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晚会上,阮念初的节目被排在倒数第四个,她换好礼服浓妆艳抹,坐在后台等。身旁吵吵闹闹,退场回来的舞蹈演员们很兴奋,围在一起自拍。

偶尔有几个相熟的,把她也拉入镜头。

她听着咔擦咔擦的快门声音,嘟嘴,瞪眼,比剪刀手。拍完以后,同事把那些照片用微信传给了她。

阮念初看了眼手机。里面的女孩个个青春靓丽,她那张脸,娇娆妩媚,夹在一堆美女中间也依旧出挑。

她长得很漂亮,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她有点疑惑,不明白厉腾是如何做到对她毫无印象。她唏嘘他记性真差。

这时催场的来了,在化妆间门口大声叫嚷:“独唱节目的演员!独唱节目的演员在不在?”

“在。”

“马上到你了,快快!”催场人员赶鸭子似的把阮念初赶去会场,她只好小跑。晚上黑灯瞎火,细高跟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哒哒作响,上台阶的时候,她忽然一崴。

脚踝很疼。阮念初皱眉闷哼,倒吸了一口凉气。

催场的那个人眉头皱得比她还紧,“你怎么了?”

阮念初额角冷汗涔涔,闭眼缓了会儿,等那阵疼痛稍有减轻才摇头,说:“崴了一下,没事。”然后忍着疼走到舞台后侧,准备上台。

那个人有点不放心,跑过来小声问:“真的没事吧?”

她摆手,从工作人员手里把话筒接过来,扯扯唇,调整好面部的笑容。催场人员于是离去。

现在是主持人报幕环节,李小妍甜美的嗓音响彻整个会场,说:“接下来,由云城军区演出团的歌唱演员为我们带来祖国之声系列,《秋——帕米尔我的家乡多么美》。有请阮念初!”

女主持的发音很清晰,台下很安静。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名字。

她走上舞台,底下掌声雷鸣。

阮念初朝观众席微笑。那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音乐响起了,她忍着疼开口,清亮的女高音,第一个音符就惊艳全场。聚光灯的光线亮得晃眼,所有人都看见,年轻的歌唱演员面带笑容,苍白的脸色和细密的冷汗格外清晰。

总导演总算对她露出了笑容。

大气磅礴的一首歌,节奏独特,表达了塔吉克等少数民族对家乡的赞美和对边防战士的热情。宜情宜景。

最后一个转音,她曲调流畅一气呵成,音准,节奏,处理得无不完美。

会场里再次响起掌声。歌唱演员在众人的目送下,落落大方地退场。可一离开观众视线,她脸上的笑容就绷不住了,身边刚好有根柱子,她伸手扶住。

阮念初觉得,那些带伤演出带病登台的演员,实在不是一般的伟大。她头回在自己身上挖掘出了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精神。

晚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全体演职人员和到场的大领导们在舞台上合影。阮念初的站位早已排好,不去不行,所以节目结束后,她只能一瘸一拐回后台等待。

她小心翼翼脱掉高跟鞋。啧。只一眼,就收回目光不忍直视。

崴得不轻,又没及时处理,此时已有些红肿。

阮念初试着动了下。万幸,没伤到筋骨。旁边一个路过的舞蹈演员看见她的脚,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惊讶道:“哎哟,你这脚怎么成这样了?和导演说一声先回去休息吧。”

阮念初笑了笑,多谢她的关心。总导演如果好说话,那就不是总导演了,而且今晚这场合,满天神佛齐聚,哪有她说话的地方。

小人物注定为大人物做出牺牲,这是自然规律,她早想通了。

没过多久,催场的人就来了。

各个节目的演员按排好的顺序排好队,一个站阮念初左边的女孩儿见她行动不便,好心扶着她往前走。

在《难忘今宵》的音乐声中,舞台两侧喷出烟花,大家各就各位,阮念初咬咬唇,跛到了男主持的旁边,站定。

大领导们陆续走上舞台。出于惯例,每个路过的演员,领导们都面含微笑地握手,“晚会很精彩。”“辛苦了。”

耀眼的舞台灯光下,阮念初一眼就看见了厉腾。

她在这短短一瞬生出了些思考。

当年在柬埔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对他的印象都是“一个心狠手辣面目可憎的坏蛋”。现在看来,这个印象的确不准确。他那长相那气质,万里挑一,怎么也没法和“面目可憎”联系在一起。

