着冷静。

“我想,柏木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是你所了解的柏木卓也吗?”

神原和彦点点头:“柏木是个很难亲近的……”

“这个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师应道。

“甚至有点不合群。”

“对,我明白。”

“但绝不是个冷漠到就算有人为他蒙冤也不管不顾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这样的人,说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师说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觉得柏木卓也是个小大人。”

身体还是小孩,头脑巳经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个大小人,身体跟大人差不多,内心还是个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这一点,而大小人不会懂。

“柏木卓也蔑视大出他们,甚至不把他们视作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柏木卓也眼里,他们就像昆虫一样。”

不只是大出他们。那种类型的人在柏木卓也眼里都一样。“经不住眼前诱惑,轻率使用暴力,喜欢惹是生非。对任何事情从不认真考虑,只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义,这种人划不进‘人类’的范畴。”

太直截了当了,听得健一直打颤。北尾老师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故意放低了声音。

“只是在这里说说。老师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北尾老师冷笑两声,似乎觉得挺无聊,“柏木卓也这样的小大人不时会出现。对老师来说,这种孩子很难教。他们往往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心想,别以为当老师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们视作昆虫,那就完了。”

“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对吗?”健一忍不住抛出一个问题北尾老师双手抱胸,哼了一声:“不,不是这种称王称霸的感觉。大出他们倒是这样的。”

神原和彦用背书般的语调说:“目前的环境里不存在任何对自己而言有价值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确实存在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却只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围着。要到什么时候,该怎么做,才能从垃圾堆中脱身呢?”

北尾老师直起身子,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们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嚷道。

“所以说,柏木卓也不承认自己只是个初中生。他会想:‘为什么我不是个大人?我能不能快点成为大人?’成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时间,这让他痛苦不已。”

这种痛苦会一直持续到周围的人都承认他是个大人为止。

“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健一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道。

北尾老师没有马上回答。

“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向时间妥协,能理解自己身为孩子的意义。只要明白了,便自然会忘记这一点。”

但柏木卓也不一样。

也许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和是否聪明无关。虽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这一点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这样的人在观察‘昆虫’。”北尾老师放低声音。“并不是出于兴趣,而是昆虫就在身边,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视野。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比如捅一下虫子,或者把虫子翻个身。”

在理科准备室和大出他们打架,就属于这类举动。

“之后他拒绝上学,并不是因为害怕大出他们。反正对方被捅之后的表现果然是昆虫。问题在于,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这才是他无法接受的。干傻事无所谓,但被人看到就丢脸了。”

北尾老师停了一会儿。窗外传来运动社团的呐喊声,在沉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喧闹。

“我们问过大出,关于在理科准备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师颇感兴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话头却被神原和彦飞快地拦住了。

“这是辩护方掌握的信息,老师也不能说。”

哎?是这样吗?健一吓了一跳。作为助手,我失职了吗?

北尾老师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来。明白,明白。

“他们打架时,我被其他学生叫到了现场。我以为是大出先动手的,可一问,却说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来的。问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没法表达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狈。”

那两个跟班也一样。柏木卓也则像一尊石雕菩萨,毫无表情,死不开口,到最后也没说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现在,我还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可既然辩护人这么说了,也就算了。”

“对不起,我以后注意。”健一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神原和彦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北尾老师“吱呀”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关于柏木,你们要去问问森内老师。还有,”北尾老师看着健一,“教美术的丹野老师跟柏木交谈过几次。这挺让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男教师,学生们为他起了个绰号叫“幽灵”,因为他总是脸色惨白。他身材高瘦有点猫背,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上课时几乎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学生们上他的课不是睡觉就是聊天,丹野老师也从不发火。就算他发火,学生们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师胆子特别小,凡事一直闷在心里,对谁都不说。他听说我在带头置办校内审判的事宜,就主动来找我了。”

他说,我可以对那些搞审判的学生讲几句吗?

