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爬墙事件。

那晚据爬墙当事人说,天气是很好的,星光是灿烂的,花香是弥漫的,情怀是骚动的,书院二更就吹哨就寝的规矩是不人道的,习惯三更睡觉的他老人家是睡不着的,睡不着就容易出门乱晃的,然后看见一朵花很美,想去嗅一嗅,只不过没注意到那花那么不巧,长在了司业大人院子的墙头,而已。

那晚据被爬墙当事人说:墙头上没有花。

那晚据墙下捕猎者顾大人说:天黑,下雨,四更,轻功。

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下雨的四更夜里有人使轻功试图翻过没有开花的司业大人院子的墙。<ahref="明朝那些事儿小说</a>

至于哪个版本更具有真实性——那自然不用问。

其实那晚墙头只过了一半,爬墙者头一低,就看见墙下有人抬起头来,面纱后的眼眸亮得似极北明星,而正房窗子哗啦一声推开,一人探出头,衣服穿得严严实实,笑得温温柔柔,道:“来了啊。”

一条腿内一条腿外坐在墙头上的赫连世子十分扼腕——他本来想着就算摸不到人家房间里,这么夜半闯房的,司业大人会不会衣衫不整的冲出来让他正好一饱眼福,结果人家衣服穿得比他还多。

他坐在湿腻腻的墙头上给司业大人打招呼:“来了。”

“墙头风景好吗?”

“好。”

“欣赏够了吗?”

赫连铮抬起头,四处望望,道:“还没。”

“哦。”凤知微关起窗户,“那就一直呆在上面吧。”

赫连世子不以为然摇摇头——这人就是这么不可爱,撑什么面子?拿什么让我一直呆在上面?世子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他想要爬下来,又觉得在顾南衣面前爬实在太丢面子,于是双腿一蹬,准备以鹰隼之姿从墙头潇洒飞起。

就在双腿一叉将起未起那刹那间。

顾少爷突然一抬手,漫天银光一亮。

赫连铮立刻定格在半空——

无数细长银钉就在他抬起屁股的刹那间,极其精准巧妙的从他特别宽大的长裤裤裆里穿过,钉在了墙头上。

准确、细微、毫厘之间辗转腾挪的无上暗器手法……这些都没能让赫连铮冒出冷汗。

他冒汗的是,有一根银钉,直直穿过他最重要的那个部位,紧紧挨着那里,就差没擦出火花。

顾少爷只要准头稍微差点,草原雄鹰从此就成为草原雌鹰了。

赫连铮呆了一呆,他此时一个飞的动作还没做完,随着身子半纵不纵,那些钉着他裤子的钉手一阵拉扯,他的裤子立即变成了布条。

赫连铮唰的一下捂住了裤裆,下意识落回墙头,试图以墙头野草遮挡某些漏风的重要部位。

身下的墙突然动了动。

赫连铮以为这是幻觉,一定是自己气昏了,然后震动越发剧烈,随即便看见顾少爷拔出一把玉剑,削豆腐似的将他周围的墙齐齐整整剖开来,轻轻巧巧,扛在了肩上。

墙是条石灌了细米浆建造的,十分结实,被取下一截也不散倒,顾少爷便扛着那截墙,墙上叉着腿坐着个尊贵的赫连世子,叠罗汉似的将人连墙一路扛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吹响了哨子。

学生们立即迷迷糊糊冲出来,在道路两边列队。

随即齐齐开始揉眼睛,揉完一遍又一遍,揉完一遍又一遍。

无论怎么揉,事实不会改变。

风姿韶举的顾大人,稳稳走着,肩上扛着一截墙,墙头上是布条迎风飞舞的赫连世子。

世子高踞肩头墙上,没空理会底下仰首惊叹的人群,忙着左抓一把右捞一把,把那些飞散的布条抓拢回重要部位。

没办法啊,这位置太高了啊,人家一仰头,什么都看见了啊。

人群越聚越多,赫连铮在高墙之上看见躲躲闪闪的凤皓,连忙呼唤:“内弟,给扔件裤子来——”

白天还抱着他大腿哭的内弟唰一下跑没影了。

“呸!”赫连铮恨恨骂,“给你姐提鞋都不配!”

这样子不成,赫连铮转目四顾,这不是游街么?堂堂世子,面子往哪搁?

他发狠,不就是光屁股么,大家都是男人,怕啥?

于是他准备不顾一切衣带当风的从墙上飞下来,发挥最好的轻功挤出重围就是。

可是当他想把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原本勾住他衣服的银钉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都在他身下化为一滩银色的水状物,十分的具有粘性,不仅粘住了大腿,连关键部位都粘住了。

赫连铮这下真不敢动了——这万一人飞起来了,鸟永远的留在了墙上,那就太崩溃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被顾南衣扛着,走大道,过广场,高墙之上,万人中央,沐浴万众仰慕荣光,直到政史院塔楼之下。

“不会吧……”服输不服软的赫连铮抬头看见塔楼,有点明白顾少爷的意图,大惊失色。

顾少爷已经淡定的开始爬楼。

他一直爬到塔楼顶端,那里有个小平台,顾少爷把墙往平台上一墩,找来两块石头各自支住,拔出剑,刷刷在赫连铮身下墙面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看也不看赫连铮一眼,下楼。

赫连铮瑟瑟在十丈塔楼高处墙头颤抖。

好似一朵黑莲花不胜凉风中的娇羞……

身下墙面,几个大字剑拔弩张。

“爬墙者,游街示众!”