阮念初忽然想笑。她在该花痴的年纪心如止水,在该心如止水的年纪发起了花痴。可见她其实很饥渴。

厉腾脸上表情很淡,和数位演员依次握手之后,他走到阮念初面前,伸出手。

她看着那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莫名冒出个念头来——主持人刚才报过了她的名字,不知他听过以后,有没有把她记起来。

短短零点几秒,她双手握住了厉腾的手。触感硬而糙。

他勾了下唇,淡笑极其公式化,“辛苦了。”

看来这位首长的记性是真的差。阮念初微鞠躬,绽开一个灿烂微笑,“您别这么说,应该的。”

厉腾的视线淡淡收了回去。阮念初知道他要继续跟下一个演员握手,很自觉地往后退半步。

不料,这一退踩到了后面人的裙子。那人皱眉,“你干什么呀?”边说边试着推了她一下。她脚踝本就有伤,推搡之下站立不稳,猛往前踉跄。

阮念初心头一沉。她本想借力,想起面前站的是谁后又作罢,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手臂骤紧,她在摔倒前被人稳稳扶住。

距离瞬间拉近,那人的气息兜头盖脸罩上来。强烈的,陌生的,又有点久违的熟悉。

阮念初着实是无语。她怎么也没想到,和故人的久别重逢,会演变成如此尴尬丢脸的一幕。

她干笑了下,很快,不露痕迹挣开厉腾的手,“……谢谢。”

厉腾没接她的话,视线往下扫过她别扭的站姿,皱了下眉,“能站稳?”

她点头。

他目光落在她裙摆上。礼服很长,裙摆蓬松宽大,只露出一边光裸的足踝。细细的,白玉一样。另一边看不见。他淡声问:“你的腿怎么了。”

阮念初道:“没什么事。”

她说完,明显感觉到厉腾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逼人犹似当年,她微皱眉,心口突的一紧。好在下一瞬,他便转身走了。

阮念初没由来地松了口气,眸光微转,看见几步远的位置,厉腾在和李小妍握手,女主持僵笑了一整晚的脸在此刻终于解放,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书上说,爱情美满的女人笑容会发光。

他们感情肯定很好。

*

晚会很成功,大领导们都给了很高的评价。结束之后,总导演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落地,叫上文工团和演出团的主要领导开庆功宴。

团长在化妆间里找到阮念初,欣慰笑道:“念初啊,好样儿的。今天歌唱得真不错,好几个大领导都点名表扬你。”

她忙着卸妆,闻言呵呵干笑两声,回得狗腿又敷衍:“主要是团长指导有方。”

团长心情相当好,又说:“一会儿没事儿吧?走走走,跟咱们一起去吃饭。”

阮念初委婉地拒绝了,“谢谢团长。我就不去了,我妈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得早点儿回去。”那种聚会她向来不参与。一个原因是她酒量不好,另一个原因是她演技不好。

团长皱眉,四下看了眼,朝她凑近几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这姑娘怎么不开窍。今天那么多领导都在,你留了好印象,再跟着吃饭露个脸,那以后‘办事儿’不都方便多了么?”

团长是好心,在为她将来转正的事出谋划策,毕竟每个签约演员的目标都是转正拿到军籍。只可惜,阮念初是个中奇葩。

她抱歉地笑笑,还是那句话,“团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我妈身体真不舒服,我也真的要早点回家。”

团长见她油盐不进,只能无奈地摇着头离去。

八点钟开始的晚会,十点半才结束。换衣服,卸妆,洗脸,等阮念初离开艺术宫的时候,外面的老街已经空无一人。

两旁路灯投下金黄色的光。她背着包,缓慢走在老街街沿上,准备到大路上拦出租。夜风微凉,光把她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阮念初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是一辆黑色吉普,车型高而大,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扎眼。她看了眼艺术宫停车场的方向,很快收回视线。

黑色吉普由远及近,然后,停在了她旁边。

阮念初心生狐疑。那一刻,她脑子里莫名闪现出诸如“年轻女性深夜失踪被抛尸”的新闻。她扭头,驾驶室的车窗刚好落下。

开车的人是厉腾。

她瞬间愕然。

那人瞥她一眼,“阮念初,”

阮念初眸光突的一跳。紧接着就听见他冷淡地继续,“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对。”她点点头,“我是阮念初。首长找我有什么事么?”