“我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只要你们去问,他一定会说的。不过可别逼太紧,他会哭的。”说着,为了将不知不觉间积聚起的阴霾一扫而光,北尾老师大声笑了起来。

“我从没跟三宅树理面对面说过话。要不是为了现在这件事,估计不会有任何机会。”

烈日当空,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正快步走在去三宅家的路上。

凉子的情况和佐佐木吾郎差不多。要是不看通讯录上的地址,连三宅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凉子并不了解三宅树理。对于这名同班同学,凉子脑中只有模糊的印象,也从未和她亲密交谈。而三宅树理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就更无法想象了。

如今她却要将一颗炸弹投向三宅母女。

要是尾崎老师也在场,会不会好一点?

凉子摇了摇头,将这个没出息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要是尾崎老师在场,我就没有发挥的空间了。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于树理和凉子来说,都是如此。

“佐佐木,我觉得我们很难开口。”

“啊?是因为三宅树理在浅井松子死后一直说不出话的缘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宅树理的母亲知道树理是举报人,且不论她是如何知晓的。或者,她虽然不知道,却是如此坚信的。所以她昨天才会给HBS的茂木记者打电话。可好好的一通匿名电话,她却由于太紧张,透露了女儿的名字。

“不过,三宅树理并不一定知道妈妈打过电话吧?”

有可能是母亲想庇护女儿,自作主张打了电话。

盛夏阳光的照耀之下,佐佐木吾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会、会有这种事吗?”这话虽是脱口而出,不过他的脑子转得挺快,“也能当成一种可能性吧?”

“等会儿你想办法把树理和她母亲分开,让我跟树理单独交流。只要一会儿就行。我知道这很难,我也会想办法制造机会。拜托了!”

“知、知道了。虽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会尽力而为。”

这才是“后援专家”吾郎嘛。

三宅家是一栋白色墙壁的二层建筑,门牌处镶有一片洋气的钢制圆盘,上面写着一家人的姓名。树理的父亲名叫达也,母亲名叫未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三宅工房”的标志,看来树理的父母可能是搞设计的。

三宅未来在对讲机里应答后开门走了出来。她的模样并不优雅,和门口的招牌一点也不相称。她身上套了条褪色的围裙,脚上的拖鞋沾有絮状的灰尘。门厅有三叠大小,是个与二楼相通的共享空间,墙上胡乱挂着些装裱过的油画和速写。角落里还堆着些塑料袋,里面装的是垃圾还是有用的东西,不得而知。整个空间显得拥塞不堪。

凉子之所以观察得如此仔细是因为他们刚刚报完姓名,三宅未来就一刻不停地数落开了。

“你们不知道树理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吗?没听尾崎老师说过吗你们来,得到老师的允许了吗?没有吧?你们往别人家乱闯,不觉得愧疚吗?”她站在高处,祉开又髙又尖的嗓门,机关枪似的说个没完,“你们根本就不懂得体谅别人,也不好好遵守学校的规定。树理不愿意去上学,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也不知道上门来道个歉。现在来也已经太晚了。我们家树理是不会跟你们来往的……”

三宅未来骂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抓住这个一纵即逝的空隙,凉子开口道:“伯母。”

三宅未来眼角吊了起来:“谁是你伯母?别跟我套近乎!”

凉子没有理睬她。

“三宅同学的妈妈。”凉子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昨天,你给HBS电视台一位叫茂木悦男的记者打了电话,对吧?对他说,那封举报信是你写的,是吗?”

三宅未来的表情僵住了。

“你说,如果校内审判不公正,举报信告发的真相就会被封杀。这样的话,‘就救不了我们家树理了’,对不对?”

三宅未来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什、什么?”她的怒容中掺杂进些许惊慌之色,“你在说什么?”