==========

赫连世子也没示众多久,这么轰动的事件,很快传到了辛院首的耳中,院首大人从编撰处赶回来,亲自解救下了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世子爷。

那钉子化成的粘胶其实没什么出奇,慢慢的也就脱落,除了留下了世子爷几根毛在墙头作为永久纪念,其余没什么损伤——凤知微做事一向有分寸,就连通知辛子砚来解救也是她安排的。

赫连铮十分后悔,早知道这东西没那么恐怖,当时就该跳下来,现在好了,他的大腿,全书院都欣赏过了。

全书院都欣赏过了也没什么,可为什么最该欣赏的那个反而没欣赏到呢?

赫连世子十分扼腕。

更扼腕的是,从第二天开始,司业大人便公布了一份长达一万余字的学生院规,共分一百八十八条,条分缕析,十分细致,其中“不得爬墙、不得在墙头观景,不得留下个人身体发肤任何物体在书院任何公物之上,违者一律罚银千两”之类规定赫然在目。

因此,为了那几根被永久留在墙头的自己的毛,赫连世子破费一千银。

不过示了众又掏了钱的赫连世子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草原上的男儿,天大的事情也是呼卓山脉里刮过的风,眨眼便涤荡干净。

墙爬不成,他就老老实实去敲司业大人的门,随身带着那一百八十八条院规,并认真核对过敲门不在院规处罚范围内。

凤知微平平静静开门,那晚的事情也好像从来没发生过,听了赫连铮的来意,眉头一皱。

“世子。”她微笑道,“常贵妃寿辰,魏司业是要参加的。”

言下之意,凤知微自然是不能参加的。

“魏司业因为既然操心忙碌编书,又要忙于书院整顿,累病了。”赫连世子大喇喇的从凤知微身侧挤进去,等凤知微回转身,看见他已经舒舒服服坐在美人榻上,脱下靴子,把一双大脚架在了凤知微当晚要整理了带进宫的珍本古籍上了。

凤知微十分愤怒,却完全的说不出话来——她急忙冲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天下第一的顾少爷更是被那股强大的无法形容的靴子味道给熏得溃败千里,唰一声奔上屋顶,觉得只有高处涤荡狂猛的风才能吹去刚才那一刻他几乎要被熏窒息的气味。

赫连铮舒服的躺在凤知微刚刚躺过的美人榻上,把脸埋在柔软的褥面上蹭来蹭去蹭来蹭去,迷醉的细细闹着那股似有若无的暗香,心想这女人脸换来换去,又常做男人装扮,肯定也不可能涂脂抹粉,真不知道这香气哪里来的,草原女儿虽然健朗英气,但是若论起韵味和风姿,还真是没法和中原女子比啊……

赫连世子陶醉在凤知微的香气里,完全忘记前几天他还对中原女子表示了十分的轻蔑。

凤知微换完气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赫连铮抱着她的榻褥揉来揉去,将好好的软缎褥面揉得不成模样,更是无名火起,冷冷道:“世子,魏司业没生病,也不需要你安排生病,如果你不想犯第一百八十九条院规或者再次示众的话,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生病了。”赫连铮抬起头,十分肯定的道,“就在刚才,魏府伴当已经去了编纂处代魏大人告假,编纂处明天也会向秋阁大学士告假。”

“就算我‘生病’,”凤知微默然良久,坚决的压下怒气,笑起来,“凤知微也会病。”

“凤知微要去。”赫连铮似乎完全没发觉某人已经濒临爆发,抖着靴子兴致勃勃的道,“就在刚才,我已经向礼部确定了我会携未婚妻凤知微出席,名单大概已经由礼部报内阁审核完了。”

凤知微不说话,沉在暗影里盯着赫连铮,思考着用什么方式可以把这个男人给不动声色解决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怪有感觉的。”赫连铮坐起来,饶有兴致的摸着下巴盯着凤知微,“像胡伦草原白头山上那种特别阴险的赤鹰,沉在黑黝黝的山林子里,冷不防便从树端射下,啄你一口,特狠、特阴、特带劲儿——哎,再来一眼我看看。”

这世上就有这么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厚脸皮男人!