这时后座响起李小妍的声音,她笑盈盈地说:“哦,是这样的,我刚才在化妆间里捡到了你的工作证。真巧啊,在这儿又遇上你了。给!”说着,她把一个挂着绳的工作牌递出了车窗。

阮念初接过来一看,还真是她的,连忙向二人道谢。

李小妍摆手,“举手之劳而已。”左右看看,“欸,你一会儿怎么回家?”

阮念初说:“打车。”

李小妍皱眉,“这么晚了,你一女孩儿一个人打车很危险的。来,上车,你家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你们了。”阮念初笑着拒绝,“你们快回去吧,谢谢。”

“那好吧,你自己注意安全。”“嗯。”两人又寒暄几句,随后黑色吉普便笔直向前没入夜色。

车上,活泼的李小妍说说这,聊聊那,试图找到能产生共鸣的话题。厉腾话不多,偶尔答话,也只是冷淡地敷衍。

她忽然感叹:“你这视力也太好了,那么黑灯瞎火都能把阮念初认出来。得亏有你在,不然我还得另找时间还她工作证。”顿了下,又有点狐疑,“不过,你就只在今天见过她两次,居然印象这么深刻?”

厉腾没答话。他面色依旧冷淡,只是微垂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忽然回想起什么,道:“她腿好像受伤了。”

李小妍没听清,“你说什么?”

厉腾拧眉,沉着脸没有答话,紧接着一打方向盘,原路返回。

阮念初刚走到大马路边上,看见他们回来,很茫然,“……请问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车上的李小妍茫然程度丝毫不亚于她。

厉腾目光落在她脸上,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Chapter16

晚上十一点半左右,阮念初在一种诡异氛围中回了家。

她是被厉腾送回来的。

全程,他除了问她地址外就没再说过任何话。倒是李小妍,笑盈盈地东聊西聊,将这种尴尬缓和了几分。

小区到了,她道完谢就忙不迭地下了车,鬼追似的。毕竟乔雨霏有句名言,电灯泡当久了必定遭雷劈。

刚进门,阮母的声音便从客厅传过来,唠叨道:“早知道这么晚,我就让你爸去接你了。你们单位也真是,哪有人搞演出搞到大半夜……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煮点面条。”

阮念初换上拖鞋,“不用。之前发了工作餐。”

阮母皱眉,“匆匆忙忙的肯定没吃饱。你先去洗澡,洗完出来再吃点儿。”

阮念初没辙,只好应下,边扶着墙边慢慢往房间里挪。阮母见她动作别扭,视线下移,落在她腿上,眉头瞬时皱得更紧:“你这腿怎么了?”

她说:“上台之前走得急,把脚崴了一下。”

阮母一听,又气又心疼,转身拿了药酒折返回来,数落道:“都多大个人了,走路还能崴脚。”边说边把阮念初拽到沙发前坐下,“自己把鞋脱了。”

阮念初不敢抗旨,赶紧脱了鞋把伤脚搁阮母腿上,干笑着呵呵,“妈,看在我是您亲闺女的份上,轻点哈。”

阮母冷哼了声,倒出药酒就往她红肿的脚踝上抹,疼得阮念初嗷嗷直叫。阮母骂她,“自己不小心还有脸喊疼,给我忍着。”手上的力道却柔下来,又说:“对了,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阮念初猜到什么,“相亲对象的照片?”

阮母冲她笑着眯了眯眼睛,“这次,你刘阿姨一次给你找了四个,照片我都打出来了。妈也不为难你,从里头四选一就行。”

阮念初扶额沉默,不懂好东西的“好”字体现在哪儿。她有时很佩服母亲这种屡战屡败,越挫越勇的精神,尤其是在给她找对象的事情上。她不情愿,但一直都会配合。毕竟母亲人到中年,有点儿爱好不容易,正如那句俗语——她无所谓,她妈觉得开心就好。

于是阮念初静了静,伸手摊开,“拿来吧。”

阮母一愣,“你这丫头转性了,这么积极?”