凉子依然口齿伶俐:“听说,茂木记者将电话内容录了音,整个通话过程全部保存了下来。”

三宅未来脸色大变,从脸部外围开始,血色正在迅速褪去。眼珠毫无目的地游移不定。

她在拼命回忆,慌忙回想昨天打电话时说过的话。

“哎?我、我说出树理了吗?”她在问自己。

看到她这副模样,凉子感到痛心,仿佛是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误。这个人在电话里说出了女儿的名字,可她自己并未察觉,可见她当时有多么兴奋。

“我们就是掌握了这个情况才来登门拜访的。茂木记者说,接到你的电话后,就准备开始采访。所以我们非常担心……”

“胡说些什么!”相比怒吼,更像是在悲鸣,“你们操什么心?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房子并不大,这里的唇枪舌剑会传到树理耳朵里吧?就算听不清内容,也会察觉到不对劲吧?

出来吧,树理。拜托了,出来露个面吧。

“我才没给电视台打过电话呢。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呢!你们快走!”说着,三宅未来趿着拖鞋来到外面,伸出手一把推开凉子,准备关门。

就在此时,与大门相连的短走廊右侧,一扇磨砂玻璃移窗拉开了。三宅树理从窗中露出脸来。

好啊!凉子感到膝盖又是一阵发软。和刚才在公园里那次不同,这次是因为兴奋。

“你好,三宅同学。”凉子沉着地向三宅树理打了个招呼为了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她握紧拳头藏在背后。“我们贸然前来打扰,真是对不起。”

说完,凉子低头鞠了一躬。佐佐木吾郎见状也跟着鞠了一躬。

“啊,树理,你不用出来,妈妈会赶走他们的。”

虽说不在室内,但大门口毕竟晒不到太阳,要比外头凉快多了。可即使如此,三宅未来的汗水依然如瀑布般流淌下来。

树理来到走廊上。她穿着白色长T恤和短裤,光着双脚,—步又一步,她朝门口走来。

“你不用出来,树理。”

树理不耐烦地躲开母亲要将她挡回去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藤野凉子。凉子也镇定地看着她。

她瘦了。

三宅树理原本就很瘦,现在更是瘦得像只大蚊子。也许是长时间不见阳光的缘故,她的脸白得可怕。

她的皮肤变干净了。作为三宅树理的负面商标,脸上的粉刺基本消失了,眼睛下方和脸颊处的肌肤变得相当光滑。正如凉子自己,树理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二职。我想和你谈谈,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下一秒,七月二十日闷热的体育馆里发生的那一幕几乎重演。三宅未来举起手,眼看就要抽到凉子脸上了。

今天没有人会从背后抓住三宅未来的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宅未来的理性,或者说身为母亲的本能让她刹住了车。

三宅未来落下手臂,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伫立在大门内的树理向母亲投去了混合着诘难、斥责与厌恶的锐刹目光。那眼神如同锋利的钢针,能一直扎进母亲心底。

她听到了。三宅未来给茂木记者打电话时说漏了嘴,提到了树理。这一切都被三宅树理听到了。

三宅未来的脸扭曲了。又是这张脸。扇了我一个耳光后,高木老师的表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树理……”三宅未来快要哭出来了,似乎马上要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三宅同学的妈妈,”佐佐木吾郎脸上绷得紧紧的,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还是给尾崎老师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下比较好。你能给她挂个电话吗?事情的原委,我来向她解释。”

三宅未来浑身打颤,连嘴角都在发抖。回到走廊上后,她一声不吭地朝磨砂玻璃窗后面的房间走去,简直像在逃跑。

佐佐木吾郎朝凉子点了点头,说了声“打扰了”,便脱下鞋子,跟了进去。

门口只剩下凉子和树理两个人。凉子注视着树理,树理却移开了视线。

“你都听到了?”

白白的脸颊,尖尖的下领。树理留起了长发,长T恤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我刚才亲耳听茂木记者讲的。他来我家找我了。”

三宅树理的目光不住地晃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你跟你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你妈妈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茂木记者说,你妈妈认为是你写了那封举报信。从电话内容来看,我也认为只能这样理解。”停顿片刻后,凉子问道,“真的是这样吗?那封举报信真是你写的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她的脸显得更白了,眼睫毛在微微颤动。

“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宅同学,你就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我会保护你,因为我有这样的责任。

“作为检察官,我必须保护你,不让茂木记者惊扰你,也不会让大出俊次来伤害你。我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验证你举报的真相。我保证。”凉子说道,“所以,请参加校内审判,成为我们检方的证人吧。拜托了!”

