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谈了很长一段时间,希尔比夫妇未能立即入睡,所以醒得要比以往晚些。

“艾莉查今天是怎么了?”希尔比太太说。她拉了多次铃,但没有任何反应。

希尔比先生站在镜子前磨刮胡子刀,这时门开了,一个黑人男孩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艾迪,”女主人喊道,“去艾莉查房间告诉她,我已经拉了三次铃叫她了。可怜的孩子!”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艾迪很快就回来了,眼睛吃惊地大睁着。

“太太,不好了!莉兹的抽屉全打开了,东西遍地都是。看来她是逃走了。”

希尔比先生和太太同时醒悟过来,希尔比先生喊道:“那么她早已起疑心,于是逃走了。”

“谢天谢地,我相信是这样的。”希尔比太太说。

“太太,你怎么还这么傻,她真逃走的话,我可就完了。赫利知道我不大愿意卖掉那个孩子,这样他会认为这事得到了我的默许,这将损害我的声誉。”说完,希尔比先生匆匆离开了房问。

人们奔跑着,喊叫着,开关门的声音此起彼伏,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里,不同肤色的面孔出现于不同的地方。此时,克鲁伊大婶一个人沉默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虽然她可以对此事提供一些线索,但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准备着早餐时的饼子,以往兴高采烈的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对于周围的忙乱场面,她好像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似的。

不一会儿,大约十二个孩子爬到了栏杆上,就像一群乌鸦似的,大家都希望第一个把这件事告诉那个走霉运的陌生人。

“我确信他听后会发疯的。”艾迪说。

“他会大骂不止的。”小黑杰克说。

“他会的,”莫迪说,“昨天吃饭时,我听到他在谈论那桩生意。因为我当时正躲在太太放罐子的屋子里,我听得清清楚楚。”莫迪摇头晃脑地说,俨然一位智者的样子。他就像一只小黑猫,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仔细想过一个词的含义呢。而且需要说明的是,他当时确实是躲在那个放罐子的房间,但多半时间他都在睡觉。

当赫利终于骑马出现时,仆人们争先恐后地告诉他那个坏消息,不出那些小机灵鬼所料,他果然非常生气并大骂起来。这令那些机灵鬼非常兴奋,他们躲开赫利的马鞭,欢呼着在门前草地上滚作一团,一面互相踢着,一面大声喊叫着。

“你们如果落到我手里,走着瞧吧!”赫利恨恨地低语着。

“但你就是不能逮住我们。”知道赫利已走远,听不到他说话了,艾迪得意地说。并跟在奴隶贩子后面不时做着鬼脸。

“我说希尔比,真是不象话,”赫利冲进客厅说,“看来那女人带着她的孩子逃走了。”

“赫利先生,我太太还在这儿呢。”希尔比先生说。

“太太,我失礼了,”赫利皱着眉头说,“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这事有点蹊跷。这是真的吗,先生?”

“先生,”希尔比先生说,“你若想和我打交道,那你必须遵守上流社会的规矩。艾迪,接过赫利先生的帽子和马鞭。先生,请先坐下。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个女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要不就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她被吓得逃走了。”

“我还期望着我们能公平交易呢!”赫利说。

“先生,”希尔比先生猛地转身对赫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人对我有什么怀疑的话,我只有一个答复告诉他。”

奴隶贩子被吓了一跳,他低声说:“一个人只想公平交易,没想到却上了当,这怎么不叫人气愤呢?”

“赫利先生,”希尔比先生说,“如果我不认为你是因为失望而闯进来的话,我甚至不可能容忍你这种无礼的横冲直撞。我们都要面子,所以我更不能容忍别人站在那儿指桑骂槐,好像我是这件不公平的事情的同谋似的。但我还是会给你帮助,给你提供人力和马匹等帮助,以便帮你追回自己的财产。简言之,赫利先生,”他突然放弃了刚才那种严冷的口吻,而代之以一种轻松的语调说,“你现在最好保持冷静,我们吃完早饭后再看看可以做一些什么事。”