凤知微突然发觉,其实楚王殿下很好说话,其实小顾少爷十分温柔,其实天下男子都面目可爱,以前她真是要求太高了。

“我跟你说,魏司业不去最好。”赫连铮突然收了嬉笑表情,“以你现在那个身份,很受宠,却也很危险,这种宫中庆宴场合,各方关系复杂的,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上了别人圈套,你要知道,越是众人抢不着的好东西,万一到最后得不到,别人会毁掉。”

他汉语不能和那些饱学之士比,说得有点凌乱,其中的意思却十分清楚,凤知微听着,悚然一惊,才发觉自己以前竟然有点看走眼。

初见他,一指敲碎闺秀马车玻璃,觉得鲁莽跋扈;再见他,金殿之上抱尸而闯,玉阶之下悍然剖腹取册,觉得狠辣有决断;第三次见他,秋府求亲,三隼为他拼死而战,他为三隼慨然认输,一声小姨干脆利落,一包咸盐二话不说,又觉得善于驭人而有大将之风;等他追到书院,半夜爬墙游街示众他不过一笑视之,更觉得不愧草原男儿气度,综合起来,那是个泱泱大气草原男子,可伸可屈天矫男儿,不想竟然也懂这等汉人朝争鬼蜮伎俩,懂得这些人心倾轧算计机心。

看着她有点惊异的目光,赫连铮笑了笑,这一笑间竟然第一次露出一丝苦涩,随即低低道:“草原上,也是有利益之争的……”

凤知微默然,心想权谋倾轧果然在哪里都是同样风行。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中,室内的气氛沉静下来,夏风越过半开的窗棂,将伏在榻上的赫连铮乌发吹起,鸟发下那双眼睛在月色里越发光彩如琉璃,纯粹的琥珀色和神秘的幽紫色交织在一起,月光也失了颜色。

而他微敞衣襟,半露淡蜜色肌肤莹润的胸膛,懒洋洋缩在短小的美人榻上的姿态,像一只藏起了利爪的温和的大猫。

充满男人味道的魅惑,狂野而迷离。

凤知微有点不自在的转开眼光,听见赫连铮带点恳求意味的道,“跟我去吧……名单已经报上去便不能更改,你想必也不愿意让凤家小姐再次被宫中注意吧?”

你倒聪明!凤知微恨恨瞪他一眼,看见这人语气虽然恳求,脸上神情却掩不住几分得意,更是心中郁闷。

她那一眼白过去,眼波流荡,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撅起,一改平日气质的从容优雅,眼神中别有几分娇媚甜美,看得赫连铮心中一荡眼睛一直,忍不住就欢喜的奔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小姨我们草原上有种婚前合帐你看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啪!”

“砰!”

前一声是赫连铮被顾少爷拎着扔出去的声音。

后一声是他的靴子扔出去砸到他头再远远飞越院子落到外院池塘里的声音。

三天后,池塘里的鱼全部翻了白肚皮凄惨的飘在水面上,据说是被熏死的……

==========

隔了两天,常贵妃五十大寿,作为皇后族妹,常贵妃在皇后薨后独揽宫中大权,是多年来宫中最有实权的女人,年华已逝,恩宠却未衰,皇帝对于这位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还是很给几分面子的,她的五十寿辰,宫中办得着实隆重。

正宴是晚宴,一大早便要进宫拜寿,上午是宫眷,下午是内外命妇和其余宾客,午间在隆庆殿吃寿面,男宾和女宾除了晚宴在一起,其余时辰都分开安排,凤知微听着那密密麻麻安排,便觉得上了贼船,实在失策。

一早起来梳妆打扮,赫连铮早早派人送了衣饰来,却不是他们呼卓部的民族服装,而是十分名贵的江淮熟罗丝裙,极淡极淡的碧水之蓝,到了裙摆袖口则成了雪色的白,像在沧海之上越过阳光看见最远处海天一线间的浅蓝,四周泛起了白色的浪花,纯净而悠远,衣裙剪裁简单,所有一应细微处的装饰却不厌其烦的精致,腰带绣工是帝京第一绣“葳蕤杆”的,首饰是整套名贵海珠的,连领口暗扭都是极少见的南海珠贝,和衣裙色泽相得益彰,浑然一体。

年轻女子对美丽衣裳总有天生喜爱,凤知微板着的脸微微松了松,抚着那柔软布料,心想赫连铮那个野人,看不出来居然对女人衣服很有品位。

门外忽有响动,回身一看,凤夫人正倚在门边,目光复杂的望着她。

凤知微怔了怔,母女俩这是上次求亲事件后第一次见面,一时都有些不自在,凤知微半晌才轻咳一声,问:“您有事?”

凤夫人细细看着迎风而立的女儿,清晨阳光明亮纯净,映得那浅蓝衣袂变幻幽美如海,珠贝莹莹明光熠熠,衬得气质清丽不可方物,而她半边容颜沉在细碎光影里的姿态,有种令人仰视的高贵和安详,往日里被粗衣陋容遮掩掉的出众风神,于这个清晨忽然被唤醒。

凤夫人心中微微一痛……她的知微,原就该是这般风姿卓越的啊。

“我来和你说一下……”对面的知微转开的目光,让凤夫人心中如被针轻刺了一下,急忙转移话题,“你弟弟,已经进了青溟书院就读了。”

不是就读,是做人家下人去了,凤知微心中冷笑一声,淡淡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知微。”凤夫人看着她清淡神色,犹豫半晌道,“那天我不同意送他去首南山读书,是因为……”

凤知微回首,等她的解释。

这是她相伴十余年的娘,任何时候,她愿意给她解释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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