阮念初摇头:“我是怕等下看了照片就吃不进去东西。”

阮母抬手就赏她一记暴栗。

几分钟后,四张打印照片摆在了阮念初面前。阮母的教导语重心长,“处对象不是追星。男人嘛,忠厚可靠最重要,脸不能当饭吃。这四个,学历最低的都是硕士,有在物理研究院工作的,也有搞金融的,都是人才中的人才。”

她边听母亲说教,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张,只一眼,便重新放到了旁边。点头,“看得出来是人才。‘聪明绝顶’。”

阮母一噎,要被她气死,“这不是还有三个没秃的么?赶紧选,我好让你刘阿姨去跟人家约时间。”

阮念初又拿起其它三张。这些单身男有高有矮,有胖又瘦,共同点是都是云城本地人,且都有一份体面的好工作。她看看这看看那,最后挑了个长相顺眼的递给阮母,打打哈欠,“就他吧。”说完站起身,准备去浴室洗澡。

刚走出两步,听见阮母和刘阿姨打电话的声音。

“小刘,念念选的那个在银行工作的,你给联系一下,让他们见个面吧……嗯对,就是那姓陈的小伙子。什么?你那儿还有一个?干什么工作的?哦,哦。”阮母皱眉想了想,又道,“还是算了吧。麻烦你帮忙联系下那个银行的。谢谢啊。”

阮母挂断了电话。

阮念初拿起一个苹果,咔擦咬了口,随口问:“刘阿姨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她还认识一个朋友的孩子,也是单身。问你想不想看照片。”阮母说道,“听说三十三岁就是空军上校,都副旅职了。我心想,就算你看得上人家,人家也应该看不上你。所以就给拒绝了。”

空军上校,副旅职。

阮念初的耳朵第一时间就捕捉到这两个信息。这样的巧合,令她想起了今天那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和他高挑美艳的主持人女友。她啃着苹果语调打趣,“首长级人物,都三十三了还没对象,不可能吧。”

“估计忙呗。”阮母耸肩唏嘘,“当兵的,哪儿有多少时间谈情说爱。”

“倒也是。”阮念初点头,进房间拿睡衣,语气纯闲聊,“刘阿姨有没有告诉你他是哪个旅的?”

“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阮念初坦然自如,“没准我有朋友和他认识。”

“空降旅。”

话音刚落,阮念初散漫的表情就凝固了,一时间,她脑子里有千百个荒诞念头呼啸而过。她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巧合。于是便又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阮母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然后,令阮母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阮念初竟一把将电话塞回她手里,道,“快,马上问问刘阿姨。”

“……”阮母感到莫名。她这女儿素来散漫随意,差点懒到不问世事的地步,忽然对一个人穷追猛问,实在是罕见。

莫名归莫名,电话还是拨了出去。得到答案以后,阮母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阮念初,道:“那个人姓厉。叫厉腾。”

阮念初眸光突的一闪。

她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巧合。然而,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

之后,阮念初没再主动问阮母关于厉腾的事。反而是阮母心有疑惑,委婉地问过她,是不是对那位空军干部更感兴趣。

阮念初并没有否认。事实上,同为单身男性,比起那些要么秃顶要么微胖的人才精英,她对厉腾的兴趣确实大很多。

谁让他长得帅,而她刚好是个颜控。

对这个答案,阮母很欣慰。女儿在感情方面缺弦少筋,二十几年来,从未和任何异性擦出过火花。让女儿感兴趣的对象,可遇可不可求。

她决定给女儿一个惊喜。

刘阿姨当了大半辈子媒人,口舌生花,办事效率也高。

第三天下午,阮念初便收到了一条阮母发来的微信消息。她点开,里面推送过来一个名片,下面附带阮母的说明:刘阿姨发来的,这是你相亲对象的微信。加上聊聊。

阮念初看了那名片一眼,放下手机,继续吊她的嗓子。

很快,阮母的第二条消息来了:加上没有?截个图发给我。

“……”阮念初闭眼捏眉心,片刻,动动手指,点进了那条名片。名片的头像和个人说明这两栏,都没有设置,空白一片,只有个数字组成的微信名称:。

看上去很单调。

她回想了会儿,给银行男发去好友验证:你好,陈安庆先生,我是阮念初。

过了约十分钟,对方通过。

阮念初把聊天界面截了个图,发送给阮母,就算任务完成。阮母回她一个微笑表情,和文字:刘阿姨已经帮你们约好见面时间和吃饭的餐厅了。晚上七点钟,在北苑,包间名是风雅颂。