此时,希尔比太太站起身来,说她早上约了朋友,所以不能陪客人共进早餐了。她让一位有教养的第一代混血女人来照顾客人享用咖啡,然后她就离开了。

“你太太好像不太喜欢你谦卑的仆人啊。”赫利强装着显得自然一些。

“我可不喜欢别人这样随随意意地对我妻子品头论足。”希尔比先生淡然说。

“对不起,你知道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赫利强作笑容说。

“有些玩笑可并不可笑!”希尔比先生接着说。

“知道我已经在契约上签字,他就变得这样放肆了。怪不得从昨天开始,他就做起来了。”赫利自言自语道。

汤姆的命运成了农庄中黑人关注的话题,恐怕首相的辞职也难以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在田间地头,人们什么都不干,只是议论着此事会造成的影响。艾莉查母子的逃跑,作为农庄里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也加速了人们的兴奋。

黑山姆(因为他比此地任何人都要黑三分,所以才赢得了这个称号)仔细考虑着这件事及其发展的趋势。他的看法很有见地,又很好地考虑到了自身的利益。这使华盛顿的所有爱国白人都觉得面上增光不少。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这就是真理。”山姆若有所思地说,再一次提了提裤子。他找来一根钉子代替了吊带上的那粒丢失的钮扣,显得他是一名机械方面的天才,对此他常常引以自豪。

“是的,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他重复道,“现在汤姆要下台了,他的空缺自然需要有个黑人接替。我想为什么我就不行呢?汤姆每天骑着马在田间地头闲逛,靴子黑亮,口袋里揣着通行证,他的威风有谁能相比呢?为什么山姆就不能做得好一些呢?我倒想试一试。”

“喂,山姆,主人要你去找比利和杰瑞。”艾迪的话打断了山姆的自语。

“嗨,年轻人,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莉兹带着小哈里逃跑了吗?”

“你这叫班门弄斧!”山姆傲慢地说,“我不是小毛孩子,这事我知道的比你早多了。”

“不管如何,主人让你把比利和杰瑞套好,然后咱俩和赫利先生去追艾莉查。”

“太好了,我今天时来运转了!”山姆说,“这么多年来,这是山姆我第一次出马,主人会知道山姆的本事有多大的。”

“但是,山姆,”艾迪说,“你要三思而后行。因为太太不想把艾莉查抓回来,你千万别做什么蠢事。”

“嗨!”山姆睁大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晨我给主人送刮胡子水时,听她亲口说的。她派我去看看为什么莉兹还不为她梳头。当我告诉她莉兹逃走时,她站起身说了句‘谢天谢地!’而主人则看似真疯了,他说:‘太太,你说什么傻话啊!’但他好像听夫人的,我知道这一点。我说,你最好还是站在太太这边好些。”

黑山姆听后抓了一下脑袋,虽然里面没什么深奥的智慧,但仍然包含着政治家所特别需要的特有的机智的观点,即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他停下来,认真考虑了一下,提提裤子,这已经成了他惯用的帮他解决思想难题的一件法宝了。

“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难以琢磨啊!”他最后说。

山姆的谈话使他像哲学家,他特别强调了“这”字,好像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世界,并经过考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似的。

“噢,我还以为太太要我们搜遍整个世界也要追回莉兹不可呢!”山姆若有所思地说。

“很对,”艾迪说,“你这黑小子,难道看不出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关键在于太太不想赫利抓到莉兹的乖孩子。”

“唉!”山姆感叹着,这声感叹,只有那些听惯了它的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我再告诉你一些情况,”艾迪说,“我想你最好快点找回马来,因为我听说太太在找你,而你却在这儿傻站了老半天了。”

听完这话,山姆才认真干起活来。没有多长时间,他就骑马出现在大宅门前。比利和杰瑞跟在后面慢跑着,山姆在它们意识到该停下之前已飞快地翻身下马。他像风一样把马拉到马桩前面,赫利骑来的是匹小马驹,不停地蹦跳着,想挣开缰绳。

“嗨!”山姆喊道,“害怕了,对吗?”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恶作剧的神色,“让我来帮你一把。”