这可不是炸弹,因为没有爆炸嘛。

这是个无比沉重的铅疙瘩。我将它抛给了三宅树理,她会接过去再抛回给我吗?只好赌上一把了。

藤野凉子留给三宅树理一张写有自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之后便离开了。她对三宅树理说:“任何时候打电话来都可以。你要我来,我会马上跑过来。”

三宅母女隔着餐桌对面而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母亲都是在这里以及隔壁的起居室度过的。树理很少待在这里,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今天是碰巧才来这儿的。对,是碰巧。由于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树理有必要来观察妈妈的情况。

多傻呀。怎么会给HBS电视台打电话呢?怎么会对茂木记者说出我的名字呢?

妈妈总是这样,越说越起劲,直到忘乎所以。即便是现在,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依然值得怀疑。她脸上正挂着讨好树理的笑脸,看着树理。

然而,更傻的不是我吗?

我一时冲动,竟会去写那样的信。竟会动用万用房间里的文字处理机,结果被妈妈逮个正着。

真想抽个耳光,一把抓过来,再狠狠地揍一顿。

对谁?妈妈,还是我自己?

树理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已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死掉算了。

“树理,尾崎老师马上就来。”母亲蹭上前来,柔和的声音里带着讨好的味道,“她来之后,你就把藤野凉子他们的事告诉她,让她去教训他们。只要尾崎老师向冈野老师说一声,那些人就会服服帖帖的。”

没明白。妈妈还是没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关于校内审判,树理听尾崎老师仔细说明过。尾崎老师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还一有空就来家访。所以,藤野凉子一开始是大出俊次的辩护人,后来又转当检察官,这个变化过程树理也全知道。

树理不想采取任何行动,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尾崎老师也认同她的态度:在一旁静观就行,这事与你无关。

尾崎老师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只有她才会站在树理这边。她说这事跟三宅树理没关系,还说了好多遍。

说是说过,可是……

就连尾崎老师是否真是这么想的,我也越来越搞不懂了。

树理曾经认为,校内审判就是个笑话。听说藤野凉子要当辩护人时,她笑了。后来听说藤野凉子要改当检察官时,她又笑了。当什么不都一样?说到底,不就是玩“过家家审判”吗?

可尾崎老师并没有说起过,藤野凉子向所有初三学生发出了寻找举报人的信。那封信寄到我家了吗?就算寄来,也会被妈妈毁掉的吧?可我还是得看一下,这样多少能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

不,不可能预料到。谁会想到妈妈做出了那样的傻事呢?

刚刚听说校内审判时,树理的父母曾经怒不可遏,口口声声说要向学校提出抗议,要求校方出面阻止。后来也是被尾崎老师劝住的,说这事跟三宅树理没关系,只要不参与就是了。

就是啊,妈妈。你为什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呢?

藤野凉子竟然说要我做他们检方的证人。她那张假正经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无论看多少次,都叫人来气。

“树理,你不用理他们。”妈妈嗲声嗲气地说,“树理只要考虑如何考上好学校就行。三中的事就忘了它吧。上了好的高中,自然会有配得上树理的朋友。还管什么藤野凉子呢?”

藤野凉子不用管,校内审判也不用管。可是,妈妈,事到如今,我不管不行了。你还不明白吗,妈妈?