阮念初静默几秒,回道:哦。

阮母:下班之后记得补妆,涂口红,整理衣服和头发。

这一回,阮念初直接锁上了手机屏幕。谁知刚放下,微信提示音就又响了。她略微不耐,拿起手机一看,发信人却来自那个“0714”。

——会议延时,见面时间改至晚八点。

“……”盯着手机上那行字,阮念初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之前看照片,这位银行精英微胖又圆润,形象分明和善。没想到会有这种冰山总裁式的反差。

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她觉得有趣,心情忽然就好了几分,回复道:OK。

*

下班晚高峰,阮念初在地铁上东倒西歪,险些被挤成肉饼。幸运的是,在她走进北苑酒楼的前一秒,手机响起来,阮母的新微信映入视野:补妆整理头发,别忘了。

这倒提醒了她。

阮念初看了眼酒店的镜面柱子。

镜子里,她素面朝天,黑色长发披在肩头,略微毛躁。胜在底子尚佳,不化妆也没显得太寒碜。

阮念初看了自己一会儿,片刻,理理头发,掏出口红涂在了嘴唇上。虽然她对这次相亲不抱丝毫幻想,但淡妆示人是尊重,不能少。

收拾好一切,她走进酒楼。服务生笑盈盈地上前迎接,带着她走进电梯。

北苑的装修风格很中式,古色古香。出了电梯,四楼从大厅到走廊,都挂着羊角宫灯。阮念初在风雅颂包间门口停下。

服务生礼貌性地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请她进去。

陈安庆还没到,包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她皱眉,看了眼手机。现在是七点五十,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便就近坐下来,准备做点游戏任务。

刚连上无线网,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阮念初愕然,下意识地起身回头。

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宫灯暗色的光自他头顶投落,勾勒出一副线条利落的剪影,黑衣长裤,还是那副英俊冷漠的脸,也还是那副冷淡随性的表情。

还是和她记忆中,无甚分别。

片刻的怔愣后,阮念初回过神来,勾起唇,朝他露出一个自认自然的笑,“你在这里等人?不好意思,我可能走错地方了。”说完就准备离开。

那人把擦手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侧目,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没走错。”

“……”阮念初动作骤顿。

她身后,他脸色从容坐回椅子上,松开两颗领扣,“和你相亲的人就是我。坐。”

Chapter17

这一幕落在阮念初眼中,戏剧程度简直能与她前男友劈腿相媲美。

七年之前,她在柬埔寨死里逃生,七年之后,她和救命恩人重逢,并且还莫名其妙成为彼此的相亲对象。这剧情,不拿去当小说素材都可惜。

显然,这是她妈和刘阿姨联手导的一出戏,殊不知用力过猛,惊喜成了惊吓。

厉腾倒是很淡定。

他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漠然自如,“今天会散得晚,久等了。”

阮念初迟疑了会儿,只能坐到他对面,笑笑,“没有。明明是你比我先到。”

“阮小姐喜欢什么口味的菜。”

“什么都行。”

厉腾把菜单递给她。阮念初摆手,礼貌性地说,“我不太会点菜,你来吧。”

一人一句,你回我答。

阮念初忽然有点感叹。看来记性差有时候也是好事,譬如这场合,人家能表现如常,同时客观理智地在心里给她打打分,评出个上中下来,她却只能全程尴尬地笑。

这亏吃得真大。

没多久,菜点好了,服务生进来收走了菜单。一室俱静。

阮念初拿杯子喝了点水,片刻,试图主动缓和气氛,“厉队这些天,都在参加空军政治部组织的学习吧?”

厉腾喝着茶,点头:“对。”

她勾唇,谄媚的语气挤得有点不自然,“厉队这么年轻就是上校,真厉害。”

他冷冷淡淡,“年轻的时候比较拼而已。”

阮念初自然知道他当年“拼”在何处,微垂眸,晃了下杯子里的茶水,又问他:“你老家也是云城么?”