旁边有一棵高大的山毛榉树,枝繁叶茂,地上满是那种尖小的三角形果子。山姆拿起一个树果,走到小马身旁,轻抚着它的身体,好像要使它镇静下来。趁调整马鞍的时机,他熟练地把尖小的树果塞在马鞍下。只要稍微用力压一下马鞍,小马驹那敏感的神经就会感到刺痛,而且不留痕迹。

“啊,”山姆得意地咧开嘴笑着说,“我帮你收拾好了。”

此时,希尔比太太站在阳台上向他招手,他走上前去,就像去圣-詹姆士宫或华盛顿谋求一个空缺职位似的。他决心要乘机大献殷勤。

“山姆,怎么那么慢?我不是派艾迪催你了吗?”

“太太,上帝保佑你!”艾迪说,“马不是那么容易抓住的。它们跑到南边草地上去了。老天爷知道要抓住它们必须跑很远。”

“山姆,我已经提醒你不止一次了,不要再讲‘上帝保佑’、‘老天爷知道’之类的话了。那听起未让人讨厌!”

“上帝保佑,对不起太太,我忘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看,你又说那句话了。”

“是吗?老天爷,我再也不说那句话了。”

“山姆,当心点。”

“太太,让我歇口气,我一定特别留神,我会有个好的开始的。”

“对了,山姆,你带赫利先生去帮帮忙。杰瑞腿有点跛,你要照顾好马,别让它跑得太快!”希尔比太太放低声音,加重了语气说。

“你放心,我会留意的!”山姆意味深长地翻了翻眼皮说,“老天爷知道!嗨,瞧我这张臭嘴!”他突然屏住气若有所悟地挥了挥手,他的滑稽样使女主人大笑起来:“太太,我会照顾好杰瑞的!”

“艾迪,”山姆返回到山毛榉树下,“等会儿那位先生上马时,如果被摔下来,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你知道,有时候马会变得很顽钝!”他捅了一下艾迪的腰,暗示着他说。

“哎!”艾迪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

“艾迪,你知道太太只想拖延时问。这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让我帮他一把吧。喂,把马缰绳解开,让它们跑到树林那边去,我想这回赫利就不能立即出发去抓人了。”

艾迪咧嘴笑了。

“你要明白,”山姆说,“艾迪,等会儿赫利老爷的马使性子蹦跳起来,我们可是要去帮他的——是的,我们要帮他一把。”山姆和艾迪把头往后一仰,放纵地低笑着,然后又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此时,赫利出现在门廊上。喝完几杯好咖啡,他心情平静了许多,说笑着走了出未。山姆和艾迪随手抓了几张棕榈叶——他们常把那叶子当作帽子,急忙跑到马桩边,做好准备来帮助赫利。

山姆把棕榈叶整理好,他灵巧的手把叶子弄得有边有沿,叶梗片片直立,看上去显得那样的自由而傲慢,简直可以和斐济酋长的帽子相媲美。艾迪的帽沿脱落了,他把帽子往头上戴去,洋洋自得地回头说,“谁说我没有帽子?”

“哎,孩子们,”赫利说,“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不会浪费时间的,老爷!”说着,山姆把缰绳交给赫利,替他扶着马镫,艾迪则忙着去解开那两匹马。

赫利一碰马鞍,那小马突然跳了起来,猛地把主人甩出好几英尺,赫利四脚朝天地摔在了草地上。山姆怒喝着马,想来拉马缰绳,没想到棕榈叶划到了马的眼睛,这更加刺激了它那狂乱的神经。它猛然把山姆掀翻在地,粗声喘了几口气,然后便朝着远方草地处跑去。此时,艾迪也不失时机地放开了比利和杰瑞,这两匹小马就跟着那匹惊马跑走了,后面,艾迪喊叫着催马追去。草地上乱作一团,山姆和艾迪追赶着小马,狗也在狂吠着,麦克、莫迪、法尼和其他小孩子都跳出来凑热闹,他们兴奋地跑着、拍着手,使劲叫个不停。