树理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脸颊。掌心光滑的触感真叫人开心。

自从树理不去上学后,母亲改变了家中的饮食习惯,主动采用了以前树理说过好多次都被驳回的建议,还买来树理想要的化妆品,带她去看皮肤科专家。于是,曾经如此严重的粉刺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刚才,藤野凉子也看到了吧。树理变漂亮了。只要脸上没粉刺,只要从无法淹饰体形缺憾的校服中解放出来,树理就是个完全能与凉子匹敌的可爱女孩。

可是,好不容易变可爱了……

这样下去,我又会被茂木记者推到风口浪尖,会成为他暗地里打探、调查和追究的对象,他把妈妈的电话录了音,留下了证据。以前,树理是举报人的说法不过是个传言。既然是传言,就算是记者也做不了文章。可现在不同了。

今后,在节目里受指责的将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三宅树理。是写了举报信的三宅树理。

树理低下头,躲开妈妈自下而上的目光。

在四月份播出的节目中,茂木记者操之过急,将大出俊次当成了杀人嫌疑犯,结果让自己陷人难堪。在后续报道的节目中,他不再露面,节目的立场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估计是受了大出家火灾的影响。

而现在,茂木记者可以将四月那期节目的方向性错误全部归咎于三宅树理,说自己上了举报信的当,并大肆渲染举报信的荒诞不经。

将一切全部归咎于树理一个人。

还可能发生更严重的事态,那就是将浅井松子死亡的责任也扣到三宅树理身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为了避开这些,我只能做检方的证人,藏在

藤野凉子身后。

她不是说要保护我吗?那就让她来保护我吧。

可是,藤野凉子真的能保护我吗?她是有充分的自信,还是在充优等生的面子呢?

树理回想起浅井松子徘徊于生死线那天,自己躺在学校保健室的白色围帘后冒失地笑出了声。当时藤野凉子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又现在眼前。

那一幕无法抹去。凉子不可能忘记,那她还说要保护我吗?还声口口声声说,树理是重要证人?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话,会不会上了她的当呢?这难道不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树理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出风头、管不住嘴的妈妈犯下的错。

你自己知道吗?知道的话,就该向我道歉,说自己“犯了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说“对不起”。

“天真热啊。树理,要不要吃冰淇淋?”妈妈打开冰箱又关上,开始在桌上摆弄玻璃器皿。这个人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什么。树理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你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

我会保护你,不让茂木记者惊扰你。

藤野凉子并没有说“我相信举报信的内容”,并没有说“我相信树理”。

真阴险。

虽然阴险,也只能指望她了。已经别无他法了。

妈妈在盛有冰淇淋的玻璃碗里添了一把勺子,放到树理面前。

“树理,妈妈不介意那件事。”母亲自我辩解似的说了起来,“你写那样的信,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妈妈能理解你。”

想这样糊弄过去?想这样回避自己犯下的过错?

树理现在仍然发不出声音。不过,她觉得这样挺好。这样就不用拼命抑制想大喊大叫的冲动了。

我必须考虑对策,必须自己开动脑筋。在谁都靠不上的情况下,要保护好自己,使自己处于较为有利的地位。

这时,浅井松子的脸浮现在树理眼前。

马大哈松子。老好人松子。

我还有松子。松子死了,但她依然能够帮助我。我能够让松子做我的帮手。

树理感到,紧紧裹挟着自己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缕阳光。

我能行。

是的。不是还有这一手吗?在藏到藤野凉子背后之前,还可以藏到浅井松子背后去。

树理看向桌面,寻找着什么。母亲赶紧递来交流用的小白板。自从树理无法说话后,便一直使用这块小白板与他人交谈。

“你要说什么,树理?”