话音落地,厉腾抬眸看了她一眼,“嶂北。”停顿几秒,“你又是哪儿的人。”

“云城。”

他微微挑了下眉,“说说看。”

“……”阮念初晃杯子的手,滞了下,几滴茶液瞬间从杯沿飞溅而出,沾湿她的手背。好在诧异之色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很快,她扯唇,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如常,道,“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人口量大,经济繁荣……什么都挺好的,就是物价太高,雾霾也比较严重……”

那一刻,她又看见那个东南亚国度,那处丛林,那间竹木屋,又想起他们唯一的一次聊天。

说完,阮念初沉默,厉腾冷淡的神色多年如一。

整个包间有须臾的安静。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服务员进来上菜。这家酒楼满城知名,菜肴味美精致,摆上桌的四菜一汤香气扑鼻,却迟迟没人动筷。

片刻,阮念初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视线上移,直直看向对面。她说,“你早就认出了我,为什么要装不认识。”看人下菜碟,没想到,圣洁如伟大的人民解放军,也会有这种恶趣味。

对方撩起眼皮看她,答得漫不经心,“我什么时候装过不认识。”

“……”她默,瞬间无言以对。转念一想,之前两次碰面都有第三人在,或许,他只是为了省去跟人解释的麻烦,又或许,他性子本就这样怪。

于是,这场相亲的戏码就这么从惊悚片,发展成了悬疑片,变得扑朔迷离。阮念初有点莫名,既然记得她,那他又为什么会答应这个相亲。她费解,费解数秒后,很直接地把这个疑惑给问了出来。

“你记得我,为什么还要答应这个相亲?”

厉腾喝水,语气很冷淡:“这两句话的联系在哪儿?”

阮念初再次默。这人和当年一样,总有噎得她哑口无言的本事。这下她学乖了,索性拿起筷子专注吃饭,不再主动和他聊。

厉腾盯着她看了会儿,开口,“你毕业之后去了文工团?”

阮念初说:“是军区底下的演出团。”

他勾了勾唇,“那些地方要求高,没两把刷子的人进不去,也待不住。你本事不小。”

不知为什么,阮念初觉得这赞美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老熟人,她也不打算打肿脸充胖子,听他说完便诚实道,“你过奖了。我进演出团是靠我家的关系。就是个签约演员,没军籍的。”

“我听过你唱歌。”厉腾道,“挺好的。”

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晚会上的独唱,礼貌答道,“谢谢。”

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屋内的气氛还算和谐。

阮念初夹菜吃饭,厉腾坐在对面看她吃,只偶尔动下筷子。

片刻,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跟打火机,放桌上,随口问她,“介意么。”

阮念初摇头。随后便见他叼着烟,甩开打火机,点烟时,白色烟雾背后的那双眼睛,微眯了一下。他的眸色深黑若海,看久了,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于是她又看向桌上的那个打火机。

方形的,金属表面斑驳陈旧。还是七年前的那块。

阮念初忽然抿嘴笑了下。

这个细微的表情瞬间被厉腾察觉。他抬眸,眼中神色不明,“你笑什么?”

“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她也看向他,橙色浅光映入那双清亮的眼,笑意盈盈,言辞诚恳,“七年前你救了我,那时太匆忙,没能好好跟你道谢,今天必须补上。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厉队长。”

“职责所在。”他还是那简单的四个字,连道谢时的回话,都同当年一样。

之后又静了几秒。她动了动唇,却欲言又止。

他掸了下烟灰,一眼看出她的意图,“想问托里和阿新?”

阮念初眸光闪了下,颔首。

厉腾淡道:“阿新在一家养老院,挺好的。”

“那托里?”

“他年纪小,又没太什么恶劣行径,关了几年就放了出来。”

她追问:“放出来之后呢?在做什么?”

他闻言动微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挑眉反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托里也算共患难的朋友,”阮念初瘪嘴,觉得很理所当然,“关心一下近况有什么不对。”

谁知,厉腾面无表情地掐了烟,提醒她,“阮念初,我们俩在相亲。”

“……”阮念初陷入了一阵茫然。好在,这时一条短信拯救了她——阮母:别忘了问男方家庭情况。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意识到,多年不见,她此时对救命恩人表现出的关心,远不如对一个聊过几次天的少年。便咳了两声,话锋一转,“之前我看李小妍和你走得挺近,还以为你们是恋爱关系。”

厉腾答:“她是我表妹的一个朋友。”

表妹好心介绍来的对象,无奈妾有意,郎无情,没成。单身多年的阮念初自动便解读出这句话里的含义。想他一个副旅职空军上校,年轻有为战功赫赫,却三十三岁了还在相亲,实在叫人扼腕。阮念初忽然觉得心理平衡了点,不由心情大好。

又随口问,“你以后都一直在云城了吗?”