赫利的马是匹活泼、迅捷的白马,看起来它似乎很陶醉于这种撒欢儿状态。它的脚下是一块差不多方圆半英里的通向森林的草地,草地朝四方蔓延倾斜着。小白马似乎惬意于让追赶它的人追上来,但等到他们追近时,它却喷着长气,恶作剧似地蹦跳着飞奔入一条林径。山姆只想等到最恰当的时机再把马抓住,所以他并不着急,——不过他还是表现英勇。只要那匹马有被抓住的危险,他便把棕榈叶伸到它的面前,那根棕榈叶就像狮子王的利剑一样,全身心地在前方和战斗最激烈处为大家开路。他大喊道,“赶快!快抓住它!抓住它!”好像他要在眨眼间将一切都降伏似的。

赫利不时奔跑着,嘴里在不停地诅咒着,气得直跺脚。希尔比先生站在阳台上,徒劳地指挥着大家。希尔比太太坐在卧室前,似乎猜到了引起混乱的原因,于是她时而大笑着,时而惊讶地赞叹着。

最后,直到十二点,山姆才骑着杰瑞回来,旁边跟着赫利那匹马。那匹马浑身是汗,眼睛不时眨动着,大张着鼻孔,展现出它那并未消退的野性。

“我抓到它了!”山姆胜利地宣告着,“如果没有我,它们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何时呢。但我还是抓住它们了。”

“你!”赫利咆哮着,“如果没你,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

“愿上帝保佑你,”山姆无限关心地说,“我一直都在努力追赶它们,你看我浑身是汗。”

“别再说了,算了!”赫利说,“真是胡闹,你耽误了我三个小时。现在别再添乱了,我们出发吧。”

“老爷!”山姆不赞成地说道,“我看你是想杀死我们这些人和那可怜的马儿。我们都快被累倒了,马也是大汗淋漓。咳,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吃完饭再走吗?你的马也需要冲洗一下。瞧它身上的泥土!另外,杰瑞的腿也有点跛。我想太太是不会同意我们这样出发的。老爷,上帝保佑你,只要歇一会儿,我们会追上她的,莉兹不善于走路。”

听到这番话,门廊边的希尔比太太暗自高兴,便决定自己出面调解一番。她很礼貌地走上前,对赫利的损失表示了关心并挽留他吃午饭后走,说厨房会把饭菜很快准备好。

仔细考虑了一番后,赫利勉强去了客厅。走在他后面的山姆诡秘地眨了眨眼,然后悠闲地牵马到马厩去了。

“看到没,艾迪?看到他那样子了吗?”山姆边把马拴在马厩里的木桩上边说,“噢,天啊!他那指手画脚、不停咒骂的样子真像在举行祈祷会。难道我会听不到?骂吧,老混蛋(我对自己说):你现在要那匹马吗?还是你要把它亲自抓回来?艾迪,我现在依然记得他的样子。”山姆和艾迪背靠马厩,大声说笑着。

“你该看看当我把马牵回来时,他那发疯的样子。老天爷,他真想杀死我,如果可能的话。而我却假装谦卑和无辜地站在那里。”

“是的,我看到了,”艾迪说,“你干这事真是个老手。”

“也没有什么,”山姆说,“你看到太太站在窗前看着我们了吗?我看见她在笑。”

“我相信她在笑。只是我当时忙于奔跑,所以没看见。”艾迪说。

“你要明白,”山姆边说着边认真地冲洗着赫利的马。“我已养成了你所谓的‘见机行事’的习惯。艾迪,这很重要。你还年轻,我建议你应使自己具备这种习惯。艾迪,把马的后腿抬起来。你要知道,是否具有这种习惯对黑人是很重要的。我今天早晨不就先察看了风向吗?我看透了太太的心思,虽然她没明白地告诉我。艾迪,这就叫察言观色。这点,你也可以称为能力。人的能力因人而异,但培养还是会有很大作用的。”

“我想,如果不是我帮你‘察言观色’,你今天早晨是不会把事儿办得那么漂亮的。”艾迪说。

“艾迪,”山姆说,“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的。我很看重你。我不会以从你那儿得到启发为耻的。即使最聪明的人也难免犯错误,所以我们不要看不起他人。好了,我们回大宅去吧,太太一定为我们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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