树理拿起笔,目光落在白板上。这么做没问题呜?一旦开了头,就无路可退了。

“吃冰淇淋啊。都快化了。”

树理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再调转白板给母亲看。

我要协助藤野他们,说出以前没有说过的真相。

妈妈手里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当晚八点,藤野家的晚餐结束了。凉子帮助母亲邦子收拾盘子搬进水槽。今天父亲藤野刚难得地回了家,还赶上了晚餐,这神情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爸爸,今晚要住下来吗?”瞳子毫无顾忌地问道,惹得大家苦笑连连。

“住下的。”藤野刚答道。

父亲最近一直待在某桩凶杀案的侦查本部。那是由亲戚纠纷引发的一起两人被杀、三人重伤的悲惨事件。起因是与遗产继承相关的土地房屋买卖,凶手是受害人的一名男性亲戚,现逃亡在外,好像还有多名同犯。

在眼下的异常行情下,即便不是资本家或大地主,一个普通公司职员的家庭将自己居住的土地卖掉也能发一笔大财。类似的案件便因此层出不穷。“真是利令智昏啊。”父亲用苦涩的语调说道。虽然知道这类话題不适合在餐桌上谈论,但由于土地买卖和遗产继承与母亲的工作有关,会有许多共同语言,结果还是忍不住扯到这上面来。

“这么看,那些同犯都是花钱雇来的?”

“估计是吧,都是些小流氓,跟那些靠驱赶住户收房子赚钱的中介公司串通一气。”

“既然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了,还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吗?”

“受害人全都生命垂危,没法取得证言。那些没有卷进案子的亲戚也和受害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头绪很多,乱得很。”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坐在电视机前的翔子飞快地站起身,抢走了电话听筒:“喂,这里是藤野家。”

两手沾满泡沫,正用海绵洗碗的凉子,从妹妹脸上绽开的不怀好意的笑容里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姐……”翔子将听筒按在胸口,轻轻跳了跳。

“我的电话?”

“嗯。”

凉子赶紧擦手。翔子脸上满是诡笑。

“是个男——孩——子打来的哦。”

父母亲一齐抬头看着凉子。“一定是佐佐木。”凉子说道。

“不是吾郎哦。”翔子又跳了起来。见凉子伸出手,她故意将电话听筒举得远远的。

“那是谁?那个‘神原’,是谁呀?”

哎?凉子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是神原和彦,请凉子同学听电话。’”

凉子恨不得马上给她一个耳光,但还是忍住了,只是一把抢过了电话听筒。

“翔子!”妈妈邦子斥责道。

“凉子同——学。”

“翔子,别吵!”凉子喊道。

真想踢她一脚。

“喂,我是藤野凉子。”

对方顿了一下,说道:“我是神原和彦。刚才是你妹妹吗?”

神原和彦似乎在笑。凉子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对不起。我把电话转到我的房间去。”

按下通话保留按钮放下听筒,凉子说了声“是校内审判的事”,便飞快地朝走廊跑去。翔子还在欢闹,连瞳子也开始帮腔了。真是两个不懂事的傻妹妹。

关上自己房间的房门,凉子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让你久等了。刚才我妹妹瞎闹腾,真是对不起。”

“不,这个时间打电话给你,该道歉的是我。本想明天再说,可总觉得放心不下。”语句简短,也很沉着。即使在电话里听起来,神原和彦的说话声也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出什么事了吗?”凉子问。

“嗯,有一个最新得到的信息,我认为应该跟检方共同掌握。”

最新信息?我这里也有。是有关三宅树理的,她愿意配合我们。

“你的父亲是警视厅的刑警吧?”

“是啊。”

“是负责杀人、抢劫、纵火的吗?”

“纵火案有专门的侦査组。我爸爸负责的是杀人案、抢劫案。”凉子低声问道,“怎么了?”

“不负责纵火案啊……”神原和彦也放低了声音。

“怎么回事嘛。”

“嗯,”神原说,“我们是从某人那里得到的信息。”

“不能说出信息来源,是吗?”

“是的。不过信息是确凿无疑的。”

“明白了。是什么呢?”

“大出家的火灾确实是纵火。并且纵火犯不是外行,是专业级别的。警察正朝着这个方向侦査。”

凉子用沉默催促对方讲下去。

“不过,这事原本就跟我们的校内审判没关系,对吧?”

“是啊。”

“所以只要记得有这么回事就行。那家伙是个‘烟火师’。”神原和彦说。

“哎?什么意思?”