厉腾将她眉眼间的笑意收入眼底,视线移开,回答,“暂时是。”

“来这儿多久了?”

“两个半月。”

没记错的话,距离她和前男友分手,也恰好两个半月。阮念初对这样的巧合感到诧异,又问,“是上面的调动么?”

“对。”

她感叹,“那还真巧。”

厉腾看着她,语气很淡:“是挺巧。”

那时候,阮念初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奇妙。妙不可言。

*

那顿饭说是相亲,其实更像是叙旧,两人聊的内容,也不涉及任何情感话题。阮念初本想问厉腾,为什么连他也会沦落到来相亲,但想了想,终究还是作罢。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可没忘记他性格多狠脾气多差。

尽管如今的他看上去锋芒尽敛,沉稳持重,一副好人样。

后来,厉腾把阮念初送到了她家小区门口。

两人全程无交流。只是分别时,她又跟他说了次谢谢。

厉腾开车走了。

她独自回家。进门就看见阮母笑眯了一双眼睛,兴高采烈道,“怎么样?喜不喜欢我送你的这个surprise?”

听着母亲滑稽的发音,阮念初默默翻了个白眼,坐在沙发上玩儿手机。

见女儿这模样,阮母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皱起眉,“不合适?是不是对方年龄大了些聊不来?”

阮念初说,“不是。”

阮母急得很,“那到底是有戏还是没戏?”

阮念初单手托腮,看着窗外的夜色认真思考,半晌才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说完,阮母眼底却露出一丝喜色。押宝押对了,阮母了解这闺女,不知道,那可不就是有戏。

*

一转眼,和厉腾的相亲就已经过去了两周。这段时间,那个曾被她误认成银行男的微信号0714,只在当晚发来过一次消息。内容是:你钥匙扣落在我车上。

阮念初一看她的钥匙串,还真是,于是囧囧地回道:哦。那个不是什么重要东西,麻烦你帮我扔掉吧。谢谢。

0714就没再回复过了。

那个弄丢的钥匙扣就跟阮念初的前男友一样,被她转眼就忘到了脑后。然而,让阮念初没想到的是,就在两周后的星期天,这两样无关紧要的东西会同时再次出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午后。

乔雨霏原本约阮念初喝下午茶,却因临时有事放了她鸽子。彼时,她人已经在西餐厅,并且刚点了两份咖啡和甜品。

东西退不了,直接就走,貌似又太浪费。于是阮念初拿出手机,在微信里寻找能与她共进下午茶的小伙伴。

找着找着,一个空白头像闪了出来。

——在哪儿。

阮念初微怔,反应了几秒才想起这个号是谁,挑挑眉,回复:

——莫德雷尔西餐厅。

——和谁。

——……自己。

——我十分钟后到。

“……”阮念初愣住了,半晌才迟迟敲过去几个字: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次,厉腾大概已在开车,因为他直接回复的语音。阮念初点开,听筒里传出个低沉嗓音,冷冷的:“还你钥匙扣。”

她无语。转念又想,来就来吧,反正东西点了,谁吃都一样。就当还他相亲那顿饭的礼。

这么思索着,阮念初退出微信打开一款手游,开始玩。这款游戏是她前天才下载的,朋友圈里,那些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几乎都玩这个。通俗来说,就是在游戏里养男人,和小时候买宠物机养企鹅差不多。

单身狗必备,很适合她。

玩了会儿,一阵男女的交谈声就从餐厅门口飘了进来。女声娇嗲抱怨,“这鬼天气,逛会儿街热死我了。”男声隐约不耐,“进去就不热了。”

阮念初的视线被吸引,离开手机,看向了门口。

精英配美女,小三配渣男。

她惊了。随后,又在看见门口停下的黑色吉普时,微微瞪大了眼。那是厉腾的车。直觉告诉阮念初,这个被乔雨霏错过的下午茶,一定会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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