神原作出说明:“有人听到警察和消防署的人在这么说。从前后文判断,他们讲的是作案手法。‘烟火师’可能是某种黑话、暗号或俗称。”

“是啊,我也觉得是这样。”

凉子的心跳又开始加剧了。专业级的作案手法、“烟火师”,还有不分青红皂白训诫自己和吾郎,说“别碰大出家的火灾”的爸爸那张可怕的脸。是因为案件有这样的背景吗?

“我想,藤野同学的父亲或许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才打电话来的。可这不是你父亲的专业范围……”

“为了满足好奇心,问一下也没关系。”凉子说道。

“真的吗?”神原和彦提高了嗓音,“那你能告诉我,提起这件事时你父亲的反应吗?”

凉子的心跳明显变快了:“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没有理由,怎么会在意呢?”

“说得也是。”神原和彦笑着,又颇为慎重地补充道,“我感觉,如果你父亲知道‘烟火师’的含义,一定会要求我们搞校内审判时别触及这件事的。”

凉子重新握紧电话听筒,叹了一口气。真让人懊恼。

“神原,你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啊?”

“哎?”

“你的感觉早就应验了。我爸叫我别碰大出家火灾的案子,说得可凶了。那张脸简直要吃人似的。我当时只是理解为,他让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和柏木的死混为一谈。现在看来,好像不止于此啊。”

“是这样啊?”

“我决定接受我爸的忠告。你最好也这样。”

“明白。谢谢。时候不早了,对不起。”

挂断电话下楼来到起居室时,凉子发现大家正严阵以待。真讨厌,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八卦?

“都说了些什么呀?”翔子依然很兴奋。凉子没理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父亲对面的位置,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爸爸。”

“怎么了?”手里捧着茶盅的藤野刚笑盈盈地看着凉子。

“有一种纵火手法,叫‘烟火师’,你知道吗?好像是什么黑话。”

藤野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飞快地将茶盅放到桌上。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凉子眨眨眼睛,看着父亲。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我说的是‘烟火师’。”

“你从哪里听说的?”

“不是我听说的,是辩护人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他觉得爸爸或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和大出家的火灾有关。”凉子说完便沉默了。父亲的脸上的表情变得相当正经。

“真让人吃惊。”父亲看着母亲的脸,说道,“那个辩护人是叫神原吧?耳朵是怎么长的啊?”

“真有这么让人惊讶吗?”

“你有没有问他,是在哪里听到的?”

“他说信息来源保密。”

拿起茶盅啧啧有声地喝了几口,藤野刚又连呼了几声“吃惊”。

“这确实是指某种非常特殊的纵火手法。这种手法很夸张、很招摇,就像放烟火一样,故意让人知道某处着火了。”

“这不就怪了吗?”母亲邦子插嘴道,“难道是为了好玩?”

“并非出于恶作剧目的。我不是说了嘛,那是职业罪犯。就是说……”藤野刚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告诉凉子,“是一种故意引人注目、却不造成人员伤亡的纵火手法。”最后他还是说了出来。

“为了让着火的屋子里的人快点逃走?”

“就是这个意思。”

“哦,还是一种尊重他人生命的专业纵火手法呢。”

听到凉子的揶揄,邦子不禁笑了。父亲藤野刚依然板着脸。

“你们千万不要碰大出家的纵火案。”父亲严肃地说,“昨天我不是说过吗?你告诉神原,让他把‘烟火师’这个词忘了。”

“不用我忠告,他已经对我说过,‘你父亲会这样说吧?’”

啊,我太老实了。眼见父亲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严厉,凉子感到有些后悔。

“真是后生可畏,”藤野刚说道,“你遇到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对手。”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凉子话音未落,大门口对讲机的提示音响了。妈妈邦子按住了立刻就要跑出去的翔子和瞳子,自己走了出去。很快,她就带着一副像是吃了不明不白的东西似的表情回来了。

“凉子。”

“是谁?”藤野刚问。

“三宅树理,”邦子深吸一口气,“是跟她父母一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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